《雪中月》晴雪之苍

3、月玫

　　薛莛记不得头一次见到筱月玫的场景了，但对她的第一印象却很鲜明。那是一个少妇，头发烫得卷卷地盘着，修饰出的鹅蛋脸上嵌着细长的眉眼和一张看起来寡言的小嘴。她其实不算丰满的，不过旗袍包裹下的身子凹凸有致，不遗余力地展现着这具身体的年轻和饱满。薛莛见过的美女很多，相形之下她并不算出挑，但她很年轻，且年轻得刚好。二十二岁的女子脸上偶尔透出十七岁少女的愣怔，勾起的唇角和上挑的眼又笑出少女没有的风韵。那是一种寡淡和欲望冲击下的矛盾，是一个寡妇的美。尤其当她带着上海的摩登气息坐在这古旧的园林中时，这被约束的矛盾美感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激荡而出。而这种美和背后潜藏的危机，是只有薛莛这样的人才看得出的。
　　他是第二次见到她了。她坐在睡着的太太身边看戏，看得很是认真。偶尔会执起丝帕装作不经意地擦过眼眸。这么容易动情么？不过是戏罢了。薛莛看得分明，心里早打定了主意。戏，也要是他演的好戏。
　　“少奶奶，太太先回去了，您还有什么吩咐么？”管家执着打完赏的盘子走到筱月玫身边，习惯性地摆好了退下的准备姿势。这位少奶奶看戏看得认真，却没什么情绪，从来不偏好哪家戏班或哪个戏子。
　　“忠伯，侬好帮我把那个‘白蛇’叫过来伐？”筱月玫难得开口了，每次她的声音都轻轻弱弱，却总惊得忠伯心头一跳。上次她这样说话时，是让自己派车送她去做衣服，上了街她却在饭厅里喝了好几杯最后被自己架回来；再上次她这样说话时，是托自己卖了太太给的金银饰品，换了留声机放在房里听唱片跳摩登舞。
　　“这……”
　　“我晓得前两次让侬为难了，但我上次吃酒是遇到女塾的小姐妹了，实在是太难得了；至于那点首饰太太也没有说什么的。”筱月玫很记事，错的对的好的坏的都记在心里，用她自己的方法一粘合，总能把人说得妥妥的。“所以我见这个‘白蛇’就是想跟他学两句，侬也晓得这院里就只有我真正听戏的。”

　　“少奶奶有何吩咐？”换下戏服的薛莛也穿了一身白色长衫，英挺的五官在月色下被柔和了一些，美好得恰如其分。吸引得筱月玫离不开眼——如果她现在在看着他的话。
　　“薛老板的闺门旦唱得真好。”筱月玫倚在栏杆上望着院中湖面，眼里映着波光粼粼。
　　“少奶奶过奖了。”薛莛随意地低头笑笑，抬头时目光刚好撞进转过头来的月玫眼中。他从那微微睁大的细长凤眼中看到鼓励他说下去的意思，于是带着一种骄傲地谦虚道，“不过花旦其实更好些。”
　　“那……昆曲呢？太太不爱水磨调，一直无有人来唱，我却想听。”她绞了绞手中的帕子，用手肘支起歪着的脑袋，又露出了女学生听老师讲下句课文时的表情。
　　“虽是跨了点行，《牡丹亭》这样名段里的六旦都是可以唱的。”薛莛讲得委婉，下一刻已经展开了嗓子。
　　“小姐，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幽幽的余韵荡在水面上，他等着眼前人的评价。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筱月玫却垂下眼，别过头说出了戏文。她不唱戏，却是爱戏的，戏文里的才子佳人存着她多少的痴念，一本本地都背了个通透。
　　“少奶奶果然是爱戏的人，为何不唱呢？”
　　“……我唱得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既然不是吃这碗饭的，只消用心就好了。不若试试吧？” 薛莛又露出了属于他那样的美男子的笑容，温柔地轻抬起一边嘴角。
　　“小姐。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他明白了眼前这位少奶奶对戏文的熟稔，也就很快悟出了其中的机巧，身随韵动，继续咿呀念着。
　　对方良久没有回答，转了身子似要回去。走了两步还是停下了，拔下了发间的簪子包在了帕子里摊着手朝向他。“春香。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清柔的嗓音出人意料地好听，钻进微风拂起她散开的发，遮住了眼眸里的期许。
　　他似乎更肯定了什么，于是一步、两步地走过去，眼睛就这么含着笑意地看着筱月玫，把她所有的动作都钉在了原地。“好姐姐，小生谢赏了。”薛莛接过帕子，有意无意将她的手笼在自己掌中，感觉到她微微一缩，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这真是个好讯号，不是么？他满意地抬起头，留给她韵味深长的一眼，哼着曲调离开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那唱腔久久荡在筱月玫心口，荡乱了高跟鞋一向清浅而规律的哒哒声，荡进了久远前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