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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柒 朋友 ...

  •   这话说得本就不在理。人心本就是偏的,要在一个萍水相逢和一个朝夕相对的人中选一个,恐怕没有人会去选一个感情不深厚的陌生人。
      周裴与沈子元也不过泛泛之交,沈子元自问与周裴之间甚至连亲密的朋友都不是,自然也不可能为了他的死亡痛苦万分。只是十几年来架构起的价值观一直告诉他,死亡二字太过沉重,所有的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和拯救——直到今天,今天他才突然发现,在阿红眼里,也许在世上许多人眼里,别人的生死都是可有可无的。
      只是因为无关,所以即使有能力也不阻止。

      这天晚上沈子元睡得特别早。他沉默着干着自己的事,把阿红晾在客厅里,红衣厉鬼阴冷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他的背影,像毒蛇一下一下吐着鲜艳的红信。
      这样的冷战一直持续了一周。沈子元参加完周裴的葬礼,哀乐里二胡乌拉乌拉地拉扯着奇怪的调子,周裴的遗照静静微笑着。那是个腼腆安静的青年,黑白的色调灰蒙蒙的。那天太阳很暖和,街巷里有跑来跑去的小孩的欢快呼喊,周裴年老的父亲站在大堂里,双眼已经浑浊,看着照片里微笑着的黑发人。
      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身上。
      沈子元没想到周裴的父亲会找他谈话。
      “谢谢你对阿裴的照顾,”老人说,“阿裴和我提到过你,你是个好孩子。”
      沈子元只摇了摇头,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人说:“阿裴他从小就心思重,什么都憋着不说。我一大把年纪了,不求什么子孙满堂,只要他活的开心就够了。可现在这样……也都是命。怨不得谁。”
      沈子元忽然就从老人刻满了褶皱的脸上读懂了一种悲哀。
      白发人送黑发人,只能向命运发出了最后一声妥协的叹息。
      沈子元离开的时候,老人还站在那里,静静望着什么,也许是天,也许是云,也许是一缕恰好穿进院子的阳光。

      “阿红,”沈子元坐在公交车上,轻轻把头抵着玻璃,“死……是怎样一种感觉?”
      飘在身后的厉鬼没有说话,目光复杂地看着前方的背影。
      沈子元说:“阿红你还在生气吗?”
      阿红应道:“嗯。”
      那一个字极轻,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下,几乎要被淹没。
      沈子元却笑了起来,是真心实意的,开怀的笑。引来不少同车人的注目。
      阿红鲜有地没有呛声,将头扭过一边,沈子元甚至能看到他微红的耳尖。
      “阿红,”沈子元忽然说,“我向你道歉。”
      红衣的厉鬼转过头来,两点亮红的眼眸像是名贵首饰上镶着的玛瑙,“为何?”
      “你说的很对,”沈子元说,“我没法救一个自杀的人。就算你提前告诉了我,我也不会有什么办法。而阿红你本来就没有告诉我的义务,我不能以我的道德标准绑架你,更不该迁怒你。对不起。”
      厉鬼再一次撇过了头:“随你。”
      正经的嘴炮被轻飘飘地打了回来,沈子元也不在意,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脑海里又浮现出老人佝偻着背的模样。人影越来越淡,最后成了一个剪影。
      自杀真是个残酷的念头。
      这让爱他的生者真正的无处可怨。

      和解之后的日子又变得平淡无奇起来。沈子元有时会做梦,梦见周裴初见时有些瘦削忧郁的脸庞,或是一片灰白的游乐园里女孩凄厉的尖叫,满头大汗地醒来又忘记了大部分内容,晃晃头上班去。
      阿红还是像以前那样跟在他身后,偶尔冷不丁出声嘲讽一两句,把沈子元噎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人一鬼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周裴。
      沈子元没想到再见到周裴会是在酒店的房间里。
      是那个出过人命的单人间。满地的血迹已经被擦去,纯白的被单如同象牙一样在阳光下散发着午后糕点的气息,所有的摆设都一尘不染。
      周裴就神情恍惚地游荡在这里,偶尔遇到阳光猛烈的地方还会停顿一下,掉转方向继续游荡。
      “地缚灵。”阿红说。
      沈子元不可置信:“这……不可能,他是自杀的,如果有这么大的执念,为什么不愿意活下去?”
      “这就要问他了。”阿红把视线转向那个半透明的鬼魂。
      地缚灵没有自身意识,是一种单凭执念滞留在人间的灵体,相比恶灵来说,他更为无害。但麻烦的是这样的地缚灵极容易成为恶灵的食物,一旦被恶灵吞噬,基本上等于魂飞魄散,永远失去了轮回转世的机会。
      沈子元的手还留在门把手上,冰冷的触感似乎从金属蔓延到了指尖,再一路侵袭入体。他放开门,走进房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午后的阳光是金色的,透过落地窗洒下一地跳跃的尘埃,那个瘦削又抑郁的男人低着头缩着肩膀,来来回回地飘荡在阴暗的角落里。
      沈子元不知怎地想要凑近去看,也许是想要最后看看这个新朋友的脸,也许是想要发现些什么,至少令周裴不至于滞留人世最后成为恶灵的食料。他靠近的时候周裴的灵魂没有一点反应,仍旧是低着头缩着肩膀,靠的近了,沈子元才发现周裴的嘴唇一直在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
      “愚蠢。”身后的阿红忽然说。
      沈子元对着口型,说:“‘对——不——起——’,他在说‘对不起’。”

      “阿红,我觉得这件事我可能管不了。”下班取自行车的时候,沈子元对阿红说。
      “那便不要管了。”
      “但我也没法不管啊,”沈子元解下自行车的锁,丢在篮筐里,“毕竟周裴算是我的朋友,自杀得又那么蹊跷,我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当地缚灵吧。”
      “嗤,”阿红嗤笑一声,“自找麻烦。”
      “好好好是我自找麻烦,”沈子元摸了摸脑袋,跨上自行车,“世界上那么多人都喜欢自找麻烦,不差我一个。……好啦好啦我知道也不多我一个,阿红你别生气啊脸这么臭我会吓坏的,大不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余下的话被吞进肚子里。沈子元收起笑兮兮的表情,望向停在酒店后门处的黑色轿车。
      那是一辆一眼望去就价值不菲的车,整个车身呈流线型,表面锃光瓦亮保养得很好。令沈子元沉下表情的是,这辆车他见过。
      由于角度关系他看不到车牌,但他十分肯定这就是那天绑走周裴的那辆车。并且直觉告诉他,车的主人和周裴的死,和周裴的执念有关。
      他下了自行车,重新把自行车停回原处,这个时候车的主人已经下车了。
      如果这是在酒吧,那么下车的人便是个应景的花花公子。那个人的眉眼很花哨,鼻梁高而窄细,是一种十分有侵略性的外貌,叫人一眼望去就知道主人轻佻的性情。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和皮鞋。只是他也许不常穿这样严肃的着装,倒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男人下车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一双长满血丝的眼略有些失神地望着酒店的方向,胡子也似乎几天没剃了,眼下的青紫色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望到。
      男人没有注意到沈子元,他下了车望了一会儿玫瑰酒店,沈子元就站在旁边的车棚里观察他。正当沈子元准备上前询问的时候,男人的目光终于扫到了沈子元的方向,他目光闪了闪,随即走向沈子元,同时问道:“你……是周裴的同事吗?”
      这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从一个沙漠里行者的喉咙里发出的。
      沈子元点头:“是的。请问你是?”
      “我叫赵青,是周裴的……”男人愣了一下,然后干巴巴地接上“朋友”。
      沈子元打量着眼前男人的穿着,男人的话沈子元是不信的。如果赵青是周裴的朋友,周裴又何至于在酒店里当一个受气的服务员?沈子元也不小了,社会里一些默认的规则他多少也懂,社会阶层不同的人是很难混入一个圈的,特别是当眼前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人,周裴又沉默寡言的情况下,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可能成为朋友。
      沈子元说:“周裴的事情……我很抱歉。请问你这次来是……?”
      “我来看看他生前工作的地方。”赵青说,脸上带着一些恍惚的怀念或者是难过,“你能带我进去看看吗?”
      沈子元看赵青的悲痛不似作假,说:“行吧,我先去跟经理说一声。”

      经理同意后,沈子元带着赵青去了员工休息室,由于还没有新员工,休息室柜子上的名字还没撕掉。赵青的手有些颤抖地摸上那两个黑体字,沈子元听到他沉重的夹杂着些许鼻音的呼吸声,便识趣地走出休息室回避了。
      “看来赵青真的是周裴的朋友,我开始还怀疑他来着,”沈子元在门外有些感概地说,“他们感情应该很好。”
      阿红没有应声。门内的哭声开始是压抑的,后来就有些撕心裂肺的感觉了,因为还是压抑着的,听着更是让人心惊胆战。
      赵青出来的时候眼睛有些红肿,里面的血丝多得更吓人了。沈子元递上一张纸巾,问他没事吧。
      赵青没有看沈子元,他摇了摇头,也没接纸巾,没头没尾地说着:“对不起。”
      直到赵青离开,沈子元都没能问出一句有用的话。沈子元是个心软的人,对着刚失去朋友的伤心人,他是不好意思再去向他探究朋友的死因的。哪怕这个冒出来的朋友显得有些疑点重重,那沉重的哀恸总做不得假。
      沈子元回家的路上,忍不住问阿红:“如果我死了,你会这么为我哭上一场吗?”
      阿红冷哼一声。
      沈子元笑了笑:“我也是,好好的干嘛咒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柒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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