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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张飞跃这一剑震得北国江山地动河啸。

      “不知名少年完胜知名状元郎”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张飞跃”三个字好像披上了燕子那层花里胡哨的外衣,一传十十传百,鸿雁托信,快马加鞭,飞过寻常百姓家的后厨房,飞过王谢府上的大厅堂,飞进当今天子的御书房……满朝文武跪拜的乾坤宝殿里,普天之下地位最尊贵的人也为之龙颜大悦,拍着金澄澄的龙椅眉开眼笑,“朕之天下能人辈出啊,不愁后继无人,快叫他上朝觐见,朕要封他做武状元,赐府邸,赏黄金!”

      下面的百官们齐齐把膝盖磕在大理石地上“咚咚”响,直把柱子后面背了满包袱御膳的小蚂蚁吓倒在地,犹不尽兴,扯着嗓门高呼“皇上圣明”,一个赛着一个震耳欲聋。

      也有那么几个不开眼的,把身子板挺得僵硬,一口一个“不成体统”,“史无前例”,“望圣上三思”……嘴里滔滔不绝的引经典故,长篇大论中足以把前朝荒唐往事回顾到昨天红河水泛滥,半柱香的时间绕来绕去都是节省开支,赈灾救民,民为天社稷次之君为轻。体态浑圆的百官们一边偷偷闭紧嘴用舌尖游龙走蛇般剔着牙缝里的龙虾须,一边在心里暗暗把他们骂的狗血喷头。

      劳什子民为天,劳什子君为轻,呸,民贵君轻不过图个粉饰太平罢了。所谓仕途,就是谄媚得了权臣高贵,欺压得了下属乡民,朝廷上你是两袖清风一心一意为百姓的好官,关起门你就是鱼肉乡里趋炎附势的狗官,结党营私,暗度陈仓,圣上说什么都是圣明,到时候,嘿嘿,青史上自有你一撇。至于难民,那是你亲娘么?就算是,该舍也得舍,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是个凡人不是神仙,天下苍生不是你的担当,人过一世,就得讨个“利”字。

      身前的吏部尚书也不知道又从哪翻出一本旧账,掰着手指头历历清算起今年发生的大灾小灾,言语如雪天飞过的刀片一般狠厉,不把你身上戳出个血印子誓不罢休。百官们低垂个脑袋,内心同样振振有词地痴笑他固守陈规。

      硬刀子与软棉花比划得正到兴头,没有预料的,耳边一个和煦的声音堂而皇之地就插入了战局,在所有人都停顿的间歇不疾不徐地开口道,“说起来,微臣与那张飞跃还是同乡。”

      说话的是吏部侍郎高锦人。

      日前在百官们私下制定的“朝廷伐异榜”里位列第三的高锦人,可谓是近几年榜上飙升最快的一位人才。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可燃到高锦人这把火的却是少之又少,自去年初刚获准参与早朝的那天起,就仅凭一张舌灿莲花的巧嘴绊下他们一员大将。彼时云淡风轻的两三句话就让圣上动了怒,摘乌纱,脱官衣,当场就被轰到了黄沙滚滚的塞外开荒种地。

      目瞪口呆的百官们看走哭得声嘶力竭的七尺男儿,下朝之后无一不是心慌慌地挡走热乎乎的山珍,推开水灵灵的姬妾,脱下官衣连跑带颠地就直奔秘密基地,直至把“高锦人”的名字添进了黑名册才算疏通半口气。

      翻祖籍,探喜恶,秉烛夜谈到天明,第二天宫门外百官们个个顶着对儿黑眼圈,高锦人杵着墙根一脸诚恳地打听今天是不是有节目。就连回到家也不得安宁,大小妻妾一哭二闹三上吊,异口同声地问他们是不是又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后院里的鸡飞狗跳都不如它精彩闹人,现在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再之后,这位“小铜嘴”把接二连三的老油条榨出油水,抹在脚底,一路滑行,入朝一年多,就摘下“朝廷伐异榜”的探花之名。

      百官们的仇敌,却是吏部尚书的爱将。高锦人是北城高县令的小公子,模样出挑,为人风趣幽默,拿起毛笔就能写出十几页文不加点的风流诗章。朝廷上,他不如尚书大人那般言辞犀利,却始终与“简单”挂不上钩,谈笑间皆是暗藏杀机。

      他爱说故事,尤其爱在朝廷上,绘声绘色地说红河的水覆了一户正成亲的人家,抽丝剥茧地说草席下的冻死骨饿得只剩下一层皮,慢声细语地说孤坟里的怨鬼在黑夜里如何哀嚎……每个故事都讲得如临其境的好,好得能把昨夜的鸡鸭鱼肉再在肚子里翻炒成菜。

      吏部尚书竖起大拇指夸他才思敏捷,当今天子把他当做朝廷上的风景线,硬刀子与软棉花的对抗多是因他而倒戈。

      意料之中,天子又被挑起了兴趣,侧过脸偏头看他,“哦?高爱卿给朕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还不是那样的人,仗着老天给的好皮相,靠着父母给的好财势,吃老啃老,挥金霍银,出门在外永远都是三五狐朋狗友跟随其后,城西有人打老人他打有人,城东有人强取豪夺他比有人更霸。整日喝酒吃肉,插足闲事,言行轻浮……

      高锦人还说他家教古怪,不务正业,学堂里的三岁小儿都能和他一较高低……铿锵间表明就是个无事生非的登徒子。

      天子听得兴致盎然,一颗心迫不及待地想将张飞跃提到眼前,“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快通知下去,一个月后朕务必要见到张飞跃!”

      高锦人怔愣地闭上嘴,难以置信地对上尚书大人的黑脸。

      百官们暗地里偷摸一声冷笑,“呵呵,终究还是嫩了点。”

      沉浮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们尽知,当今天子是个好奇害死猫的性格。

      这边高锦人在皇都兀自懊恼不已,那边在北山脚下引起朝廷两大政党又一次正面争执的张飞跃却在锣鼓喧天里招摇过市。

      路漫漫而山重重的小地方显有人来,住在小城里的房东大娘从年头等到年尾也盼不到一个新邻居,运气好的,兴许会接到两三个无颜回乡的落榜书生,家道中落的穷少爷,再不济,一路跪来攒出几块铜钱的难民也是有的。

      故事里再添两笔就能只手遮天的邻居在这里比传说还遥远。

      纵使是传说,也拦不住房东大娘嘴下的异想天开。同姑婶婆姨们一样的水桶腰强有力地挤进人头攒动的城门口,捋起袖子直把上半身往第一排探,蝴蝶袖下的菜篮子差点被压变了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一个多金多才的英俊先生,好放心把我家那位姑娘嫁出去。”

      说到此,她又稍稍停住脚,油腻腻的手指揪着自己圆乎乎的下巴,一脸愁眉不展,“我家姑娘多好啊,知书达理,身条顺溜儿,这年头好男人真是难找……”

      旁边的姑婶婆姨使劲儿憋着笑,知书达理说不好,街里街坊却都知道,她家的姑娘圆脸,圆手,圆脚,浑身没有一块瘦肉。

      说笑间突然有人叹了一口气,话音里半分骄傲半分遗憾,“你当谁都如高家三郎那般有出息?”

      人迹罕至的小地方,莫说能遇见多金多才的英俊先生,就连朝廷上早已翻过页了的旧事传过来还依然被小城人民当做津津乐道的新闻。长年累月留守在这小小一方山脚里的人,说得好听是世外桃源下的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说得难听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井底蛙,好不容易有那么几个壮志男儿不屑把自己的三十而立与山里蛙为伍,还没出北山,就被山上的恶人联起手打得个屁滚尿流回来,鼻青脸肿地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再不敢提个半个“出山”二字。

      高家三郎却是屈指一数的年少有为。

      “幼时天才,少年有成,既通晓音律又博览群书,世间所有故事恍如都集于他一张嘴里……”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每每提起他都是赞不绝口,夸耀他是讲故事的好苗子,回忆当年听不及束发的他口若悬河地讲三国,又扼腕彼时天天守在学堂门口烧鸡诱之都不能将他归顺……源源不断的好词皆用在他的身上,每每到了最后又都要捶胸顿足地感叹一句,“实在是不该走仕途之道,可惜,可惜啊……”

      身侧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听之,不动声色地赏了他一记白眼。

      什么叫有出息?高锦人这才叫有出息。风流侍郎,吏部红人,不枉读书十余载,做官做到出人头地,对得起牌位上的列祖列宗,对得起生他养他的父老乡亲,假以时日,流芳百世,香火相传。生为人子,就该如此,哪怕今后死于战场死于案堂,也是死得其所死有所值,又为祖籍添一笔辉煌。

      富家子弟的梦想就一定要配得上冠冕堂皇,宁肯做游手好闲的登徒子也不能在街市上起早贪黑,失了家族的体统。再有天赋又如何,再喜欢又如何,就算你把故事讲得天花乱坠,就算你赢得观众满堂彩,惊堂木一拍,也不过一个糊口卖艺人。

      所谓有出息,不光为自己,不光图名势,还为了光耀门庭。

      日前高家正是风生水起,媒婆派的一半人马几次在门前大打出手,你说赵家的千金不识礼数,她说孙府的小姐其实丑得很,你方拆台我方搭,争奇斗艳,毅力惊人,毫无退缩之意。

      唯在一件事上出奇地观念统一,各家媒婆粉面扑天的脸上堪比立军令状时那般严肃,“高锦人如今前程大好,嫁过去难免不是一品诰命夫人,滚刀山下火海也不能放弃这棵大树。”

      一品诰命夫人,诰命夫人中的诰命夫人,风光无限,倾慕无限,就连当今皇后也要予你两分薄面。

      想着想着,小姑娘便红了脸蛋,满心盼切今天自家的媒婆能够满载而归。

      人群里讨论得正热闹,又听一人道,“也不是谁都像张家少爷这般有福气。”

      说起张家少爷,远不像高家三郎那般有出息,有关他的故事总是刀枪棍棒多如牛毛,纸墨笔砚闻所未闻,小城爹娘想到他,多半是要对着自家孩子耳提面命,“将来你要学成张飞跃那样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彼时斩钉截铁却难料世事无常,家长口中的不成大器今非昔比,日前风头紧赶高锦人。

      一战成名,进宫加爵,赛过无数江湖人,天大的好福气也莫过于此,直叫千千书生弃笔从戎。媒婆派剩下的人马全巢出动,一窝蜂都跑到镖局门前搭擂台锤面鼓,比武招亲……信誓旦旦地宣称嫁过去便是声名显赫的状元夫人。

      张飞跃和高锦人俨然成了北城的香饽饽。

      小小的城镇难有几次万人空巷的场面,就连逢年过节也是难得一聚,不是李家的夫人要探亲,就是冯院的一家老小去串门。幸而小城人民好八卦,每每绸缎铺的老板娘狮吼自家相公是不是找了个小狐狸精,抑或儒雅斯文的木匠李和秀外慧中的木匠李夫人在院内吵得不可开交,都是他们相聚一堂的好时机。

      大红灯笼高高挂,自隔壁村请来的乐队把唢呐吹得震耳欲聋,城门前两挂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彻天际。张飞跃胸戴一朵状元花,骑马踏在满地红纸堆积的小道上,固然人群吵闹,可还是有几句话顺着风飘进耳里。

      高锦人……

      同是年纪相当的翩翩少爷,同是一个城楼下长大的竹马竹马,性格却迥然不同。高锦人才高八斗,能言善辩,所有人都喜欢他,所有人都褒奖他,哪怕是平时对自己吝啬到不苟言笑的老子大人提起他脸上也能笑没了褶。与之相比,张飞跃简直就是低成了尘埃,二十几个青春岁月所留下的仅仅一个运气极好的地痞小流氓而已。

      就连那个肚子里墨汁如滚滚红河水的高锦人也是,道别时一句漂亮话都不愿敷衍于他,彼时只是红着眼眶,说出的话与市侩小民一般无二,“张飞跃,你还真是没用。”

      唢呐队吹到城楼门就停了下来,以高县令为头的老少乡民在底下站成两排,热忱忱的视线齐刷刷地盯向身前的红花。张飞跃正要弯腰下马,高县令却先他一步走上来,脸上笑意连连,“你路程紧急,咱就不要整这些虚套了,乡亲们今天只是想送送东西聊表心意……”

      语音未落,身后大姑娘小丫头就如浪潮一般涌来,一个浪头不肯离去,又一个浪头翻滚而至,高县令的官靴上顷刻间闪过好几双绣花鞋,尚没站稳就又被某家的姑娘一屁股拱了出去。

      “……”

      深感花拳绣腿威力的高县令颤巍巍地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一脸感叹,“后生可畏啊!”

      心有灵犀,马上的张飞跃同感到同辈可畏。

      大姑娘小丫头送出的礼物称得上花样百出,譬如刚从头上拔下的玉簪,譬如犹带着青丝的木梳,又譬如使用过半的槐花油……最后竟还有个小丫头窃生生递来一本做旧的乐谱。

      当铺都不曾这么海纳百川。

      五音不全的张飞跃抽着嘴角,强作欢喜,抱成拳的手几近拧出青筋,“在下一定好好研习。”

      神经大条的高县令终于有感到事情的不对头,恩赦般挥袖一摆,身侧的衙役们当即挺身而出,硬生生在人群间开出一席之地。

      高县令重新挤到马下。

      一步登天,平步青云,彼时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有朝一日也可以堂堂正正地立于人前,抑扬顿挫地发表自己的获奖感言。

      此一时彼一时,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张飞跃觉得自己就是武侠小说里的励志主角,夹带几分雀跃,夹带几分紧张,以往高锦人时常挂在嘴边上的那些高深莫测的词藻如灵光一现般依依浮于脑海,“人,有轻如鸿毛,有重于泰山,大丈夫生就七尺之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虽死犹荣!张飞跃有生之年,定以死效国,做举世英雄也……举世英雄,就要为天,为地,为圣上,为百姓,啊,还得要为……”

      下面的话越来越难背,许真是鸿运当头,向来迟钝的高县令今日破天荒地拉细了自己那根粗壮的脑筋,在他濒临词穷的时候缓缓开口,“张飞跃……官场险恶,人心叵测,你和高锦人要多加小心……”

      世间有种种不公平,或相貌,或财势,或文采,诸多差距,诸多隔离,只有时间最公正,好也罢坏也罢,它都能铁面无私得把你从这个世界得来的又毫不留情地追讨回去。

      当年初来乍到的高举人,听闻他相貌一流,才品一流,吏部尚书巡查时也不禁对他另眼相待……辗转二十几个年头过去,故人尚在,草木犹存,高举人成了高县令,只不过貌比潘安成了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县府匾上的“明镜高悬”留给他大把大把的华发银丝,就连昔日令小姑娘面红耳赤的性感声线也染上许多沧桑,“如果你见到了高锦人,替我告诉那个臭小子,出门在外,别风寒了。”

      父母始终是父母,风生水起也好,成家立业也好,哪怕你拥有能将天底下所有人的花花心思都分崩离析的强大法术,在他们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千叮咛万嘱咐都犹不放心的弱小孩。

      张飞跃颔首一笑,“好。”

      思绪却飘得很长远,直直飞进皇都。

      高锦人啊高锦人,再见你我会是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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