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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一章 ...
天子会说出这么一句话,张飞跃并不意外,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探了探旁边两位的神情,只见他们同样是面容镇定,也像是早已预料到。
随后天子站起身,踱步走到书架前,他手掌在满而不紊的书卷上划过,最终轻轻拉起一本兵书,刹那间便听书架间发出阵阵响动,书卷开始左右晃动,不多一会儿,适才看上去尚还是一体的大书架此时竟在他们眼前一分为二。其间缝隙愈来愈大,而后逐渐在墙上出现一张完整的地图,山川耸立,河流凹陷,丘陵,梯田,丛林,沼泽,四国及塞外荒漠地势一览无余。
天子面朝着地图,背手道,“如今天下四国鼎力,北容,西易,南房,东赵,固然塞外蛮族狼子野心,却也始终因忌讳我们这四国联盟而未敢轻举妄动”
高锦人半伏低身,拱手鞠躬道,“皇上圣明。”
天子转过头,脸对向高锦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勾了勾嘴道,“看来爱卿还觉得朕刚才是在打趣你。”
高锦人微微一笑。
天子扫了高锦人上下一眼,又转回身,他背对着书桌,衣袍后刺绣的神龙目光如炬,摆在他眼前的地图亦如天下苍生的形貌,他道,“孤山时期,各路群英所竖旗帜好如今日北国管辖下的州县这般繁多,数不胜数,江河水几代淘染,浊了又清,清了又红,中间尸骨直至在水底堆出白山,方才有这暂且安定的局面。然而先人都已亡故,创国所历劫难,无人能述,后人徒有在史书翻出寥寥几行才勉强能猜测出其中一二片段。”
言至于此,他想到自己尚且年少的时候,彼时嚣张不可一世,最喜欢爬到宫墙之上俯瞰大千世界。自砖缝里一抹新绿,至远处脚步匆忙的行人,甚至是拂过脸颊的清风,想象这些都会属于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待他又或落或起数年后,几经权术的玩弄,几度浴血战场,尔后冕旒与衮服所过之处恍似白昼,众人跪拜三呼“万岁”,他不必站在高墙上,便知四方皈依。
可却也明白,脚下这一草一木,自巍峨山石至奔腾江流,都未曾能幸免于难地被浸染过,人血暗红,浓稠,滚烫,今日平静,皆由此来。
方知太平难得,所负基业沉重,再不敢有任何轻狂放纵。
战乱仍如漫漫黑夜,险象迭生,重建仍如晨曦拂晓,乾坤朗朗。他再读历史,染血的往事在笔尖下未曾增减一分一厘,只不过从头来看,曾经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阴谋诡计,机智勇猛,爱恨情仇稍显暗淡,曾经于黑夜中为杀出天空鱼肚白而奋斗的英雄壮士,他也没有初读时为其所行壮举所迸出的眼角泪花。
此去经年,多是不动声色。
再惊天地泣鬼神,再抛头颅洒热血,他通过这大半生的离别和失去终于明白,这些书中的故事,无非都随逝者已去,无非都埋于黄土之下,哭无用,恨无用,他们永不复来,尔后自有后人代。
而今他再翻史书,充斥满眼的,是这些人,这些事呕心沥血所换来的家国天下,是自己现如今的责任。
似万千尸骨沉,似万千人生重。
身后,方青书一句话又唤醒他的思绪,“北国能长盛不衰,臣想这便是先人们最欢喜的缅怀方式。”
“爱卿所言极是”,天子听见自己沉声道,“先祖创业,朕来守业……”
张飞跃此时不知道天子心中又浮起什么回忆,只看他有些疲惫地松了松肩,身躯微微靠在书桌的一角道,“燕乔临死前与朕说了一句话,‘莫失一木痛全林,旧枯新荣方成森’。”
说到这一句,他突地直起身,负在背后的手攥了又攥,嗓音喑哑道,“前人为这片土地付出太多,有时候朕恨不得做那长生不老儿,待看这里新苗长成一桩桩参天大树,无人可撼动,方才好安心了断尘世,方才好奈何桥上问心无愧。”
张飞跃凝望天子投在地图上的影子,挺拔,健硕,只手遮天,他心中想到,这皇位人人都当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宝贝,可事实呢,他自己看到的则是,孤胆要做万生盾。
高锦人微微一整脸色道,“皇上,高处不胜寒。”
天子慢慢侧过脸,阴影遮住他大半神情,阳光照耀处毫无笑意。
高锦人继续道,“微臣斗胆猜测,这句话历代帝王都曾自内心发之一叹,月光的皎洁与冷寂,只有站在高山上才能明确感受到。但若高山肯用心孕育生灵,臣想,纵使低矮如灌木丛也愿做地毯温暖山脚。”
天子微愣住,他静立许久,而后绕到桌前,眼睛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三人,慢条斯理道,“昨夜朕自燕侍卫长口中,知晓了一件事。”
张飞跃同方青书、高锦人站成一排,屏息等着天子接下来的话语。
天子道,“这两年来,朕站在风口浪尖上,不断向远处眺望,朕望得见河水泛滥,望得见饥荒难民,也望得见蠢蠢欲动着的蛮族,和其他三国的暗潮汹涌。但也因为只顾着望这些,所以朕就忘了往自己的脚底下看一看……再想起时,竟发现脚下密密麻麻围了一群白蚁,在朕的土地上蛀满了巢穴!”
他声音越说越急,乃至到最后,滔天怒火,几欲从圆睁的眼珠里喷发。
张飞跃他们齐齐跪倒在地上,疾呼道,“皇上息怒。”
“呵”,天子冷笑一声道,“看看吧都,这就是口口声声要温暖朕的灌木丛,上百户人口失踪,成千起偷盗走私,都在朕的脚底下发生了,朕竟浑然不知!呵,你们真是叫阵好瞧呐,也不禁想叫朕请教一句,你们那些苍天可鉴感人肺腑的话究竟是要体恤朕还是想打着体恤的名义挖空朕!”
张飞跃低头看见,他身侧的高锦人跪在地上,指尖紧紧抓扣在地板上,色泽发白,青筋毕露。
天子气极得撞到桌角,砚台摔在地上发出巨响,他定了定神,单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继而无力地摆手道,“都起来罢,朕今日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一声不吭做炮筒的。”
张飞跃等人连忙谢恩,纷纷应声从地上站起。
天子扶着桌边,坐回到书桌前,他身体靠着椅背,执起桌上一根毛笔在五指间把玩道,“剿匪大计刻不容缓,燕侍卫长昨夜向朕禀明他已查出贼人有处根据点在俞木一带,请朕派兵随往,三位爱卿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方青书立即道,“臣愿请缨平扫恶贼。”
天子龙颜终于浮出一丝喜色。
高锦人微笑道,“方将军出马,定能旗开得胜,这样一来也可让城中那些毫无根据的风言风语不攻自破。”
方青书在高锦人说话时刚微起的口,听此复又抿嘴噤声,从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然而他本要垂下的手此时僵在身前又泄露的他的情绪。
天子神情一敛,有些凝住。
张飞跃满腹疑问地看了高锦人一眼。
高锦人讨喜的缘故,正是因为他说话向来得体,松弛有度,固然有时候嘴毒,别人也只道他眼光独到犀利,从不曾真正觉得他是犯了自己的忌讳。但不知为何,他今日三番五次,所发言辞都狠狠戳在别人的伤口上。
他这句恭维话不说还好,这么一提倒不得不让人想起最近皇都中的流言蜚语。
当今天子有两条众所周知的毛病,一则是他好奇心微重,常常越是劝阻越是让他觉得此中有妙趣;另一则就是他极好面子,时常显摆自己治世下众安道泰,人才辈出。这么想来,还颇存余点孩子心性。
依照时下局面,流言不论真假,总之已至大街小巷,若再让方青书出马,外人看来定当真的以为北国无人。
果然,天子犹疑片刻,便道,“方将军刚从淮西战役归来,昼夜操劳,实应以休息为重。这次剿匪大计,朕看还是换个人罢。”
他说罢视线偏了一偏,落在张飞跃身上。
张飞跃顺势上前一步道,“臣愿效犬马之劳,定得胜回朝,不负皇上重托。”
天子重新浮起笑容道,“这样甚好,昨夜燕侍卫长与朕相谈中还特意提起过你,只不过朕担心你不乐意与他同行,如今看来,倒是朕多虑了。”
张飞跃道,“臣与燕侍卫长只觉相见恨晚。”
这之后天子又与他们感慨了几句最近他从经籍中得出的觉悟,谈到兴头他稍感口渴唤来宫女重新端茶,等他再放下杯的时候,张飞跃看他似已将适才想说的话忘掉,只见其张了张口,却不曾吭声,最后终于揉了揉额头,兴致缺缺道,“就这样吧,朕今天一大早就将你们传进宫,站了大半天想也是累了,都回去休息罢。”
张飞跃在心中暗暗舒了口气,一同和方青书、高锦人跪安请辞,随之与他们先后离开大殿。
下台阶刚走了几步,就看见回程的一棵攀天古木下,站着个俏丽的红色身影,不住地往他们这边探。
罂粟公主先是迎上来,柔柔笑道,“没想到我刚换完衣裳,你们便要走了。”
他们三人见之一起行礼,尔后高锦人跟着笑道,“还好没有走太远,要不然,公主这身华美,再逢时微臣便不知还能不能有幸一睹了。”
张飞跃这才注意到,罂粟公主这回不仅着了一身更衬其美艳的红裙,浸墨青丝亦缠着簪花步摇,一串挂珠在锁骨处闪烁。
罂粟公主登时羞红面,欲语还休地望了望张飞跃的身后,复看向张飞跃道,“大人又要出征么?”
张飞跃起先感到问得莫名,住了住,方才想到她原先派人送了一本《孙子兵法》到府上,此刻估计是得知自己即将作战的消息后探问成果,遂道,“正是,说来这还要谢公主之前赠书,臣受益匪浅。”
罂粟公主听来极其高兴,她笑弯眼道,“大人为北国劳累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务必多加小心。”挽过忽然垂落的一缕发丝,又跟着道,“想来众位大人还有要事,我就不打扰了。”
她这一番告辞说完,就要往宫殿的位置走,只是在和方青书擦肩而过的刹那,她蓦地放慢脚步,侧目凝视道,“北国的天下全要倚仗大人们保佑,父皇同我感激不尽。前几日自将军故乡进贡来一种新茶,养神效果极好,改日我叫阿满送至府上。”
然后,又匆匆远去。
后待张飞跃刚回到状元府邸,便看见小太监踩着一地尘土疾跑过来告知,燕侍卫长已坐等他许久。
小太监吩咐人将用膳的圆桌搬入正厅,平日背墙而设的长案上香炉烟气萦绕,此时完全被大理石桌面上的蒸蒸热气所盖。
张飞跃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景象。
燕北飞毫不觉得是鸠占鹊巢,许些得意道,“燕某估摸你午时就会回来,便叫厨房备好饭菜,刚才听见你的声音,立即让他们端上了桌,大人说这是不是掐准了饭点?”
张飞跃道,“燕侍卫长这望闻问切的功夫若是叫皇都神农堂的当家知晓了,也得甘拜下风。”
燕北飞听他语意冷谈,想到自己适才行为委实不算客气,尴尬笑道,“燕某今早听到你召进宫的消息,便亟不可待地赶来了,误以为不多时就能见到你。”
张飞跃坐下来,将碗筷摆到燕北飞面前道,“皇上的心思,谁也摸不透。”
燕北飞道谢一声,举筷的手一顿,眉心紧锁道,“那皇上今日召见大人,可是为了剿匪一事?”
张飞跃继续给他和燕北飞倒上温酒,淡淡道,“燕侍卫长昨夜与皇上秉烛夜谈,皇上自然深受触动,幸亏皇上宅心仁厚,若不然,我此时估计已在牢狱中。”
燕北飞微笑道,“燕某所言都是实话,皇上亦是圣明,定知大人与此事无关。”见张飞跃神情不作表示,又道,“言归正传,这次剿匪大计出马的可是将军?”
张飞跃道,“这多是燕侍卫长的功劳。”
燕北飞轻轻摇晃手中的竹筷,道,“大人谬赞,燕某不过是在皇上面前绕些口舌罢了,倒是这次城中某些风言风语无疑是为这桩事推波助澜了一把。”
张飞跃目光专注在眼前一道菜肴上,似无意地问道,“燕侍卫长怎么看这件事?“
燕北飞啧了两声,放下酒杯道,“方将军素来为人耿直,这回燕某想,他应该又是在不经意间挡住哪位人物的官路了罢。”
召州花雕,像是受了居住在当地水乡女子的感染,性情温和,沾唇时有微微的甜意,浅尝并不觉辛辣。但其到底是酒,一整坛下肚,又似有女声在绿湖下引吭高歌,飘飘然,引人沉醉。燕北飞自觉脸颊泛了红意,遂再不肯多留,起身拜别。
张飞跃将燕北飞送至门口,微微醉意被忽然一场晚风吹得杳无踪迹。
他想错了。
燕北飞并不知情,关乎方青书的谣言与燕北飞其实毫无关联,那么能在一时间涌动城中文人口诛笔伐的又是谁?
宫中眼线多如麻雀,但纵使消息飞得再快,天子初敲定的事情,也不可能在自己刚一出门就传到罂粟公主的耳朵里。那么她又是如何知晓自己即将出征一事?
张飞跃胸中隐隐有了答案。
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不可能忘。
相反,当今天子什么性情,他应该最清楚。
当日朝廷之上,自己名声初起,天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倘若顺着他的话附和几句,事后等天子热劲儿去了,也许就变了主意,这“武状元”的名号也就给换了。
可他偏偏与众人背道而驰,方才坚定了天子的决心。
这次亦然是这个套路。
也可能是如今工于心计的事情见多了,过往许些,倒头来想,不免疑点重重。
吏部尚书最得意的门生,文采斐然,俊朗不凡,放眼北国蓬勃万里江山,不知此间有多少儿郎艳羡他的学问和境遇,皇城中滚滚尘埃卷着疾风只为见他一面。
高侍郎,高家三子高锦人,能做到这些的唯有他。
连水都有活死之时,惟时间从不曾有须臾停歇。它好似位孜孜不倦的老人,日复一日地流转着天地万物所演绎的皮影戏,生生死死,再死再生。
万物的一生在他手下又分为一场场片段,因自己所遇而无穷变幻,如花遇树,繁枝盛开,花遇土,成春泥,花遇水,随绿波浪迹天涯。
佛家有句名言,“一花一世界。”
不知道放在此刻可不可以理解为,万物有万物的世界,万物有万物的境遇。
张飞跃仰起头,他看见天外的云彩横贯长空,撕成万缕云丝,狂风卷过时又成了另一个模样。
他想,世间万物共属天地之内。
假若其中一个人的世界变幻了,是不是万物的世界也将随之幻变。
再继而天翻地覆,乾坤扭转,苍生间又是一起动荡。
绍兴沈园的半壁亭前有副楹联“莫因半壁忘全壁,最爱诗园是沈园”。
有了些灵感,希望各位不嫌弃我改的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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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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