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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二章 ...

  •   终于,日头完全落于山后。

      俞木巷里昏暗的人影三三两两,远处的屋檐下依稀有几盏灯火接连亮起,不知何时就在这条街尾的树下蹒跚着走出来位老翁,手提着花灯沿河岸行走,橘红的灯影在绛绿的东流水上时隐时现地晃动,像潜伏在水中的一条游蛇,追随着岸上行人的动静,继而伺机而动。

      俞木河上架起一座低矮的拱桥,满身尘土的男人埋头在胸前,断弦的琵琶在他身侧似无声地诉说不为人知的沧桑往事。

      眼再往前看,年轻的佳人挽着络腮胡须的老爷,欢声笑语地向桥上一步步走。

      临近桥头,男人大掌抚过琴弦,喉咙微动。

      再偏头看,只见桥头的两人此时已是你侬我侬,络腮胡须的老爷轻轻一握佳人抵在他胸口的柔手,佳人犹在红着脸,便已被对面的人缠住柳腰,猝不及防地旋身一转,再停时两人都站在了桥中央。

      灰瓦白墙红灯笼,在绿波里模糊了妆容,皱了眉头。

      佳人乍眼望去,不禁怔愣,络腮胡须正含笑上前要摸她的脸颊,未料想自他们身后冷不丁传来几乎震耳欲聋的歌声。

      “千里断肠,关山古道,回首高城似天杳……”

      男人忽地拉过琵琶奋力弹奏,声嘶力竭地唱起歌,如嚎如刺。

      佳人“哎呀”一声叫,犹如惊弓之鸟般跑到桥的另一头,转头怒目而视。

      男人依旧扯着嗓门唱道,“满怀离恨,付与落花啼鸟。”

      络腮胡须三步作两步地跨步到男人面前,提起的拳头刚刚至男人面颊,便见他忽而一闪,抓在手里的破琵琶边挡着面门,边探出双眼睛哆哆嗦嗦道,“老爷,老爷……我是万不得已啊!”

      络腮胡须不屑一顾地啐了口吐沫,冷笑着问道,“唱得什么破歌!敢在老子地盘上作怪,是不是想叫你的喉咙跟你的琵琶一样分家?”

      男人登时白下脸,急切地拽向络腮胡须的衣袖,不断解释讨饶道,“我家远在万里外的北城,先前我家婆娘跟我吵了架遂赌气离家,一年多都没有回来,我这次出来本想寻妻,怎奈那婆娘在这大地方待久了就不愿回去了,还将我拒之门外。我想用我俩的定情物唤醒她,又怎料这琵琶在来路上因故受损,再奏不出原来的音调,我盘缠早已用尽,只想借地卖艺换取修缮的银两,再去找她。”

      男人又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扒着衣袖道,“老爷,老爷,我只要攒够了钱,一定赶紧滚。”

      络腮胡须低头观望了他一会儿,手抚着胡须呵呵笑道,“我说,你那婆娘漂亮不?”

      男人暼了眼不远处的佳人,垂眉道,“老爷的福气胜我十倍。”

      站在桥头的佳人闻之得意一笑,施施然走到男人跟前,手状似不经心地自络腮胡须的肩膀滑至尾骨,软声道,“我看他也是无意,这世间人多坎坷无助,哪如老爷这般有得天独厚的运气?”

      络腮胡须被她逢迎得心身舒爽,顺势揽过佳人,眉开眼笑地一踢琵琶道,“算你小子会说话。”

      系在腰间的钱袋一抽,随之抖落数下,铜板相碰的清脆声响彻一地。

      男人受宠若惊地从地上拾起铜板,慌忙拜谢道,“多谢老爷赏赐,多谢老爷。”

      络腮胡须手掌一拍一拍佳人的后背,大笑着走下拱桥。

      男人静默着掸了掸膝盖沾的尘灰,他背依靠石栏而坐,眼睛定定望着河岸边络腮胡须所要归往的华丽府邸。

      提花灯的老翁与佳人擦肩而过,慢腾腾地上了桥。

      他佝偻着身子,模样似是累极,灯把从布满老茧的指缝间掉落。

      飞天的红鲤浮草,入水的蓝天白云,颠倒的花灯。

      “哎,老了……”老翁摇摇脑袋,弯身刚要捡起熄灭的花灯,坐在地上的男人就半起身,提着花灯递到他眼前。老翁稍稍眯了眼,接过手抿嘴笑道,“状元郎,都布置好了。”

      张飞跃轻声道,“收网罢。”

      他站直身,将琵琶狠狠朝台阶下掷去,大骂道,“去你娘的破琵琶!”

      声音好如惊雷。

      本在行走的络腮胡须蓦地停住脚,佳人慌乱地躲到旁边的一棵树下,片刻后,络腮胡须掉头又向桥上走,骂骂咧咧道,“老子斩了你!”

      话音未落,幢幢树影后陡然刀光剑影林立。

      “你要斩了谁?”此刹那间,张飞跃足下点过石栏,全身一个起落之后,尘土飞扬,转眼间他持刀抵着络腮胡须的脖颈凝视对方道,“嗯?是想割了我的喉咙么?”

      络腮胡须浑身一震,却是惊问道,“我的刀?”

      张飞跃只着一眼,便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剑,架在络腮胡须的一边肩膀上,他微微笑道,“杀人之刃,何分你我?”

      “自古美人的美都离不开一盒好胭脂,自然壮士的壮也离不开一把好刀,”络腮胡须闭眼叹道,“我嗜它为命,几度与人厮杀,梦也不离身,却未想倒头来竟是死在它下。”

      络腮胡须的刀划风而断,折落在砖缝间,张飞跃道,“对一个人最公平的审判莫如让他食下自己埋种的因果,依我看来,你委实带着它作恶多端太久。”

      络腮胡须面露心痛,他盯着断刀喃喃道,“也罢,也罢,这次我便再不用担忧有旁人和我争它,也便可以再不用四处赚伤天害理的钱来赔命。”

      张飞跃弯了下嘴,挥了挥手,环成一圈的士兵们退让出条窄道,适才的老翁从人群中走出,此刻他弯曲的背已经挺起,步伐稳健,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岁,一如当日与他在皇都牢狱最后别离时的模样。

      老官役身手利落地将木枷套在络腮胡须的头上,随着铁锁的扣住声,他转身朝张飞跃贺喜道,“状元爷,待明日最后一位贼寇入网,就可班师回朝了。”

      张飞跃意有所指道,“那边事情如何?”

      老官役捏拳道,“证据确凿。”

      张飞跃听此,心有些担忧地紧了紧。

      出了皇都的当夜,燕北飞便委任随军而行的老官役代他协助张飞跃进行剿匪大计,他自己则策马悄无声息返回皇都,继续暗中跟踪朝思楼内可疑人员的出入往来。

      老官役回复他的这句话,暗里正是指的燕北飞经这段时日调查的结果。现在看来,多半是摸出眉目了。

      至于自己这边,万事就绪,只差大鱼最后的一上钩。

      成否?得否?待到明日傍晚,燕北飞到达俞木,同他会合后,这场处心积虑的联盟方才能看出成效。

      只待明日。

      没有来由地,张飞跃抖了个激灵,他忽然感到森森寒意。

      这世间有大部分的事情都是未知,不知定数几何,所以才要嘉奖勇气,自知一去不复返的壮士,提刀断腕自戕的好汉,好像是怕你在革命这条道路上畏惧或孤独,青史上遍是诸如此类的踪影。

      但,也有一些事,似乎命里就为阻扰你的勇敢,比如节外生枝,飞来横祸,光是想想便已是胆寒。

      “大人,您身体不舒服么?”混乱前就躲在暗处的佳人此刻从树后边走出来边问道,她适才看见张飞跃身形一晃,心下误以为是劳累所致。

      张飞跃闻声回头,将剑插入刀鞘,装作疲累道,“是有些困了。”

      顿了顿,他两手抱拳道,“今日之事,有劳姑娘了。”

      佳人欠身,盈盈一笑。

      尚未走远的络腮胡须见此猛然顿住脚,他挣了挣铁链,竭尽全力地带链向前扯了几步,手臂筋脉暴起,他对着佳人目眦欲裂地啐道,“婊子!”

      张飞跃看见佳人凄然一笑,神情恍似痛苦至极。

      似乎一场大戏就要在眼前上演。

      果然,没过一会儿,佳人便走到络腮胡须的身前,她对眼前人的挣扎与痛骂置若罔闻,只是轻轻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又轻轻离开,温柔至极地问道,“我是那全天下最无情的婊子,那你为什么还不放了我?为什么将我卖到青楼又要将我赎回?为什么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和别人浓情蜜意?为什么要冷落我孤立我还禁锢我?”

      络腮胡须慢慢回答道,“你无家可归了。”

      佳人手掌穿进他繁密的胡须,一寸一寸在下巴上抚摸道,“我时常希望自己能大梦一场,再睁眼时便化成了你的刀,你永远都能奉我如宝。”

      大庭广众,如此肉麻。

      但顷刻,他便不这么想了。

      因为佳人拽下了络腮胡须大把胡子,此刻她眼神中的决然之意丝毫不输同归于尽之心,她恼怒至极,也哀怨至极道,“我认识你比你认识这把刀还要早啊,那为什么刀便可以梦也不离身,人就不能长相厮守?”

      继而手掌朝天一洒,纷纷扬扬的胡须落了她满身。

      佳人想到很多年前,一场大雪覆了家中的房顶,父亲踩着桌子在梁上毫无根据地敲敲打打,母亲端来水盆时不时洗出块干净的汗巾,趴在她耳边低语,将来还是要嫁个木匠……

      彼时的戏言,终究是没有一语成谶。

      后来呢?

      她静静回忆。

      天地繁花似锦,芳菲与少女的衣裙难争高下,唯独她的粗布麻衣却在山林中黯然失色。忽然闯进一队人马,惊得落花无数,风流公子眼中只有荷叶裙,看不见自己即将踩踏她于马蹄下。又忽然间,自树上飞来一把刀直插马头,来人耍得一手好刀法,不知要比下满城木匠多少倍,痴迷中她只听他道,“与我共享荣华富贵”……

      再后来呢?

      她不敢继续回想。

      她微微侧首,看向旁边那处朱门绣户,那里有她曾希冀的锦衣玉食,可也将现在的她腐蚀得面目全非。

      再无颜见爹娘,枉精致妆容。

      可人终究学不来随风而散的种子,根扎下去便是永远。哪怕日后见过了外面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风土人情,它们可能样样都比自己的家乡好,但能称得上“家”的只有根所在这片土地。出门在外,处处隐忍,处处逞强,只有在回到那个不为人称道的老地方,才可能爽快地嚎啕一场,哭一哭自己的害怕,委屈,还有道不尽的思念。

      面对络腮胡须的沉默,佳人等了许久终于叹气道,“我在你眼中始终都是逢场作戏的风尘女子。”

      她仿佛是看开了,脸上终于浮起了然的微笑,“那我便不再等了,我要回家去了。”

      纵然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微乎其微,可张飞跃站在旁边,也听到了佳人回首时的隐隐抽噎。

      他别开眼,另一头络腮胡须仍在痛嚎咒骂。

      “还不带走!”张飞跃大声呵斥已然呆立的士兵。

      只稍一会儿,河面上仅留着他和佳人的倒影。

      佳人垂下眼帘,定定看着自己腕上的白玉,抢先自嘲道,“我值不得让人同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罢了。当初爹娘苦口婆心劝我,我只当他们是胆小懦弱,执意离去。所以这条路是我坚持要走的,没人逼我,如今种种不过是报应。”

      “可是”,她卷起袖口,取出藏在里面的卖身契,一撕再撕道,“我不要别人一度轻视我的感情。他总是以为我无父无母,除了他便再无所依靠,欺我辱我骗我伤我后,以为我还会停在原地等他……怎么可能呢?”

      佳人好笑地摇摇头道,“我是婊子不假,可我的脑子还是真的。他以往女人无数,常常搂着我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么,我就让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每天都要念我的名字千百遍!”

      她这一句说完,微微躬下腰,从砖缝间拔起断刀,那刀果然利得很,不经心就在指尖留下个血口。佳人似浑然不知,把着刀两下就将碎纸贯穿,霎时间,白纸黑字变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佳人悠悠然又走回张飞跃身前,白红交加的双手捧着断刀道,“劳烦大人将它交还他,再替我说一句,替我说……”

      时间当真是不容小觑的,她曾以为自己能缄默地爱他到老,但是在一天又一天,四季毫无更改地轮回后,于某天夜半她再次看着他搂着另一个美人从窗前路过,随即恨意滔滔,终于明白自己那段感情早已在长久的轻视中变了质。

      佳人凝神片刻,终又摇摇头道,“还是不必了,说什么都是枉然。”

      她重新拾起微笑道,“大人回皇都见到牡丹姑娘替我问声好,说来我与她不过是曾在牡丹会有过一面之缘,想不到深秋我在随他进皇都的时候,她竟还记得我,甚至还愿意听我的苦水。这次倘若不是她将大人这次的计划告诉我,方便我搭上桥,我一人恐也没法摆脱这里。”

      张飞跃道,“姑娘所受遭遇,我与牡丹姑娘只希望能够尽到锦薄之力。”

      佳人拜谢道,“两位的恩情我永生难忘,事情我昨夜已将书信拟好,牡丹姑娘过几天便会收到。”

      张飞跃道,“她看见定会感到高兴。”

      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老马嘶鸣,继而轱辘撵来飞尘,只见一辆马车停在朱门下。

      佳人看了眼马车上的人,面露满意道,“大人,我要走了。”

      张飞跃抱拳道,“姑娘保重。”

      佳人点了点头,转身要向朱门走去,只是她刚迈了两步,又忽而停住脚,头微微侧向一边,道,“多谢大人未曾轻视过我和牡丹。”

      张飞跃先是顿了下,后正色道,“我岂敢。”

      佳人道,“也许有天这会救了您的命,您看,我刚才就要了一条轻视我的人命。”

      张飞跃望着她随马车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暗叹,那人现在就在救他的命。

      经此事这么一耽搁,张飞跃回暂住的客栈时,天已漆黑。

      初来俞木的时候,他和老官役考虑到树大招风,况且俞木这个地方多是恶贼的人,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走露了风声。所以就让士兵扮作借脚的商人住在城中闹市,而他和老官役则挑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一来方便分拨行动,二来到时候燕北飞一来也好避人耳目。

      这条路几乎渺无人烟,树木攀天的粗枝挡着唯一的月光,不近客栈方圆一里的位置都不能确定是否走对地方。

      张飞跃不知道自己贴着墙走了多久后,才总算在无边黑暗中看到房檐下那淡黄薄弱的烛光。

      仅剩几块朱红的木门前,老官役背对着自己而站,烛光拖得他影子瘦瘦长长。刚看到微光的那会儿,张飞跃只道他是在和客栈的老板搭话,此刻走得靠近了些,才发现并不是。客栈老板个头矮小,老官役的影子旁则立了个高壮的黑影。

      其实单看它应归得颀长,只不过由老官役的衬托,它便高壮起来。

      张飞跃开始以为是燕北飞提前到了。

      但待他又往前走了十几步,老官役和那个人移了移地方,从他们身后又出现了个人,不,该说木板门下面绑了个人。

      这个人他虽然没亲眼见过,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日夜都在盯着他的画像反复寻思着,该怎么把他缉拿归案。

      方案定了一个又一个,方才有了今天这个,将他周围的大小鱼类暗悄悄地控制住,最后等到池中再无杂鱼时,再来个瓮中捉鳖。

      他是剿匪大计里最棘手的首脑,于被害的千万家而言,千刀万剐都不足惜。能擒获他,无疑是大功德一桩。

      可眼下这只他恨不得做梦都想逮之的老鳖忽而被别人捉了去,张飞跃不知道自己是该拍手叫好还是怎样?

      如今大事已成,结尾远比自己想象得顺利,就是到时候论功行赏的时候排不到自己这腔心血。

      张飞跃隐隐猜测出来者的身份,他不自觉地站住脚,老官役他们估计早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再回过神的时候,就见那个人转过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果然是他。

      张飞跃道,“方将军,好久不见。”

      方青书笑了笑,继而他对着被绑的人比了个手势道,“张大人心思果然缜密,我方才已从您手下了解到事情经过,不过毕竟是隔墙有耳,今日大人在俞木桥的所为不知怎么就传到他这里……”

      说到这里,他喜行于色道,“可怎知这世间事总有防不胜防一说,我来俞林虽不多久却是一直在盯着他,他只一心防着你们,就对我放松警惕。”

      张飞跃抿嘴道,“将军高明。”

      方青书一手提起老鳖,另一手挥了挥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奉承,为民除害便胜过千褒万赏,这几日我们都没休息好,庆功的话都留着明天睡醒再说罢。”

      张飞跃道了声好,随后老官役在前将木门推开,客栈老板已经就寝,张飞跃只得引方青书从院子里上二楼到自己的房间道,“将军要不嫌弃,就先在我这屋将就一晚罢。”

      方青书问道,“那你去哪?”

      张飞跃道,“我们在楼下还有间房。”

      方青书道,“我方才倒是留意到了,那间房小得只容一人,我俩不如共同将就这一晚。”

      张飞跃看了看他身侧的老鳖,道,“都是粗汉,出门在外哪有过多讲究,楼上这间相对安全,将军还是主要看着犯人为好。”

      方青书想了想,最终道,“也好。”

      张飞跃眼见着他即将进屋,蓦然开口道,“想来,我还未曾问将军怎么忽然来俞木了?”

      方青书触门的手一缩,自背影看不出他的表情,张飞跃只能听他沉声道,“宫中传话,俞木一行并不容易,遂派我前来救援,只是人多嘴杂,不宜外传。”

      张飞跃闻之一笑,他走上前,替他推开房门,然后退了身道,“剿匪大计怠慢不得,将军来得正是时候,估计这一路也是极其辛苦,早些歇息罢。”

      等瞧着方青书进了屋,张飞跃这才又下楼往之前老官役住的房屋走去。客栈院子的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围墙,只有上方通着外面的夜空,俞木的星星繁多紧凑,仅是仰头便能清晰观到它们彼此间相连的纹脉。

      好像是张织密的庞然大网,悬着他们所有人的气数,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你跟人算计了一个星灭,但说不定正有人拉紧线惦记着你,或收或放,全由天定。

      张飞跃敲了敲门,老官役从里面拉开门,屋内已被他收拾好,桌子上还放了碗热汤面,,蒸蒸虚烟登时暖了趁虚而入的寒气。

      老官役边用勺盛出碗汤面边道,“这地方凄凉,没什么人做生意,所以属下在厨房了翻了翻,只能勉强做出这顿,大人近日为此事废寝忘食,如不嫌弃就先拿它填填肚子罢。”

      张飞跃道谢一声,待一碗面汤喝到底时脾胃已是暖融融。

      张飞跃未想到老官役的手艺竟不输街上一些精细小摊,他将空碗放好,打趣道,“我原来总以为如我们这般粗人做出的饭定都会难吃到乞丐都不愿讨要,但如今看来倒是想的太绝对了,莫非你曾开过面馆?”

      老官役听出他话中的赞美,一板一眼道,“小的只是曾在小燕侍卫长面前献丑几次。”

      张飞跃见他神情谨慎,不肯多说,遂直言道,“阁下何必防我?我与燕侍卫长如今结成同盟,同盟之间知根知底才好叫人放心。”

      老官役神情松了松道,“大人这话委实冤枉我,小的岂敢对大人有所隐瞒。当年前侍卫长日夜劳碌,西国长公主亦忧其国,无心家务,便托小的照看小燕侍卫长,小的能下厨也全拜此。”

      张飞跃道,“长公主本为西国人,竟能这般惦念我国国事,实在难能可贵。”

      “状元爷想的过于简单,两国联姻为的就是各国利益”,老官役忽然面露苦笑道,“长公主心心念着得皆是西国。西国人野心勃勃,总在妄想合并天下,想当年西国皇帝向当今天子提出联姻,目的无非是想让西国皇室子嗣日后掌控北国大权。天子自是识其阴谋,使计令长公主下嫁前燕侍卫长,再兴不起风浪。”

      张飞跃若有所思道,“可是我在淮西平原的时候,无意中曾听闻昔年长公主对这段婚事也是怀有真心的。”

      老官役闻言,收拾餐具的手一顿,正视着张飞跃道,“那么大人是否觉得小的适才所说一切为真?”

      张飞跃凝视他片刻后缓缓摇头笑道,“你站在我面前我都分辨不出你话意的真假,天子当时又怎么能知道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女人的真正心意。”

      人心好如海水和苍穹,你感觉是近在眼前,但其实是不可斗量,永远也看不到头。

      老官役道,“天子向来理智,只可惜近些年,却开始有被情感左右的迹象。”

      张飞跃想到他入宫前老官役对自己所说的话,微微笑道,“阁下对这宫中事倒是很有想法,果然这宫中才是藏龙卧虎之地,燕侍卫长可是知道你这番见解?”

      老官役对上他探视的目光,无奈叹道,“这宫廷水当真是个染缸,小的只是半年不见大人,大人便已将疑心术在我身上运用个娴熟。小的的的确确就是官位再卑微不过的牢头,小的不过道了几句肺腑之言,大人便觉得小的有思想,绝非常人,可依小的所看,这宫中人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想法,只不过大人们总是奔波于政治斗争,便觉得我们都是只会听命行事的小人物……”

      他再是一叹道,“至于小燕侍卫长,他已是长大了。”

      残羹剩饭于此时已被老官役收拾得干净,许是方才的对话激起他的感伤,端起托盘便向张飞跃请辞离去。

      老官役出去后,张飞跃坐回到床上,一时竟困意全无。

      他反复思量着老官役最后留下的几句话,许多年以前,他力量微弱,只能看着同伴流泪而无能为力,故而他想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能够守护苍生。可现如今,他长大了,手能挑剑,肩可扛鼎,承蒙天子厚爱还做了武状元,几度风光,但那些来自苍生的呼唤,却由于他的高高在上而低不可闻。

      他开始不明白他当这个官意义何在。

      他这么想着,老官役又走了进来,他抱了床被盖铺在地上,张飞跃与他粗略规划了下接下的行程,便相继睡下。

      只此一夜无话,直至第二日报晓时分。

      燕北飞迎着雾蒙蒙的天气里到达客栈,那时候夜幕刚撤回不久,张飞跃半梦半醒间听到大门被人缓缓推开,他定了定神,起身将屋门启了个缝,侧身出去。

      院中,燕北飞站在门口,几日不见他身形似消瘦许多,但由于事情的进展又使他神采奕奕,“燕某还以为不会惊到人。”

      张飞跃道,“出门在外,必不可少要提高警惕。”

      他观察着燕北飞的神色道,“事情调查得如何?”

      想是情势严峻,张飞跃只见燕北飞突然变得凝重,他用一种近乎迷惑的表情望着张飞跃,反问道,“都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倘若是大人至亲至爱之人做错了事,大人该如何?”

      张飞跃想了又想,坦诚道,“我不知道。”

      燕北飞握了握拳,因连夜劳顿而流下的汗珠从他眉角划下,张飞跃这才发现他那里多了道疤痕,“世有不公,故设王法;王法难行,故设官府;燕某既拿朝廷俸禄,即食百姓梁,有违王法,燕某宁大义灭亲。”

      他似还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口,目光盯着张飞跃的身后,忽然合上。

      张飞跃回头,只见方青书慢慢从楼上走下来。

      燕北飞和张飞跃叫了他一声,方青书站住脚,道,“我刚才听到了楼下有动静,便出来看看,原来是燕侍卫长,事情可是解决了?”

      张飞跃看他语意不带丝毫怀疑,想是老官役之前已替燕北飞圆好谎。

      燕北飞抱拳笑道,“还是要谢方青书捕获了只老鳖,省去了我不少麻烦,现如今终于可以归队了。”

      方青书微微摇了下头道,“燕侍卫长何时也学会这些繁缛的官场话?天还刚亮,我们还可以再歇息下,午时再出发。”

      等他再次回去,燕北飞抬头注视着他身影逐渐消失在楼梯间,继而屋门从里面被人掩上,方轻声感叹道,“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张飞跃偏头笑道,“燕侍卫长现在说话水准果然不同以往,倘若再文绉绉一点点,估计皇都中又要有颗文坛新星冉冉升起。”

      燕北飞撇了他一眼,继续道,“这句诗叙述了一位贫穷女子的心声,她一生都在为别人嫁衣而劳碌,却不曾有机会自己着装的机会,燕某觉得用在此种境地极其合适。”

      张飞跃瞪起眼道,“燕侍卫长莫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我娘认识许多个媒婆,都很是能说会道,若她对你也有意,不假时日,侍卫长定能着上新郎服。”

      燕北飞表情一凛,片刻后他大大喘了口气又道,“燕某是在为大人抱不平。”

      张飞跃想到了高锦人,他失意道,“不怪他,是我当年太胆小……”

      话至一半,就被燕北飞打断道,“大人应该知道燕某指得是什么。若上次事发偶然,那么这一次呢,援兵是件好事,但为何偏偏就挑这个节骨眼派他下来,大人该有的功劳被人独揽,大人不觉得冤屈么?”

      张飞跃道,“皇上做事,定有其用意。”

      燕北飞面上现出嘲讽之意,道,“事情蹊跷,只怕是别有居心。”

      根据历代史册所记的宦海来看,蹊跷之事宛如家常便饭,人心是暗礁,遇难时有发生。

      张飞跃回到皇都,才算真正理解到这句话。

      剿匪大计圆满完成,方青书自是功不可没,当今天子龙颜大悦,一时之间又赐予方青书许多堪比千金的奖赏,百官们早就在无数次争权夺势里一副火眼金睛。终于在不久后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春意萌芽,皇都内的软棉花派和硬刀子派举行了场旨在拉拢方青书的聚会,一条河流两岸都是朝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说笑笑,明争暗斗。

      高锦人和猪有油正巧共坐一桌,正巧摆在他们面前的都是对方偏喜的菜色,身后不知谁说了个笑话,满堂欢笑,猪有油趁乱夹起盘中一道小菜递到高锦人碗中,正巧又是他最爱的。

      张飞跃从店铺出来,过了转角,上了木桥,正巧将对面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太迟钝的原因,时间总能在不经意间给人大动干戈的感觉。

      张飞跃又站在桥头上,对面的酒楼刚开门,两岸人影依稀。

      眼前这条东流水,它自始至终都在昼夜不息地流动,桃花和柳叶寒落夏起,本是天地间再寻常不过的变化,你一再忽视,终于于某天兴起,朝河面上照了一眼,顿时追悔莫及。

      这世间莫有一件事是不问因果的。

      曾经怠慢的东西,有朝一日,它可能就会滚成巨石在你生命里掷出最大的声响,即使它以前乖巧安静,即使它以前微不足道。

      尤其岁月。

      好比当年那家酒楼的炊烟还在河面上渺渺飘荡,但张飞跃看着它和自己的倒影,实在难以想象,还有不久他来皇都第六个年头就也到了尾声。

      “状元爷!”

      张飞跃闻声回首,只看府上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道,“状元爷,刚才宫中传来旨意,叫您即刻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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