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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七夕贺文《情劫·异闻阙》(中) ...

  •   肆.
      一觉醒来外头已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安娜站起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肖恩却还在睡,她用脚轻踹了踹他:“喂,死猪,起床了,赶路了!”
      肖恩动了一下,眼皮却沉的睁不开,体内似有彻骨寒气流窜,令他冰冷难忍,浑身发抖。安娜这才觉出不对,俯身一看肖恩嘴唇青紫,面无血色,眼窝青白,好容易掀开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珠,嗓音喑哑似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好冷...”
      安娜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眼看着肖恩眼窝四周的凹陷越来越深,一团黑气忽隐忽现,登时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八成是中了冰寒之毒,这毒会在人体内释放寒气,直到把人活活冻死。
      安娜瞧着他这副样于心不忍,如若不及时解毒的话,恐怕...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安娜像下了什么重要决定,咬咬牙蹲下身凑近肖恩。
      肖恩眼前模糊地看到安娜放大的脸,下意识后倾,尚有一丝警觉意识:“你...你干吗?”
      “闭上眼。”安娜脸一红,干脆搂住他脖子倾身而上,覆住他嘴唇把体内真气灌输给他。
      肖恩只觉唇上一个柔软,温暖的气流从喉中流入体内,压制住寒气。不知过了多久,他体温终于有回暖的趋势,意识也渐渐清明,甫一睁眼便是安娜近在咫尺的脸。
      “咳,咳...”安娜放开他,有些虚弱地咳了几下,他赶忙去扶:“没事吧?”
      安娜摇头,不知是别扭还是什么,一直不肯看他:“你感觉怎么样?”
      肖恩凝视着她:“好多了。其实姑娘你...大可不必如此...”
      “我要是不这样,你就没命了。”安娜哼了一声,也没多解释,“你怎么会染上这毒的?”
      肖恩摇头,思索片刻猛然想起:“我刚到村庄时与一个魔物交过手,它附在了一个女人身上,我肩膀上被它抓了一下。”
      安娜看了看他的伤口,抿抿唇:“你最好别被它们碰到,不然,可有你好受的。”
      “你怎么知道?”肖恩打量她,安娜却把头转到一边不再言语。
      树林中弥漫着雨后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草木清香,呼吸一口沁人心脾。肖恩看了眼身旁怡然自得的安娜,暗怀心事,这姑娘来历蹊跷,说是简单也神秘,说是单纯也不可信,她似乎懂得很多,全然不似她表面上的身份。
      安娜好像察觉到他目光,回眸和他对视,那眼神纯洁无邪,肖恩却适时把眼移到一边,安娜收回目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流露出几分黯然。
      这回倒是很顺利地走出树林,入目之处便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几户人家正在生火做饭,袅袅香味飘来,两人肚子都应景地发出信号。最近的一户人家矮篱笆围成的院墙内,正有一个小孩儿趴在井边玩,小孩听到他们脚步声,站了起来,浑身湿淋淋的,像刚从水中洗礼过。
      肖恩走上前去敲门:“小兄弟!”小孩儿转身看到他们,黑黢黢的眼毫无波澜地盯着两人,竟让两人感到心里发毛。
      “你们是闻到我家的香味了吗,”小孩儿一笑,露出血盆大口和森森白牙,“我家煮的可是人肉哦。”
      肖恩一惊倒退两步,迅速拔剑,小孩倏地闪到另一边,身后的安娜飞身跃到不远处的树干上,拈弓搭箭,急密如雨点的飞箭落下,小孩一一闪过,忽的怪叫一声伸长胳膊直掏向肖恩的心窝子!
      肖恩一剑挡过,同时抬脚踹上它面门,它躲闪不及挨了重重一击,安娜趁势放出一箭,箭去流云,破空之声终结在它体内,它发出一声嘶嚎,卷起身子几个翻滚逃进树林里。
      “追。”肖恩对安娜使个眼色,两人追着那道身影飞奔而去。
      时至晌午,镇上集市热闹非凡,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酒肆茶坊秦楼楚馆都忙着招揽生意,叫卖声络绎不绝,食物混杂着姑娘身上的脂粉,芳香扑鼻。
      纪辰掂着手里的碎银两正挑拣蔬菜,路中央有一马车疾驰而来,人群爆发议论,纪辰转头一看一个小孩儿正呆呆地站在路中央,眼看马车快要轧过人声只是沸腾,却无人上前帮忙。
      纪辰放下菜,想都未想快步跑过去抱起孩子送到路对面,不远处却匆匆跑来一男一女对着他大喝:“放下那孩子!离他远点儿!”
      纪辰正不解,怀里的小孩露出阴笑猛地跳起咬住纪辰的脖子,登时血流汩汩,纪辰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挣扎着去摸腰间佩剑,千钧一发之际,一枝长箭飞来,正中小孩心脏,小孩挣扎几下,滑落在地。
      安娜收起弓箭,忙和肖恩一起跑过去查看纪辰伤势,走近一看肖恩才认出他:“辰!”
      纪辰艰难地看到他,虚弱地挤出笑容:“肖恩...”
      两人是同窗,儿时情谊很好,只是最近几年都未有联系,如此的重逢方式,真是让两人都始料未及。
      医馆。
      纪辰伤口包扎后气色好了很多,撑着身子坐起来对安娜感激地笑:“多谢安姑娘救命之恩。”
      “别叫我安姑娘了,多见外啊,”安娜一摆手,“叫我安娜就行。”
      跟肖恩又寒暄一阵,纪辰想起修还在家中等着,于是起身颇有些歉意地欲走:“二位,我得先行离开了,还有人在家里等我。”
      “呦呦呦,”安娜打趣,“小辰这是金屋藏娇啊。”
      肖恩神色复杂,也看着他仿佛在等他解释。
      “没有...”纪辰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吧?”
      算是朋友吧?他在心中默问自己。想起出门前修还承诺教他法术,还赠他一把宝剑,不觉暖意流淌,嘴角上扬。
      安娜搭起手臂很自然地撑到他肩膀上,了然地揶揄:“介不介意我们一同前往去看看哪个佳人把你迷得这么神魂颠倒?”
      “当然。”纪辰下意识答应,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慌忙改口:“不不不真的不是佳人,他是一个...男子。”
      安娜扑哧笑出声,连带肖恩脸色也缓和,纪辰知道他俩是在开玩笑寻自己开心,也就随他们笑去了,只是在说笑空当,安娜方才漫不经心的话却在他脑中久久挥散不去——
      佳人?不知怎的联想到初遇那月下沐浴,隐约从树丛间窥到的光洁如玉的后背...
      呸呸呸,纪辰赶忙打住自己越来越离谱的遐想。就算再怎么漂亮对方也是个男子,不可能真的变成佳人,就算是佳人,也哪有自己癞蛤蟆吃天鹅肉的份儿。
      “你这剑...”肖恩的声音打断他思绪,纪辰如梦方醒循着他话看了看自己佩剑,也是,这闪亮的佩剑跟自己打扮格格不入,难免夺人眼球。
      “我那朋友送我的,”纪辰把剑扔给肖恩,语气洋溢自豪,“你瞧瞧。”
      剑扔到肖恩手中,肖恩只觉一块巨石猛然砸来,两手托举才堪堪接稳,同时心下狐疑,纪辰不像习武之人,是怎么如此轻松执起这把剑的?剑甫一出鞘,便有异光闪烁,剑柄上还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符文,翻来覆去查看只觉这剑威力无比,神秘莫测,不似一般宝剑那样简单。
      纪辰看他神色复杂,凑上去问:“怎么了?”肖恩露出笑容:“没什么。”把宝剑递还给他,纪辰单手接过佩在腰间,动作轻松自如,肖恩越发好奇这宝剑的来历。
      转眼已夕阳西下,暮霭沉沉。纪辰把东西给张大爷送去后,竟发现自家门是开的,推开虚掩的门扉,修正跟一年轻小哥攀谈,这小哥正是李大婶的儿子。
      紫衣的清俊男子起身,目光扫过进来三人,定格在最后面的安娜身上。而安娜和他对视的一瞬间面上闪过惊恐之色,忙垂首敛目往肖恩身后躲,肖恩听到她低咒了一声:“糟!怎么是他!”
      “恩?”肖恩疑惑转头看向她,不料修却径直而来,走到两人身前,安娜完完全全地把自己没在肖恩身后不肯示人,修的目光却凌厉锐利,紧紧锁住安娜不放:“这位姑娘是从哪来的?”
      “她是我在林间遇到的...”
      话没说完,安娜抚着头一个闭眼晕倒他怀里,肖恩一惊,担心地晃她:“安娜?安娜你没事吧?”
      “这一路行程不短又暑热难当,安娜可能是中暑了吧。”纪辰解释,“肖恩你可以扶她到里屋休息。”
      而修的目光一直循着肖恩怀里的安娜,直到两人进屋也没有移开。
      李大婶的儿子起身告辞,纪辰送走他回头看到修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你...是不是喜欢安娜姑娘?”
      修眯起眼,心下思虑重重,因而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纪辰却以为他默认了,不再多言去收拾桌子,心中却涌起莫名的失落。
      伍.
      “这位是我的儿时同窗肖恩,这便是...我方才说的朋友。”肖恩循着纪辰介绍看向修,很难把这个清颜俊貌的小白脸跟驾驭那把宝剑的高人联系起来。
      “你说,你是在林间遇到安娜的?”
      他果然只关心安娜的问题。纪辰不悦地蹙了下眉,说到底也不知自己是为何不悦。
      “那丫头好像很能引起你的兴趣啊,”肖恩似笑非笑,“怎么,你们认识?”
      修没有明确回答,只是眯着眼打量一眼安娜紧闭的房门:“离她远点。”
      “咳,”纪辰是再也听不下去这两人充满火药味的明争暗抢,“修,你方才跟李大婶的儿子谈什么呢?”
      “他告诉我,你们村里的男丁少,因而李大婶找来的帮手也多是女人。”
      “怪不得女鬼这么多。”纪辰摸着下巴,顺着他的话道。
      肖恩听得似懂非懂:“你们这里从很早之前就开始闹鬼了?”
      “也就最近,”纪辰解释,“我的牛被邪灵附身一夜之间全暴毙,只要接触到死牛的人都难逃其害。
      肖恩暗自思索,也许沁河镇的命案凶手,那花魁也是这里被附身的女人之一。
      “那牛一共有百十头,”修接着道,“除却直接接触到它们的那些女子,通过那些女子也可能附身到其他人身上,那时不光这个村庄,连镇上和县里都会被波及。”
      纪辰一听大惊:“那有没有什么方法阻止它波及?”
      “村子外围我会布下阵法,孤魂野鬼无法出逃,至于镇上和村庄...”
      “这是我的职责,”肖恩接道,“你方才说什么布阵,”顿了顿,语气多了探究,“修兄弟想必大有来头。”
      “...”修顿了顿,不愿多言,“我只是跟师父学过一些道法。”
      “好了,”纪辰拊掌朗声道,“今儿个你们就先歇在我家,既然我们目的一样,就先同行怎么样?”
      剩下两人点头表示赞同。
      纪辰家草庐不大,他跟修挤一间房,肖恩一间,安娜一间。入夜,几人各怀心事,纪辰翻个身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身旁的修,不料刚侧过身修手臂一压,刚好压在他袖子上,怎么挣也扯不回来,纪辰难受得动弹不得,甚至萌生拿床头剪刀把袖子割掉的想法,不过一转念一个词又充斥脑海——这不是通俗意义上的断袖吗?
      纪辰甩甩头,又羞又窘怎么会想到这般罪恶的含义上边,还好修不一会儿就抬起手臂,翻过身刚好面对他,脖颈间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窗外明月高悬,月光悄然穿过窗棂,凝在他清冷眉目间,泠泠如玉石。只有在他睡着时纪辰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喉咙滚动了一下,他的眼神是他自己也未曾发现的绵长缱绻,心中罪恶与欣喜交杂的情绪翻腾,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暗处膨胀发酵着。
      大约人对前所未有的美好都有想企及的欲望。纪辰心中无比宁静且满足,就这么定定凝视修的睡颜竟丝毫睡意也无,一刻钟像是一世纪那般漫长。纪辰感到自己呼吸都成了跟修一样的频率,他想着一夜这样过了也不错。没读过什么书,也听过教书先生摇头荒唐一本正经地吟出那些似懂非懂的诗词——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他觉得他也快陷入了这诡异的心境,别说琴瑟友之,还是钟鼓乐之,只要能让修开心,他做什么都愿意。
      门突然”吱呀“开了条小缝,纪辰循声望去以为是谁进来了,可门口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他以为是风便没在意,门又轻响了一声开的更大,纪辰心下狐疑稍坐起身,门又适时阖上。纪辰刚躺下去门又摇摇曳曳自动打开,如此反复几次,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纪辰轻手轻脚下床,走到门扉处拉开门,一团阴气猛地扑面而来,纪辰只觉双目肿痛无法睁开,刺鼻气流窜进七窍,纪辰四肢酸软头痛欲裂。那团黑烟把纪辰团团包裹其中,纪辰如无头苍蝇跌跌撞撞,墙壁上挂的剑忽然像受到什么感应咣当作响,纪辰一抬手剑便飞到他手上,握剑在手,纪辰顿觉身上不知从哪多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挥剑驱散黑雾,剑身银光闪烁,浮出一道清晰可见的符文,符文飘在半空中纪辰眼前,纪辰口中默念,剑尖端绽出刺眼光芒,区域越来越大,由碗口向伞面状冲击向黑影,刹那间桌椅碗碟震碎飞溅,威力之大让纪辰被生生冲出去老远。
      剑当啷掉下,当一切都恢复平静纪辰全是力气像被掏空了般,虚弱地扶墙堪堪站稳,喉头蓦地涌上腥甜,他咳了两声吐出一口鲜血。
      夜深,肖恩睡得极浅,窗外倏地闪过一道黑影,他猛地睁开眼提剑追出去。
      月色幽凉,那身影敏捷地跳上围墙,借着朦胧月光,肖恩依稀辨出她熟悉的轮廓:“安娜?”
      那身影一僵,肖恩知道自己猜中了,脸一黑走过去:“你深更半夜的爬墙做什么?”
      “那个...”安娜还维持着翻墙的姿势,声音支支吾吾,“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急事,所以得先走一步,没办法跟你们同行了嘿嘿...”
      “这样啊,”肖恩若有深意地点头,也没勉强,“那就算了,本想着明天带你去镇上和我一起巡察呢。”
      “巡察?”安娜声音蓦然高涨,“是穿官服吗?就咱俩?”
      “当然。”
      “好好好。”安娜翻身又从墙上跳下,愉悦道,“那我不走了,明天咱俩就启程!”
      肖恩看她这副样子,试探地猜测道:“你是不愿跟谁一起?修吗?”
      “没有没有,”安娜忙摆手,干笑了两声,“我只是...不好意思再麻烦小辰他们。”
      肖恩又多打量了她两眼,安娜目光闪闪烁烁遮遮掩掩,就是不看他。
      屋内,修扶住纪辰,蹙起眉神色复杂地看向地上残骸碎屑:“我真想不到...”顿了顿,欲言又止转向他脚边的剑,“它会如此适合你。”
      又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纪辰的资质只有碰到这把剑才能释放出来。”
      “冷...”纪辰浑身颤抖,牙齿打着架发出这微弱的一声。修借着月光看向他,但见他嘴唇毫无血色,双眼周围黑漆漆一片,手臂抱住身子不住发抖,连话都说不完整。
      修伸出两指探向他额头,那眼窝周围的黑色瘴气愈发明显,膨胀的像是要从皮肤里鼓出来。修眉目一凛,运功缓慢将气流推入他身体内,却遇到一股强大的阻力,两厢对峙,掌中气流忽的变为巨大波浪如箭矢逆行,朝他冲击而来,他赶忙收手,却还是被余波所伤。
      仙气竟无法治愈这种毒...修心生疑虑,纪辰缩在床上瑟瑟发抖,面色愈加惨白,修有些不忍,捞过一旁被褥盖到他身上,不料手却被他抓住,使劲一拉他整个人也被纪辰带到了床上。
      修头一回怔住,头脑一片空白,他从未经历过这事,纪辰紧紧搂着他,冰冷的身体贴近他的,像一个大冰块。修手撑着床想要挣开,纪辰却抱得更紧,他不知道他对于现下毫无意识的纪辰来说就是个舒服的大暖炉,纪辰当然不会轻易撒手。
      修就维持着这僵硬的姿势,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纪辰苍白如纸的脸在月光下就如毫无生命力的象牙瓷,脆弱得一碰即碎,两条手臂牢牢箍住他身子,头也靠在他胸前,是完全依赖的姿态。他的手不知道该往哪搁,只得落在他背上,纪辰抖的幅度小了,似乎修的体温传递给了他,抚在他背上的手收紧,修不知不觉已圈他在自己怀中。
      两人就这么相偎相依着过了一夜。次日清晨,安娜和肖恩见房门虚掩着,便大喇喇推门而进:“我说你们俩起了没...我天!”
      安娜赶忙捂住眼后退,不忘从指缝间偷看:“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
      修倒是面色如常,整理衣衫坐起:“纪辰中了冰寒毒。”
      安娜和肖恩对视一眼,安娜坏笑着揶揄道:“你确定不是你昨晚把他折腾的了?”
      “......”肖恩无视她龌龊的思想,“我也中过这种毒,安娜,你不是会解吗?”
      当然解毒的方式有些难以启齿,对自己身上还好说,可是一想到她也要对纪辰这样,肖恩心里就怪怪的。
      “什么啊,我不会解!”安娜一听打起哈哈,拉着肖恩往外走,“其实我跟肖恩是来向你们告别的,我们马上就要启程去县城里,后会有期!”
      “等等。”修在身后叫住他们,语气放得很低,“安娜,可否帮我们这个忙?”
      安娜咬着唇心中纠结没有言语,肖恩也劝:“安娜,帮帮辰吧。”
      “男女授受不亲哎,”安娜低声抱怨,“你难道想让我嘴对嘴给他解毒?”
      “那你...”肖恩顿了顿,后面的没法说,只指了指自己,“我...”
      安娜当然知道他的意思,脸色涨红一跺脚:“你那个...纯属意外!”
      肖恩也看出她对修好像有一种抵触心理,时时刻刻都想要躲着修,修一走过来她就往自己身边靠:“安娜姑娘,我们单独谈谈。肖兄弟可否回避一下?”
      肖恩刚想答应被安娜拉住,厉声否决:“不要!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修盯着她一字一顿,只一句就让安娜面色苍白,“如果让肖兄弟也知道...”
      “别说了!”安娜打断他,神色复杂,“肖恩,你先回避一下吧。”
      四目相对,安娜眸中迸出两道寒光,一扫袖将桌上碗碟茶盏尽数朝修砸去,修指间放出如利刃一般的银光,将飞来之物皆削成粉末,安娜飞身踩上桌子,拉开弓嗖嗖两箭,修侧身闪过一箭,另一枝到他鼻端被他两根手指拈住,安娜一惊,不得不佩服他速度之快。
      修松开手,将手中之箭甩到安娜面前:“我不是来跟你打的。”
      “那你想怎么样?”
      “只要你能救纪辰,”修顿了顿,“今后我们可以和平相处。”
      静默片刻,安娜点头:“好。”半晌,又想起什么:“那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修摇头,安娜突然笑起来:“想不到堂堂玉帝太子竟会对一个凡人动情。”
      “我...”修想否认,可是无端想起昨晚的相拥,他本可以推开的,纪辰区区一个凡人他也可以坐视不理,但却到了如此地步。看安娜了然的眼神,难道真如她所说,他对那牛郎动了心?
      “这冰寒毒须以毒攻毒,所以你的仙气对它没用。”两人盘腿而坐,安娜接着道,“我当然不会对你的小辰嘴对嘴解毒,就算我想那样,你估计也要削了我。我可以运功,把我体内的真气渡给你,接下来怎么救你家小辰,就看你的了。”
      彩衫女子双手交叠运功,指尖绽放出赤红火光,缓慢灌输进面前紫衣男子的身体里,许久,气流熄灭。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打开,门里的纪辰看到院子里坐在一起的两人,安娜的手还抚在修背上,当下剧烈咳嗽起来,拖着虚弱的身子黯然阖上门。
      “噫,他一定是误会咱俩了,”安娜拍拍屁股起身,“你快去哄他,我跟肖恩去县城了,这儿就交给你们,后会有期。”
      说着抱拳告别,修也抱拳回了她一礼。
      修推开门,纪辰正添柴生火,背影单薄如纸,他走近前去发现纪辰一夕间竟像老了十来岁,眼窝深陷进去面黄肌瘦,头发也染上白霜。修心中发涩,心口像被什么揪住喘不过气,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纪辰...你感觉怎样?”
      纪辰咳了两声,颤巍巍地往火里添柴:“没事。”
      “你过来。”修刚拉住他手臂不料下一刻他就像无根枯叶一样倒到他身上,他忍受了一夜冰寒毒的折磨,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修不敢再耽搁,当下运功把安娜的真气渡进他体内,他却抓住他手腕,无力地断断续续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安娜...”
      “......”修不明白他怎会这样想,皱眉摇头,“我跟她没有关系,就算有关系,也绝对不是男女之情。”
      纪辰的手撤下去,垂在身侧,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太好了...”
      可笑。想不到堂堂玉帝太子也会对一凡人动情,耳边又响起安娜的话,修低头,忍不住细细打量纪辰,他的头就靠在自己肩上,早就失了血色的脸上挂了两个浑浊无神的眼,下面是青紫干裂的嘴唇,生生被冻的。他太需要温暖了,修瞧着他的嘴唇心疼不已,想起安娜开玩笑说的那句,我若嘴对嘴给他解毒,你不得削了我。
      也许真的会吧——来不及究其原因,修已经低头贴上了他的唇,本可以运功解毒,本可以不必接触的,却怎么...
      唇上覆上柔软的同时,纪辰感到一阵暖意流入体内,忍不住主动靠近那热源,就像濒死的鱼拼命汲取那能让自己存活的气息,双手勾上修的脖颈双唇严丝合缝地贴到一起,紧紧黏上,修也不觉间放下顾虑,情难自已。
      一切都乱了分寸,柴火熊熊燃烧如同两人灼热的呼吸和汹涌的心绪,这早已由简单的输送真气演变为热吻,待结束后纪辰大口呼吸着,面色已恢复如常。
      两人似是还沉浸在那个吻的余韵里,就着呼吸可闻的距离里对视,看对方瞳仁中映着自己倒影,谁都没有先松开手。真正打破这气氛是一股烧焦的糊味,纪辰如梦方醒从修怀里跳出来:“糟!我还在煮饭!”
      陆.
      府衙。
      安娜换好衣服大步走进,一身黑色官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合身又精神,发髻高高束起,彩色发带随着她走动飞舞,把她本就略带些英气的五官衬得神采奕奕,雌雄莫辩。
      肖恩抬头看到她,眼里闪过惊艳:“恩,不错。”
      安娜爱不释手地抚过衣领,银线镶边,崭新佩剑,见肖恩的目光又收回去,盯在眼前的书本上。
      “你在看什么?”安娜也好奇地凑过去,肖恩眼也不抬:“兵书。”
      “哇,这上面写的什么?”安娜也佯装认真地看纸上黑字。
      “你不识字?”肖恩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看她穿着打扮,本以为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或是行走江湖的侠女,哪个也跟没文化沾不上边。
      安娜噎了一下,仰起脖子道:“我是没读过多少书...不过你可以念给我听,你看的那上面,写了什么?”
      肖恩也不再深究,耐心地跟她讲解:“这是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这个是围魏救赵,这个是暗度陈仓。”
      安娜似懂非懂地点头,又翻了翻他桌上堆的其他书籍:“这些是什么?”
      “那是一些闲书,诗词歌赋什么的,你自己拿着看吧。”
      “我看不懂...”安娜翻了几页满面愁容,从未有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没有读过书,指了指几行字问肖恩:“这怎么念?”
      肖恩看了一眼:“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诗经》里的。”
      “什么意思啊?”
      “就是我喜欢你,你却不知道。”肖恩简短截说,安娜一听如此直白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俏脸一红,面上装作不在意,双眸却晶晶亮亮地偷瞄了肖恩好几眼。
      安娜翻到书封,又问肖恩书封右下角的一行小字,肖恩解释:“那是我的名字。”
      安娜瞧着那两个黑字默念许久,暗自把字形和笔画铭记在心。
      “那我的名字怎么写啊?你教教我呗。”安娜执起笔蘸了墨,把白纸铺到肖恩面前,肖恩捏住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写下“安娜”两字:“这就是你的名字。”
      安娜暗自抚着手上他方才触碰过的地方,只觉还残留着他的余温,笔尖的墨滴晕在纸上都毫无察觉,一种奇异的情愫在她心间缓缓流淌。
      “你在那里傻笑什么。”肖恩一开口瞬间击碎她所有幻想,“快来帮我研磨,我要批阅状子。”
      “...哦。”安娜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挽起袖子研磨,肖恩伏案挥毫,安娜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觉得当官真是无聊透顶,一手研磨另一手又闲着去翻看诗书。
      “哎,这句是什么?”
      肖恩停笔,瞥了一眼:“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伴读书。”
      “什么意思?”
      “就是像我现在这样,”肖恩含笑调侃,“事业爱情双丰收。”
      “臭美你!”安娜不客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我们什么时候去巡察?”
      “今晚子时。”肖恩放下笔拿起旁边一本小册子翻看,“子时鬼门大开,是孤魂野鬼游荡的好时机。”
      安娜点头,好奇地盯着他手中册子:“你看的什么?”
      “县城户籍。”肖恩一一浏览过人名,时而用笔勾画,“我在盘点失踪人数。”
      许久,他放下册子:“除却以前的,自命案发生,一共失踪三十余人。”
      “呼,”安娜松口气,“还不算多。”
      “而且这些失踪人口的家庭统统遇害,全家老小无一幸免,安娜,你怎么看?”
      “大人,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说人话。”
      “很可能是他们鬼上身残害了家人呗!”
      “而且,”肖恩把册子推到她面前,指了指用笔勾画的部分,“西街这里近几日遇害人数最多,说明了什么?”
      安娜抬眼跟他对视:“鬼怪常出没在这一带害人。”
      肖恩点头:“今夜我们重点巡察这里。”
      午夜,两人全副武装,安娜提着灯笼跟在肖恩后面。自打出事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上荒凉清冷,只听得两人纷乱的脚步声。夜风瑟瑟,手中的灯笼幽幽摇曳,忽明忽暗。
      肖恩转头笑问安娜:“怕不怕?”
      安娜一仰头:“有你在身边,我怕什么!”
      西街杂物遍地,路两旁尽是白日小贩买卖剩下的箩筐破烂,风衣吹满目萧索,树影张牙舞爪变幻着各种形状,连绵起伏的房舍此时像横亘的巨兽,蛰伏在暗处虎视眈眈。
      两人缓步前行,警惕着四周动静,突然安娜脚边一个箩筐剧烈响动起来,两人对视一眼拔剑,箩筐晃动几下一个吱啾声响的小家伙蹿出来,这下可完,安娜气势全无,嚎叫一声跳起来扑到肖恩身上:“啊啊啊啊啊!老鼠——!”
      “...”肖恩扶额,故意刺激她,“堂堂女侠还怕老鼠,说出去丢不丢人。”
      “人家是女孩子哎!女孩子哪有不怕老鼠的!”
      “你...”肖恩怀疑地打量她身上,“是女孩子?”
      话音刚落安娜背后头顶上闪过几团黑影,一仰头发现空中不知何时聚集了许多飘浮物,闪着森森蓝光,远处望去就像一团团鬼火。
      肖恩当机立断挥袖撒去一把飞镖,破空之声此起彼伏,光点纷纷被打落,有漏网之鱼如急密雨点俯冲而来。
      离近看尽是些透明的骷髅头,森森牙齿还一张一合形状可怖。安娜敛去玩闹拉弓射箭,箭无虚发,肖恩双剑合斩,招招致命。
      待这些东西被收拾的差不多,夜空忽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乍看上去竟像天被生生劈成了几半,浓淡颜色对比鲜明。安娜挥袖抵御强风:“好重的阴气!”
      灯笼摇摇欲坠,不一会儿就被吹灭,两人盯着飓风艰难行走,安娜从袖子缝里似乎看到什么骇人情景瞪大眼睛:“灯笼!灯笼!那户人家门檐下挂着的灯笼,是人头!”
      “什么?”肖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楼阁檐角下的小灯笼在风里翻飞,并无什么异常,“哪里有人头?”
      安娜急的不知该怎么说,在她眼里那就是一颗颗小孩儿的头颅被挖空,里面点上蜡做成的人骨灯!
      “他肉眼凡胎,看不到实属正常。”安娜耳边不知从哪飘来一柔媚女声,她警惕望向四周,却见头顶立着一衣袂翩翩之人,那人盈盈落于她身前,她才惊诧发现,方才那女声竟是从这男子口中发出的。
      “怎么,很惊讶?”
      “不惊讶,”安娜抱起臂,“兔儿精。”
      “你竟然跟一凡人混在一起。”
      “那又怎样?”安娜针锋相对地看着他,“他可是我的,而且他不好这口。”
      “呵,还不是你在碍事。”他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现,“阻碍我行事的女人,都不得好死。”
      “我一定不会让你如愿。”安娜毫无惧色,握着弓箭的手蓄势待发,“况且,不是世间所有男子都像你一样,有龙阳之好。”
      他怪笑一阵,足尖一点隐于空中消失不见:“那就看看日后,你能否抢得过我。”
      肖恩的视线从檐上灯笼收回,竟发现偌大空旷的街只剩他一人,安娜不知去向。
      “安娜?”焦急地唤着安娜名字,肖恩环顾四周,冷不防脚踝被冰凉的物体抓住,低头看是人手,循着手往下望,是只剩半个身子的人!腰部以下全无,还连着血肉模糊的器官拖在地上,肖恩一阵作呕,脚被拽的死死,移不开步子,再一抬头,血淋淋一片,辨不出原来五官。肖恩头皮一麻挥剑便斩,它张开血盆大口舌头像长蛇卷住肖恩手中的剑,肖恩另一脚踹开它,同时拔出匕首刺向面门,黑色液体汩汩流下,溅了肖恩一身,趁它松口的空当肖恩连劈几剑,血肉横飞,它便在惨叫声中灰飞烟灭。
      肖恩拭去脸上的血,风撩起他发丝,他眉目一凛站在原地没有动,因为感受到了四面八方而来的危险气息,前方尽头处一群奇形怪状的身影迫近,而两旁房舍的阴影处潜伏着几双闪着异光的眼睛,他举剑步步后退蓄势待发,不料却撞上一柔软的后背。
      “是我。”安娜的声音。他松了口气,往后看一眼:“你方才去哪了?”
      “我...呃,我内急,”安娜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下,“这儿怎么到处都是鬼?”
      “镇上菜农王婆,铁匠李二虎,郭府丫鬟小柔...”肖恩没回答她,而是盯着朝他们而来的鬼怪默念出一串名字,安娜狐疑:“你在念什么呢?”
      “失踪人口,对上号了。”
      “天!”安娜不可置信,“你都认识他们?就算以前认识,都变成这个鬼样你也能认得出?”
      “我以前常到镇上巡逻,认识一些,案发后又通过失踪家属了解到这些人体貌特征。至于现在怎么认出来,看穿着打扮,他们失踪前便是这身。”
      “不错嘛!”安娜照他肩膀捶了一拳,两人背对背迎战如潮水般涌来的的包围圈,似乎只要跟对方并肩作战,不管面对什么都无所畏惧。
      一番激战。天边阴云散去,浓如泼墨的夜色也淡了下来。两人满脸血污,风中还犹带杀伐的血腥,肖恩抬头望向天边:“天快亮了。”
      安娜抹去脸上蒙尘,秀眉紧蹙:“你闻到了没...一股特殊的味道。”
      肖恩顿住脚步感受了下:“动物的野生气息。”
      “就在这附近。”两人交换下眼神,循着气味找过去。
      灯火幢幢的城隍庙,还未走近便听其中传来令人遐想的暧昧声响,迈上楼梯隐于石柱后,庙内情景便呈现眼前,一对男女正翻云覆雨,同时还有销魂蚀骨的阵阵暖香飘出。
      “咳咳...”偷窥的两人撞见这副光景都有些尴尬,安娜轻咳两声,“我们这样公然偷看别人啪啪啪是不是不太好?”
      肖恩面无异色,淡定自若:“那女子在吸男子的阳气。”
      安娜惊了一下,肖恩目光凛冽抬手掷去几枚飞镖,女子飞身而起,飞镖擦过她扎进柱子和屏风上。
      一团红色闪过,女子衣衫凌乱落于两人面前,而那方才与之交合的男子已被吸光精气死在地上。女子红衣赤足,妩媚动人,身材曼妙,□□饱满。莲步轻移暗香萦绕,巧笑嫣然媚意天成。
      更不可忽视的是,她身后有一条晃动的狐狸尾巴。见肖恩目光一直定格在她身上,安娜恼了去捂他双眼:“不准看!她是狐狸精!”
      女子娇笑连连,搔首弄姿:“他看我,是因为我比你美。”
      “美个屁!”安娜挺挺胸,“你的胸还没我大呢!”
      “呵,就你这男人婆还有胸?”
      “我没胸也比你这垫出来的好!”
      肖恩暗叹女人攀比起来真是可怕,不由咳了一声提醒道:“我们是来除妖的,不是来比美的...”
      “你别管!这小浪蹄子由我来教训!”
      “哟,怎么,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要脸没脸,恼羞成怒了?”
      这句话无疑是最直接导火索,激起安娜滔天怒火,她一跃而起双手绽出强光击向狐妖,狐妖也不甘示弱运功抵挡,赤红光与紫光交相辉映,把天空映得亮若白昼,两人你来我往拉开阵势,打得难舍难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霞光漫天。纪辰擦拭宝剑,修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纪辰的眼神时不时就飘到修那边,如墨黑发倾泻而下,垂在他胸前在风中微微拂动。
      纪辰张了张口,怕吵醒他又欲言又止,修却掀开眼皮,淡淡瞥他一眼:“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帮你束发吧。”纪辰顿了顿,观察修的反应,修眉宇间的冷冽和疏离淡去,取而代之是清浅的柔悦。他点了点头。
      纪辰踱到他身后,以手为梳整理黑发,两厢无话,只听得手指穿过发丝的轻盈细响。
      “民间有种说法,叫结发成夫妻,恩爱两不疑,”纪辰不知怎的就想起这些,“就是有情的情侣将发束相缠结,就意味着生生世世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修静静听着,窗外落日余晖,山眉澹碧,正是暖风熏人,时光静好。
      纪辰说着手上力道一个没拿稳梳掉了修几根头发,慌忙问修:“疼吗?”修摇头。纪辰铺开手,目光灼灼凝视手心几根断发,忽像下什么决定似在自己头上扯下几根,两束发紧紧缠在一起,打了个结。
      他这一连串动作映入修眼里,两人对视,修目光闪烁,神情动容。他当然知道纪辰这样做的概念是什么,数百载年华皆是孑然一身,无边清寒突然有人踏进来要与他共度,只是这人与他异路殊途,就算心意相通也无从相伴白首...
      修心乱如麻,干脆转过头不予回应。纪辰目光黯下来,面上极尽失落。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不小心撞到窗棂之上,也像撞醒了修,他面色恢复如常,再看不出丁点动容的痕迹。
      “我今夜要在村子里布阵,你带上剑跟我一起去,”修淡淡道,“帮我清理来捣乱的残渣余孽。”

      数把银剑飘浮在村庄上空,排列有序,修立于云端,衣袂翻飞,竖起二指抵于额头,便有一道清莹气流顺着手指推移而下,凝于指端,双手在剑中央画出一道闪烁的符,刹那间光波蔓延,朝天边扩散而去。修轻盈落下,挥袍施法,注入剑中,剑就像被什么牢牢套住,纹丝不动。数把长剑在村庄外沿形成一个包围圈,剑与剑之间光圈浮动,如一个巨大的罩子。
      纪辰就站在阵法边缘,天边不时有孤煞恶灵来袭,他挥剑斩落,剑气森寒,慑人胆魄。自从有了这把宝剑,再加上修教他一些招式,他使得愈加得心应手。天上暂时恢复平静,树林里又开始蠢蠢欲动,不同寻常的粗重气息在林间此起彼伏,几双赤红色的眼在黑暗中熠熠发亮。像是野兽的声音。纪辰心下狐疑,屏息凝视,几团黑影接二连三从树林中蹿出,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息,纪辰看到它们瞬间傻眼了,这...不是自己的牛吗?可此时它们全然没有畜生的温顺,双目赤红像是受了什么魔障,朝纪辰横冲直撞,纪辰连连后退,这些家伙是和他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如若真下手屠宰它们反倒有些舍不得,剑就举在身前,犹犹豫豫地闪躲,也不出手。
      “纪辰!”上方传来修的厉喝,“它们已经着了魔,不再是你的牛了!杀了它们!”
      纪辰咬紧牙关一闭眼,从胸腔之中发出咆,使尽全力一剑挥下,冲出一道劈天裂地的巨浪,剑气所及之处,一片荒芜。
      修脸上浮现出惊异的赞叹,不禁拊掌:“你跟这剑真是天作之合,简直叹为观止。”
      纪辰提着剑半跪在地,如脱力般气喘吁吁。修落地扶起他,他头一歪靠在修怀里,修的手指停在他鬓发上,轻轻拂了拂。
      “你的脖子真是又细又白,跟女人似的。”纪辰仰起头笑着揶揄他,他也不生气,只是松开手。
      “村庄里的危险基本已经消除,我们现在去跟肖恩和安娜会合,我担心县城里他们应对不过来。”
      “好。”
      两人整顿好一前一后上路,走进小树林,纪辰想起这是初次遇到修的地方,他就在这林边河水中沐浴...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但见他面色如常,月光或明或暗在他身上投下几道影子,纪辰竟有种错觉他要融进这光晕之中,消失在透明中——他就是这样来的,也可能下一刻就会回到他来的地方去,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消失不见。
      纪辰不明白自己怎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修给他的感觉从始至终的神秘,像他不知他从何处来,也不知他何时会离开自己。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有些慌神,不确定地叫道:“修?”修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他恰好站在阴影处,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被吞没,纪辰拂开眼前碎叶枯枝惶然在四下打转,提高声音:“修?你在哪?”
      冷不防脚下踩到什么巨物,灌木丛中躺着一团影子。他蹲下身,是个双目紧闭的人,探探鼻息,已死去多时。
      一只手蓦地被握住,修在他身边蹲下来,声音近在咫尺:“我在这里。”
      纪辰松口气,反握住他示意他看地上尸体,修用手指探了几处尸体表面,又抬起他的头对着月光看青白的脸。
      修脸色变了变:“他的五脏六腑皆被掏空了。”
      “啊?”纪辰一惊,“可是他身体上并没有伤痕啊。”
      “是用法术隔空取出的,”修顿了顿,笃定道,“对方是妖,食他的五脏六腑维持人形。”
      纪辰思索道:“看这尸体冰凉,死的时辰应该不短。”
      修仔细观察着尸体,忽然发现什么,指着脖颈让纪辰看:“你看,这上面有那妖留下的痕迹,你觉得像什么?”
      脖颈上几道不明显的红痕,纪辰一眯眼想了想道:“鸟的爪印。”
      “没错。”修点头,眼神移到丛林外面,心下已了然了七八分。
      柒.
      跟那狐妖打完已是黎明,两人回程路上安娜依旧喋喋不休。
      “你刚刚为什么不帮我?”
      “是你不让我插手的,你说女人间的事,男人少管。”
      “你还狡辩!”安娜又想起来肖恩看那狐妖看得移不开眼,当下酸的冒泡,“你是不是看她长得漂亮对她起了心思?”
      “是个男的都会觉得她长得漂亮吧。”肖恩故意逗她。
      “你你你不要脸!”安娜气得说不出话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肖恩好笑道,“觉得一个姑娘长得漂亮就是不要脸了?”
      “是的,她漂亮,全世界女的在你眼里都漂亮!你抱着她们捉妖去吧!”安娜没好气道,忿忿地转过头不再理他。
      一直到府衙,安娜都未再跟他说一句话。两人各忙各的事,直到晚膳时肖恩才敲安娜的房门。
      安娜还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干吗?”
      “还生气呢?”
      安娜一听这句话立马就要关门,被肖恩一手撑开:“你不吃饭了?”
      “端到我房里来。”
      “呦,真是大小姐啊。”肖恩笑道,但还是把饭端过来坐到她房里。
      安娜吃着,肖恩就在旁看,许久,安娜被看的不好意思了:“你也吃啊,一直看我干吗。”
      肖恩摇头,脸上表情看不出喜忧:“我要定亲了。”
      安娜执筷子的手僵在半空,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表妹明日从京城回来,她是我青梅竹马...”剩下的肖恩没说下去,但他知道安娜能懂,筷子颓然掉到桌上,安娜垂着头眼角泛红,一向神采奕奕的脸像骤然失了所有光彩。
      肖恩看她这样很不忍,想抚一抚她的脸,手稍稍抬起来又垂下去,终是起身离开。
      他脚步声消失于门槛的一刻,安娜端起茶盏,眼泪跟着滚落下来。
      次日,府衙门口便立了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肖恩赶忙起身出门,仿佛在责怪她怎么会到这来,女子拈着丝巾给肖恩擦汗,贤妻良母的样子还真是楚楚动人。
      瞧见安娜往这边望,女子便问了一句她是谁,肖恩只道是府衙里一个捕快,介绍女子时却说:“这是清琴,我表妹。”
      女子望向她的目光中有着敌意,安娜不会感觉不到。她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便将目光移向别处,待他们两人走时才忍不住瞟一眼。门外杨柳依依,繁花似锦,这一对璧人。真是无可挑剔的美景。晃眼得紧。
      安娜咬着唇,心如刀绞,浓墨滴在纸上氤氲一片,如她此时的心境。
      此后两人关系疏远了许多,哪怕单独碰到安娜也只是客气行礼,再无曾经的恣意大笑和叽叽喳喳。
      因着这次变故,捉妖之事暂时怠慢下来,不料几天后就又在沁河边发现了尸体。
      两人匆匆赶到时,远远望见人群中围着两个熟悉身影,肖恩惊喜道:“辰!修兄!”
      纪辰和修也正在察看尸体,四人重逢都很意外,但来不及寒暄,只顾着检查死尸。纪辰对修道:“这跟我们在树林里发现的那具死因一样。”
      修未言语,继而抬头打量在两人身上,安娜别开目光,肖恩疑惑地不知他意欲如何。
      修又对上肖恩的目光:“你们在县城里巡察的怎么样了?”
      “已发现的鬼怪基本上都除掉了,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希望那个小妖能良心发现。”修目光锐利,似乎意有所指,“如若再害人,必饶不了她。”
      安娜却突然起身,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肖恩问她,她只说了句身体不舒服,再去拉她她便不耐地甩开他的手。
      她走后,纪辰看出两人关系僵持:“你们俩闹什么矛盾了?”
      肖恩有些无奈地笑:“自从我表妹来,她就一直这样,对我不理不睬。”
      三人共同回府衙,路上纪辰盘问:“你跟你表妹...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
      “谁能伤到她啊?”肖恩努力寻找合适的形容词,“她那么...那么逆天。”
      “不是身伤,”纪辰下意识看了眼修,拍拍胸口,“是心伤。你跟你表妹一定做出什么暧昧举动让安娜伤心了。”
      肖恩想了想:“我马上要跟我表妹定亲。”
      “你看,怪不得安娜会吃醋。”
      “吃醋?”肖恩感到有些好笑,他从未把他跟安娜的关系往那层方面想过,“她吃谁的醋?我吗?”
      “你看不出来安娜喜欢你吗?”纪辰不可思议,“连我跟修两个局外人都看出来了!”
      修也点头:“安娜若是不在乎你,不可能跟着你一路到这里。”
      肖恩皱起眉,若有所思。

      凉夜如水,烛光悠悠,肖恩踏进房内就见安娜伏案而卧,不由放轻脚步,执起榻上薄衫盖到她身上,却吵醒了安娜,她一抬头望见是肖恩,脸色立马沉下来:“你来干什么?”
      肖恩也不回答,只是道:“在这里睡觉会着凉,你回床上去。”
      “用不着你管。”安娜还是那么倔强,转过头背对他继续伏在案上。肖恩停留了一会儿,也就转身欲离开,安娜突然开口:“肖恩,如果我走了,你...会不会想起我?”
      “走?走去哪?你要回家了么?”
      “不,是到一个你再也见不着我的地方。”安娜声音低下去,喃喃着,自言自语道,“也罢,没我缠在你身边,你该高兴才是。”
      也许是安娜天天在身边,肖恩根本不能想象如果再也见不着她会是什么样,因而也无法产生因此而来的情绪,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若有天要离开,我会为你送行,我如果想你也会再去找你的。”
      “恐怕你...不会再找到我了。”最后一句被她闷闷地埋进臂弯里。

      纱幔掩映的厢房,肖恩掀开珠帘,屋内灯火通明,暖香袅袅。薄衫女子正对镜梳妆,从镜中瞧见他来美目轻挑,千种风情横生。
      “表哥。”声音甜美悦耳。
      “恩。”肖恩不冷不热地问了句,“找我有事吗?”
      女子微微垂了头,脸颊微红,眼却是没离开肖恩:“你什么时候娶我?”
      肖恩顿了顿,并未表现出多大热情:“我最近公务缠身,顾不上婚嫁之事,再等等吧。”
      “可是...”女子咬咬唇,扯扯他袖子靠进他怀里,“你跟那个安娜状似亲昵,我看了很不舒服。”
      肖恩没半点子情动,反而觉得她有些反常。这表妹和他一同长大,性子胆小温婉,绝不是这般胆大奔放,而且两人已有许久未联系,听闻她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两人婚配纯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的这次见面她变化这么大?
      说起长辈也是蹊跷,她这回是一个人回来京城,家人都没有跟随。她区区一个弱女子怎会...“表哥,你在想什么?”她似有些不满,“你心里,是不是装有别人了?”
      不知怎的,肖恩面前竟一瞬间浮现安娜的脸,她缠着自己喋喋不休时,跟自己拌嘴时,脸红时生气时...不知不觉间心中已装满了她千般姿态,又想起她刚刚问自己的话,如果她会去到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他不敢想。
      一想便觉心间像压着块巨石,沉重得透不过气。
      “你心里果然想着别人!”女子娇嗔一声,甩开他独自坐在一旁生闷气。肖恩也没那闲工夫哄她,满脑子想着安娜是不是还趴在桌上睡,会不会着凉,便有意匆匆离去:“我还想起来我有公事,先去办了,你早点歇息。”
      走到门口手臂却被从后拉住,女子的手沿着他臂弯滑到他手上,另一手随即宽衣解带,薄如蝉翼的衣衫便如流云般散落:“表哥,这么晚了,就在我这里歇息吧。”
      肖恩懒得回头看一眼,皱起眉只觉得她不可理喻:“清琴,你自重。”
      离开表妹住处回房后久久不能入眠,她跟之前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丫头判若两人,如果说之前还顾念着儿时情谊,现下他是再不想多见到她一眼。
      次日,晨光熹微,肖恩踱到安娜房中,却是人去屋空,桌上还残余着半盏墨,除此之外,什么她的痕迹都没留下。昨晚的话映入脑海,她该不会真走了吧?说是还能去找她,可他连到哪里找她都不知道,他早已猜到她来历蹊跷不是简单身份,那么如她所说,去到一个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真的有可能...从此他便再也听不到她的欢声笑语,嬉笑怒骂,再也看不到她的如花笑靥,神采飞扬...不可名状的痛苦和惶然统统袭来,他竟是这一刻才体会到她有多重要。
      步履不稳地走近,桌上还铺着她用过的几张纸,上面有她歪歪扭扭的字迹,尚不熟练的笔法,大大小小地写满了他的名字,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最后一个字被模糊的水渍晕开,他不敢想,但那或许是...她的泪。
      忽有一个人进来,肖恩转过头去,两人四目相对,竟是安娜。她换回了原先的衣裳,弓箭行囊,显然是准备离开。谢天谢地,她又回来了。她一看到肖恩手中拿着自己写过的纸,又羞又恼,上前一把夺过厉声道:“谁让你进我房间的!还动我东西!出去!”
      肖恩心中喜悦无以言喻,甚至觉得她这样子可爱极了,不由又想多逗逗她:“我是你的上级,这是我的地盘,你用的是我的笔墨纸砚,包括你纸上写下的,也是我的名字,我为什么不能来?”
      安娜瞪着他,觉得跟这样一个无赖怎么吵都是给自己找气,心想既然他看到了干脆就破罐破摔,不卑不亢道:“既然你看到了,我也不再隐瞒,是,我是喜欢你,但我也知道你只把我当朋友。我今天就要离开了,祝你和表妹新婚愉快百年好合。我们后会无期。”
      说完潇洒转身,令她猝不及防的是,肖恩忽然从后抱住她,臂弯牢牢地将她圈在怀里。
      他气咻咻的呼吸就在她耳边:“你怎么知道...我只把你当朋友?”
      安娜身体僵住,不可抑制的激动从眼底泛出:“你...什么意思?”
      “你当然知道我什么意思,只是不敢相信和承认。”
      “我就是不敢相信,谁知道你这样的话跟多少姑娘说过。”安娜语气中已染上哽咽。
      他的手搭在她额头上,按到自己怀里,手指在她鬓发上浮动:“我只对你一人说过。”
      “那你表妹呢?”
      “我对她没有情。”肖恩认真而笃定,“我明天就辞去婚约。”
      安娜靠在他怀里一言不发,浑身颤抖,肖恩手指一抚她的脸尽是水渍:“怎么哭了?”
      “喜极而泣。”安娜流着泪笑出来,转过身和他紧紧相拥。
      时间静静流淌,两人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门口传来的脚步声却打破氛围:“肖恩...”
      剩下的话咽进肚中,纪辰愣了愣,赶忙拉着修出去:“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你们俩继续...”
      两人错开距离,安娜脸颊绯红,肖恩揽着她的肩走向纪辰和修:“怎么了?”
      “我听说今儿个镇上有庙会,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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