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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五章 ...


  •   张飞跃坐在桌前,闻言一笑,他不疾不徐地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道,“锦人,事情都让皇上定好了,你要真不愿意看见我,到时候我保准不出现你面前,让人带话便是。”

      高锦人冷静道,“皇上那里我会想辙的,他心里清楚我和你素来不和,到时候我跟他秉明咱俩共事保不准因私误公,他应该会重新考虑的。”

      张飞跃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喝下一口酒道,“你以为这是儿戏啊?锦人我看你今天脸色欠佳,是不是身体不适,来,坐下来与我喝杯酒,暖暖身子。”

      随后他执过另一个空杯,也斟满,微笑着向高锦人招了招手。

      高锦人见此心中却怄出一丝丝火气,他疾步走过去,从张飞跃手中接起酒杯,略表意思地抿了一口,怒火也随之被浇灌进肚,最后平心静气道,“我没病。”

      张飞跃还想续杯的手放下,酒杯碰在木桌上发出声响,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入耳,他淡淡道,“那就好。”

      高锦人还想再继续往下说,可是当他撞向张飞跃风轻云淡的眼神时,来回张了几下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酒香在空气里浅浅地漂浮,不致醉,却很引人。他面前这个人,正对着酒,看起来随性洒脱,全身上下都萦绕着这种引人的酒香。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动心的。

      高锦人以前细想过,夜晚翻来覆去地琢磨,可能起于孤独。

      小到比邻,大到天下,认识的,不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说他高锦人是个才子。

      最初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最初感受到这些饱含钦羡的目光的时候,的的确确是自豪且引以为荣的。

      只是被捧得多了,久而久之,感觉就变了。

      也不知怎么,他就成了一个标榜。所有人教育自家孩子的时候,都要拿出来他做个好例子,“你看高家三公子……”,“高家三公子乖巧懂事,行有行的样子,坐有坐的规矩……”,“高家三公子不比你们,别带坏……”,再然后,以前的朋友开始敬而远之。

      明明他自己什么都没说。

      独处久了,就会寂寞,有时候想外面的世界就是精彩了,等出了门,却发现情况也没怎么变化,喧嚣得都是别人家的故事,自己还是那个特立独行的人。

      所以能拥有个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的朋友,于他高锦人而言,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这回应该不会再走了吧。

      喜爱的饭菜尝到第一口,就会想着下筷子夹第二口,倘若这盘菜正好量比较小,哪怕只是多上另一双筷子,心里也会感到微微舍不得。

      饭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让走了自己就再没有拥有的机会。

      被说是自私贪婪也好,天真幼稚也罢,只要能留住这个人,不致别离,就要想尽一切方法满足他所有的愿望,给别人给不了的东西。

      张飞跃久久没听到高锦人的回响,抬眼瞧向去,只看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似在出神,遂撂下酒杯,拉过高锦人的袖口笑笑道,“不喝了么?那我给你看几件好东西。”

      高锦人顺从地被张飞跃拉到窗前。

      半推窗,今夜的月亮又圆又亮,有一部分甚至被卡在了窗缝外面。

      张飞跃把窗户开到最大,讨好道,“锦人你看,今晚夜色真好,此时此刻,若是再有琴瑟和鸣那真是美得没话说了。只可惜我这只有本乐谱,待我找来唱给你听。”

      张飞跃边说边弯下腰,打开窗下的箱子,从里面取出《感皇恩》的曲谱。

      高锦人猛然收回搭在窗框上的手,他转过身,像是没有站稳,一把往前扑了下,攥住张飞跃的手腕忐忑不安道,“如斯良夜,我们没有琴,也没有瑟,什么乐器都没有,别辱没了嫦娥仙子。”

      张飞跃笑了笑,瞄了眼自己被握紧手腕,不动声色道,“那就算了,箱中还有好货,锦人你要看我装了什么麽?”

      高锦人果然中招,他收回手,朝箱子里探头望:
      缠着青丝的木梳,徒剩半瓶的槐花油,样式久远的玉簪,干瘪枯萎的牡丹花,翻得缺角的连环画……数也数不清有多少女儿心思珍藏在里面。

      连环画?

      高锦人看得一愣,指了指道,“那是?”

      张飞跃绕到高锦人身后,微微压着他,目光转向他所望的位置,一字一顿道,“《三字经》,第一本。”

      回忆总是如春水和暖风,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画面,一个动作,或是一句短短的语言,就引得它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了你跟前。

      昔日张老爹重武轻文,没有教张飞跃像寻常子弟上学堂,以至于在城中同龄小孩儿几乎都能背下三字经的时候张飞跃基本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纵然张飞跃再能打也挡不住外人的闲言碎语,时间长了,这就成为了张飞跃被人捏在手里的一个笑柄。

      张老爹感到颜面无光,可追悔莫及,他知道高锦人是块读书的好料,遂再去做客他家的时候便带上张飞跃,让其向高锦人学习。

      这人群里每个人的感情羁绊大部分都起于不同以往。

      张飞跃不同以往的便是,彼时他对高锦人的态度既不属于听腻了的厌烦,也不属于耳濡目染后的敬畏,彼时,他只是像对待每个好奇的生物那般,主动走上前满是疑惑地问他,“你看得是什么?能给我讲讲么?”

      后来城中很多人都说张飞跃跟着高锦人果然是学乖了,上进了,其实他还是那样,只不过把高锦人把学堂上的内容都做成了连环画。

      从《三字经》开始。

      张飞跃拉着高锦人的手翻出箱中一本本的书道,“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锦人你画得越来越好了。”

      快翻到最底下的一本书的时候,他微微叹了口气,似在遗憾道,“可惜,这里面的最后一本你却什么都没画,不过……”话音一转,他在高锦人动作之前迅速抽出最下面一本,翻开书页笑得志得意满,头趴在高锦人耳边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字写得真风流倜傥。”

      高锦人突然直起身,撞得张飞跃猝不及防地往后倒了倒,“张大人,您给我看这些陈年旧事是什么意思?”

      张飞跃顺势倒向窗扇,手用力在高锦人腰间一搂,两人旋了个圈,最后面对窗外的月亮。高锦人刚要顶开,就被张飞跃另一只手缠住胳膊,只听他在脑后半笑半喘气道,“锦人,别急,这里还有。”

      半推半就地,两人的指尖一同拂过窗框,深深浅浅的,密密麻麻的,划痕像是刻在心上,每过一道心跳一下。

      张飞跃苦笑道,“两千零五道,这窗框都要烂了。”

      高锦人手指一顿。

      张飞跃继续道,“我从第一天到这里,每天都要在这上面划上一笔,想你了就浅一笔,想你又想家了就深一笔。”

      “可留在这窗框上的第一道却不在这两千零五里面。”

      张飞跃握着高锦人的手在最下面的窗框上划过,上面的划痕同样细密,而且每一道都刻得极深,“第一道在这里,我数过了,跟你离开北城的日子一笔不落地吻合。”

      像是有刺扎到手一样,高锦人马上抽回手,纵然如此,他还是觉得刺已经顺着指尖扎进了心尖上,随着起伏的呼吸隐隐作痛。

      山那边一片昏黑,什么都看不清。

      这座状元府是在他昼夜监督下完成的,他当年选址的时候就是相中了这座青山。

      北国的皇都依山傍水,任何人想到这里来,都得跨越重重叠叠的几座大山。状元府后院里视线所及的这座,正是北城的回乡之路。

      最初建造这座府邸,工匠们按他的吩咐,先施工的是眼下这个后院,从广阔的油菜花田到阁楼下弯弯的小溪流,一切都照着北山那片灿烂景色来。

      阁楼率先造好了,他当夜起身去查看,此后的每天都要在那里坐上一坐,即便竣工后也这么坚持着,直至张飞跃到皇都的前一夜。

      有时碧空如洗,山脉的纹路清清楚楚,有时又雨雾朦胧,千重山像谁泼墨而作。

      他临窗而立,在木框上数着日子。一道深痕下去,再仰起头,便总觉得山那端有个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笑着道,“说书先生的新故事,回来听么?”

      皇都这个地方,繁华风雅,人美,景也美,但只可惜家不在这里。

      如果当年没有那么心高气傲,非要闯出番天下举给他看看,证明自己是对的。

      如果当年他再坦诚大胆一点,而不是太畏缩这个现实的世界,不敢再叫嚣。

      那么……

      “回来罢,跟我回家,不已。”高锦人听见张飞跃在自己的耳廓边如是说,他的手掌也扣着自己的,相贴之处战栗不已。

      高锦人笑了笑。

      没有那么。

      人活着总是要比想象得更艰难,因为没有人会提前预知你接下来该走哪条道,在哪个时间哪个地点会有一个坑。所以就不得不要自己摸索,在这过程中,总有些选择是顺利的,也总有些选择是让人疲惫的。

      疲惫不堪的时候,就开始有了动摇,仿若一根根细小的丝线在心中拨动,从而产生种种怀疑,假如当初走得是另一种方式,会不会现在一切都要很好多?

      高锦人也常常这样想,譬如方才。

      想象张飞跃在北城笑意盈盈地等着他,那一瞬间他不止一次地有过就这么卸甲归田的打算。

      只不过,当他再回过神的时候,对面还是那座挡着家长的那座青山,不见故人身影。

      来到这个地方,总是要有个缘由的。

      他只是想让那个人知道,这个世上,只有张飞跃和高锦人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想到此,他费力在那个人怀中转了个身,又将张飞跃往后推了推,才假装漫不经心道,“张大人方才说我的话是儿戏,我现在看你才是喝醉了,这个节骨眼儿跟你回家,你不怕皇上问罪?”

      张飞跃紧紧盯着高锦人的眼睛道,“那你这回什么都别插手,事情结束了,我们就回家。”

      高锦人扬了扬眉,身子往下一沉,便轻松坐在窗框上,口吻带了许多疏离道,“不知是我酒喝多了还是怎么着,大人这后来说的话我都有点听不懂了,可否再讲透一点?”

      张飞跃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酸道,“你的事,我基本都清楚了。”

      天上清冷的月光打在高锦人身后,一恍惚间,倒真的有那么几分俊俏的神仙模样,不过因为沾染了凡俗之气,更想让人去接近。

      张飞跃直勾勾望进他的目光里道,“你与公主联合嫁祸方青书。”

      高锦人在他说话的途中就垂下了头,张飞跃看不到他的神情,片刻后才听他慢吞吞道,“所以,张大人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向我言谢呢?”

      张飞跃怔住,诧异地嗯了一声。

      高锦人抬起头,从容道,“我与罂粟公主勾结,各取所需,方青书上不了战场,最有机会顶替的人选就是你,我本是想让你立下显赫战功的,只不过公主她每回事成后都过河拆桥,不过你放心,这‘威武大将军的名号迟早有一天我会冠到你头上。”

      说着他面上浮起微笑,继续道,“等你金铠甲,红披风的那天,再来谢我不迟。”

      张飞跃没有接话,面目表情地看着高锦人兀自欣喜,看着高锦人眉头又是一拧,“不过这次剿匪你不能去,此行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其间复杂……”

      话到一半,张飞跃突然开口问道,“怎么个复杂?”

      高锦人眉头拧得更紧,闪烁其词道,“嗯……它……牵涉到……”

      张飞跃再次截断他的话道,“你怎么知道它复杂的,你怎么知道牵扯了谁?”

      高锦人正暗自想着该如何应付,听到张飞跃连连发问,他登时紧张地抓住窗框道,“你知道了?”

      张飞跃与他对视,有些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不觉低下头道,“王大麻子失踪的那天,我没有把你送到最后,你走的那条道人烟稀少,中途根本没有什么能躲的地方,我算过时间,你们应该能遇上。”

      高锦人没有答话,兴许在想着如何反驳,张飞跃只好接着往下说道,“我从俞木回来不久,偶然撞见你和朱有宥同桌用餐,之后又有几次……”

      说到这里,张飞跃又是一顿,他还有许多事情没讲,嘴巴却像含了根针是的,怎么也无法继续。

      高锦人神情恢复如常,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拍了拍手,道了一句,张大人越来越有做官的感觉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像把结了寒霜的利刃,戳得他又疼又冷。

      张飞跃道,“有人告诉我说,博物大会其实是你在幕后朱有宥出的主意,为的是给炼丹寻找更有力的依据,我起先不信,后来……”

      喜欢你,所以曾经努力想要去为你澄清,谁料想件件桩桩查到最后,都成了你致命的铁证。

      他重抬起头,一瞬不瞬地让自己看进高锦人的目光里,想去弄清他的心思。

      看着看着,就见高锦人身体慢慢往后仰,张飞跃被他吓得一震,赶忙去拉他的手臂。就这么一瞬之间,高锦人突然伸出手牢牢拽住自己的衣襟。

      张飞跃把他从窗框上拉下来,来不及掰开他的手,高锦人就往前扯了扯他,再跟着一个轻飘飘的吻就落在自己嘴上。

      张飞跃不敢动了。

      这个动作他想过,这个念头他动过,但次数都不算太多。

      早先他混迹风月场所的时候,在白雪勾栏院门前常常能见得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甚至还撞上过更荒诞之事。那时适值情窦正在含苞待放,便对有此事也有了些微想法,当时遐想的不是别人,就是高锦人。

      一梦醒来,骇得大汗淋漓。

      恰好那会儿北城关乎他的风声传得正紧,说他这颗“耗子屎”要毁了高锦人这锅好汤,经此一夜,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罪名安得真真切切。

      可人离得远了,反而勾得越发惦念,有时候他只是远远看见高锦人跟某个人有说有笑,便浑身觉得别扭,想上前去证明,自己跟他的关系其实更为熟络。

      等后来,高锦人跟他关系缓和,尤其是在他离开北城之后,那个梦几乎就没怎么再出现过。

      因为他怕了,那场梦让他知道自己对高锦人已经产生别样的情愫了。

      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做过太多,对此受过的指指点点和白眼数不胜数,世人对待异端的方式总是因为他们无法切实感受从而进行麻木不仁的伤害。他不想高锦人要经历这种境遇,他不想他对他的这份情遭遇侮辱。

      他只想看那个人孜孜不倦地读书,讲他喜欢的故事,过着温柔无澜的日子,度过无忧无虑的长寿。

      即使永远都要克制。

      但高锦人这一个吻轻轻巧巧地就夺下他的理智,半痴半醉里他抬手想要让这番美妙更深一些,冷风就贯入他的口中。

      高锦人犹如一潭载满星光的池水,望着他道,“你刚才叫我不已了。”

      张飞跃下意识迎合他的话道,“不已。”

      高锦人满意地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半途而废,如果这回成功,以后任他什么王权贵族都挡不了你我的道。”

      张飞跃大惊,想出口拦阻,奈何他神智还未恢复过来,只得欲言又止地看着高锦人淡淡说了句告辞,不必相送,便开门离去。

      等他眼前重新一片清明后,高锦人已经走远,张飞跃出了后院,疾步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小太监从外面迈脚进来。

      张飞跃站在原地,等他转过身,轻轻问道,“送走高大人了?”

      小太监摇头道,“高大人只让小的送到门外。”

      张飞跃哦了下,转身回房,临到门前的一棵大树下,他才停住脚步道,“你跟了我这几年,这是头回见他在我这里坐了这么久罢。”

      小太监被他问得莫名其妙,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

      张飞跃微微笑了一下,又道,“你是不是觉得他跟我关系不好?”

      小太监闻之默然,张飞跃好奇地转头去看,只见他正神情严肃地思索,注意到张飞跃的视线,才匆忙回神,小心翼翼地答道,“小的觉得高大人是面冷心热。”

      张飞跃有些惊讶他的回答,大笑着出声道,“你倒是会说话。”

      笑了有段时间,他声音慢慢降了下来,继而发出无奈的叹息,“可是他们总觉得他视我为敌,便常想着利用我对付他。但我怎么会对付他呢,毕竟当所有人都忘记我存在的时候,他还在不遗余力地骂我,想方设法地让别人注意到我。”

      月攀树顶,枝叶簌簌,晚风中小太监听见对面的人吸了吸鼻子,沉声道,“我知道的,这个世上,只有他会这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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