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传奇》拾音山人

25、回家

　　这种感觉灵玉以前也有过，好像自己与外界隔了一个透明的罩，看到的、听到的，都变得遥远，遥远得似乎与己无关。

　　那些困扰她多年的噩梦景象突然在眼前闪现，觥筹交错的酒宴，言笑晏晏的宾客，还有一瞬间凝固的笑容，脸上还维持着前一刻的表情却已经惊恐倒下的人们……这一切终于有了解释，原来这些不是噩梦，都是现实。

　　怪不得，怪不得，灵玉想通了所有，为什么人们总是用鄙夷又怜悯的眼神看她，为什么出身“平常”的她会带有一块极不平常的灵玉。灵玉也曾听闻，谢氏一族血脉中拥有烛龙神力，武学造诣远超常人，就因为这样甘华才会收留她吧，好在自己还没有让他太过失望，灵玉苦笑。

　　西亭原本倒在一旁，听了抚越的话，先愣了一下，最后也笑起来。

　　其实上次与灵玉交手后，血脉相连的异样感觉便让他怀疑起自己的身世，他马上从灵玉着手试图查清自己与她的关系。无奈天意弄人，就在他查到灵玉可能和东洲谢氏有关联时，突然爆发了甘华的夺宫之战，各种意想不到的变故接踵而至，他不得已终止了调查，拼尽所能来保护抚越的周全。

　　然而提早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们本就各为其主，突如其来的亲情只会让他们陷入痛苦和纠结，最后也绝不会背弃道义与恩情。

　　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他们都明白对方的立场和苦衷，所以笑了。

　　“妹……妹，”西亭挣扎着把脸转向灵玉，冰雕玉砌般的五官瞬间变得柔软，挤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对……不起，没能早点找到你。”

　　灵玉也笑看着他，眼中的冷酷防御尽散，“哥……真好，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说着，灵玉把手伸向西亭，被他牢牢地抓住。西亭看着她，目光温柔，忽然暗自运气将残存的灵力输给灵玉。

　　灵玉感觉到从手心传来的力量，意识到他是要牺牲自己来救她，惊恐地睁大双眼，扭动胳膊想把手抽出来。

　　“答应哥哥……好好活下去！”西亭一脸欣慰，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可是手上的力量丝毫不减，任灵玉怎样挣扎都不动分毫。

　　“不！不要啊！求求你……不要抛下我！求求你！”

　　灵玉声嘶力竭，嗓子因为嘶哑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音节，只有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此刻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助，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忽然无比痛恨起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西亭依然微笑着，目光温柔地望着她。

　　“傻丫头……别哭……”

　　他费力抬起另一只手，朝灵玉的脸颊伸过来，是要帮她擦掉脸上的泪吗？

　　灵玉哭得更凶了。

　　“唉……拿你……没办法。”

　　西亭叹了口气，一只手指已经触碰到她的脸。

　　灵玉咬住嘴唇，闭上眼睛享受他的抚摸，可只有那一下，便再没了动静。

　　灵玉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努力挤出一个笑，断断续续地说：“嗯……我不哭了……你看看啊！”

　　可是身边却再没了动静。

　　也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过了很久，灵玉只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煎熬，直到连自己都不相信她的自欺欺人。

　　她期待地睁开眼睛，好像之前的一切不过是西亭跟她的恶作剧，现在她认输了投降了，西亭便也能微笑着睁开眼睛，说一句“哈！被骗了吧！”

　　可是她本没有什么好运气，从来就没有。

　　西亭紧闭着眼，嘴角仍带着微笑，一只手紧抓住灵玉的手，另一只手就在她脸前，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碰到了。

　　灵玉大睁着眼睛，眼神空洞且死气沉沉，全身连颤抖也停止了，只有源源不断流出的泪水证明她还活着。

　　抚越从头到尾一直抱着胳膊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的生死离别，现在突然慢悠悠走过来，阴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看着他一脸杀气，灵玉却再也提不起力气抵抗，便慢慢闭上眼，等待甚至期望着死亡的到来。

　　“啊！”

　　匕首刺入血肉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灵玉的期望又一次落空。她睁开眼，眼前是淡蓝色袍角，玄青色皂靴，旁边通体乌黑的剑上一滴滴鲜血流下。

　　抚越一脸狞笑和惊恐交杂，双眼圆瞪着向后栽去，甘华收了剑，转身见灵玉正盯着自己，眼神是他总未见过的，哀伤、愤怒、痛苦、仇恨。

　　“你，都知道了？”

　　灵玉闭上了眼，种种情绪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流出。

　　甘华心里忽然有些烦躁，他知道单凭灵玉自己很难打败西亭，本来只希望能重伤他，自己再来收拾抚越便易如反掌。

　　传说谢氏后人的血脉中蕴含守护东洲的力量，这力量究竟有多强大从没人知晓，当年禺强收了西亭却也留下灵玉的性命，就是担心若日后有变他们还能互相制衡。可现在西亭已死，灵玉自然也留不得了。

　　“你……还是要走？”

　　灵玉仍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甘华蹙眉，眼内寒光涌现，握着藏锋剑的右手缓缓抬起，对准了灵玉的心口。

　　“现在，应该没有人能欺负你了吧……甘华？”灵玉闭着眼，语声平静，就好像每次离开书房前自己没忍住说的话。

　　“嗯？”甘华诧异，眼前浮现出一个才刚过剑高的小女孩母鸡护雏一般地把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小男孩护在身后，转脸呲牙咧嘴地威胁前面欺负过他的小孩子们。回过神来时，手中的剑却再也落不下去。

　　“我明白，大家立场不同，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可你于我有灭族之仇，若再次见你，我必会杀你……所以，你现在杀了我吧，我不怪你。”灵玉仍旧闭着眼随口说着，就像在聊明天的天气一样。

　　此时甘华的表情却因痛苦纠结而有些扭曲，手中的剑也止不住颤抖，他行事原本干净利落，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可为何现在迟迟下不了手，甘华内心烦躁，忽然不想再面对她，更不想面对自己。

　　“你走吧，这是我欠你的。”

　　甘华收起剑，转身便朝门外走，尽管极力控制，可步伐仍难免有些急促。灵玉费力地侧过头，双眼因为泪水而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变小，最后消失在了视线里。

　　“甘华，我爱你，恨你，若再见面，我会杀了你。”

　　灵玉在地上昏迷了很久，再次醒来已是深夜，她伤的很重，幸亏最后西亭为她渡气才不至于丧命，可这无异是一命换一命，她宁愿死的是自己。

　　灵玉挣扎着做起来，试着调整紊乱的内息，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体力才略微恢复。她慢慢站起来，走到西亭身边，伸手过去探他的鼻息，一次，两次，三次，都是毫无生气。

　　灵玉茫然的看着倒在地上的西亭，死亡她早就习以为常，可是看着亲人的死去，她却一时间难以找出一个准确的表情来面对。

　　是该哭吧？灵玉感觉双眼干涩，再难流出眼泪，行尸走肉般呆呆愣着，倒是心里好像被撕开了一个洞，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流走。

　　她在西亭的尸体前站了一整夜，突然耳畔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灵玉回过神来，发现天已经亮了。此时此刻，她很想回家，不过她马上就意识到她早就没有家了，那就要回到出生的地方吧。

　　在最后西亭凝望她的眼神中，灵玉也读懂了他对于故乡的向往，不能让哥哥一个人留在这！灵玉颤抖着，狠心下手一把火焚化了西亭的尸体，又用在殿中找到的陶罐小心收好他的骨灰，装进贴身行囊里。

　　“哥哥，我们回家！”

　　临走前，灵玉顺手点燃了院子里的干草，火借风势，整个长生殿很快陷入一片火海。而她灰头土脸，浑身血迹般般，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艰难。背后是冲天的大火，前方是阴森的树林，灵玉好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幸存者，正一步步走进新的黑暗。

　　龙山山势险恶，正常人走起来都要加倍小心，而灵玉身负重伤，强撑着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在山间走着，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渐渐的，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脚步也不听使唤，她悲哀地想，自己恐怕是走不出这里了。

　　灵玉缓缓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费力抬头，朝东方留恋的看了一眼，唇边漾起一个满足的笑，终于陷入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