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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诺大的庭院里,一群锦衣华服的小童正聚在一起玩闹着争抢小球。一张张丰腴的脸颊上写满了不知愁苦的幸福滋味,显然是群娇惯的千金少爷。此起彼伏的哄闹声中,没有人留意到不远处的树荫下,一双阴郁的眼眸含着怨愤,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突然,球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恰巧落到树下那个人的脚边。一群小童哄哄闹闹着围走过去,争着想要第一个摸到球。但是,当他们看到树荫下站着的人时,都不约而同地驻足,瑟缩地挤成一团,眼中透出恐惧的神色,或许,夹杂着更多的厌恶。

      站在树荫下的是一个少年,脏脏破破的衣服,满是泥泞污垢的身体,很难想象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雨府对下人的要求非常严苛,每个奴仆都必须穿着规定的衣服,哪个敢把自己弄得脏乱不堪,那非要给打个半死,扔出去喂狗。而这个跟乞丐如出一辙的男孩居然会站在雨府的土地上,还让那群小童吓成一团,真是令人费解。

      少年站在原地未动,被刘海遮挡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小群,射出的不仅是怨恨的目光,还含着浓浓的杀意。

      那群小孩被他冷厉的眼神震慑住,只敢眼巴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彩球,却没人有胆量把它捡回来。

      过了好一会儿,个子最高的小男孩沉不住气了,鼓起勇气把身子朝前一挺,抖着声音喝道:
      [放肆,还不把球拾给本少爷!]有什么好怕的,娘亲不是说过他的地位比狗还不如吗?谁见到他都能随便踹个两脚,他是下人,最低贱的下人,谁的命令都要听!

      那少年的身子一僵,眼光更加赫人。他没动,只是死死地瞪着开口的小孩,像是要把他活活吞掉一样。

      小男孩呆掉了,显然也是受了惊吓,后退了一步,没想到这个下人会如此不听话,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之间只能张口结舌地瞪大眼睛。

      一个少年和一群小孩,就这么对峙在原地,气氛居然弥漫出战场的紧张。

      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长廊传来,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带着满脸苹果般地红晕一路小跑到这里,抬脚把球踢给身后的小童们,连看都不看一眼,献宝似的把食盒里的四色糕点捧到少年的胸前。
      [亭阴哥,这是我娘教我做的,我特意拿来给你,你尝尝看。]

      微带喘息的声音清脆地像银铃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盈满了讨好,就像等待主人赞赏的小动物。

      燕亭阴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面无表情地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到食盒里,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唉,亭阴哥,等等我!]柳盼看见人走了,赶紧盖上食盒,尾随而去,经过那群孩童时不忘狠瞪一眼。

      ???

      终于让她给追上了!

      柳盼在荷塘前停住,轻轻抚着因奔跑而剧烈跳动的心口,看到燕亭阴坐在塘边,略微泛白的脸上漾出一朵笑容。她悄声无息地走过去,随之席地而坐,对被淤泥弄污的裙子视若无睹。

      [亭阴哥。]轻轻唤回逐渐飘远的思绪,柳盼不屈不挠地掀起食盒盖,把糕点呈给身边的人。

      燕亭阴别开脸,原本想起身离去,却无意间扫到脚边已经湿透的罗裙,淡淡道:
      [你的裙子脏了。]

      [没关系。]见他终于肯说话,柳盼止不住笑开了颜,忙迫不及待地举高手中的东西。
      [亭阴哥,你就尝一个嘛,这是我第一次做的。]

      注视着那张满怀期颐的小脸,拒绝的话语哽在喉咙里是怎么也横不下心说出。虽然她爹是他最痛恨的人,虽然他憎恶这里的一切,但是他却没法去恨她。

      当初若不是大夫人及时出现,他和娘早被乱棍打死了,哪还能活到今天。回想这短暂又漫长的十六年岁月,唯独柳盼和她娘会对他伸出温暖的手,不介意他卑微的出生,嘘寒问暖,不断送上真切的关怀。挠是冰做的心,只怕也早被融化了。

      所以,唉…他见不得那张小脸出现失落的神情。

      燕亭阴伸出乌黑的指头从食盒里夹出一个甜糕放进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柳盼栖近他,水样的大眼睛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唔。。。]含糊不清地点点头,脸色有丝尴尬。比起他吃的猪食,这甜点简直就是山珍美味,也正因此,面对那张甜美的脸蛋,心头才会涌现前所未有的狼狈。

      柳盼撑着双颊看着那张被泥污掩盖的脸,眼神柔和地像月光一样。自记事起,亭阴哥就经常出现在她的身旁,以前她缠着他,是想找人玩,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她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也知道他并不是自己的亲兄长。纵然如此,她还是喜欢他,可是她好没用!她无法阻止别人伤害她最喜欢的亭阴哥,因为,她也只是名义上的大小姐,在这个家里早就被漠视惯了。

      [你娘她还好吧?]
      吞下最后一个糕点,燕亭阴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其实他自己也很关心。

      [娘,她。。。还是一样。]提到娘亲,柳盼的眸中浮出了一片水雾。娘那么好的女人,为什么会染上不治之症?

      [别哭。]燕亭阴扭头望向荷塘对岸,不愿看到她伤心落泪的面孔。

      柳盼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等到憋下酸意后才抬头看向身边默然不语的人——咦?亭阴哥的眼神怎么定住了?对岸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吗?

      柳盼顺着他眼光延伸的方向看过去。恍然了悟。
      [亭阴哥,你是不是担心她?]

      那个[她]就是被关在草屋的云娘,可怜的女人,像被弃狗一样对待,每天靠着吃垃圾中的残羹剩饭存活,早就被逼疯了。

      [担心?怎么可能……]记忆中,云娘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在那个女人心里,或许从没把自己当儿子看过,想想也是,如果没有怀孕生子,她可以继续在春华楼做她的花魁,何必上这儿来受苦?

      柳盼没有说话,小手悄悄爬上他的膝盖,她想握住那双手,却提不起足够的勇气,她没有把握能给他安慰。亭阴哥的表情那么木然,让她的心楸得好紧,好紧……

      [柳盼!]尖利的呵斥声划破沉默的空气。

      柳盼身子微微一抖,俏脸迅速蒙上一层寒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发出这样刺耳的噪音。

      [你怎么又和这个孽种在一起,给你爹知道小心打断他的狗腿!]姜丽波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声音尖锐得叫人直皱眉头。

      狐狸精!

      不过是个侍妾,在替雨家添了第一个男丁后,居然也母凭子贵地做上了二房,仗着自己受宠,在府中颐指气使,连娘都不放在眼中,现在,居然管到她头上来了!

      柳盼隐忍地咬紧牙,不想和她起冲突,决定漠视她的叫嚣狂吠。

      见没人把她放在眼中,姜丽波怒火更炽,转而把矛头指向正叼着草根把玩的燕亭阴——
      [你这个狗杂种,谁准你坐在这里偷懒?还不赶快滚去搬柴禾,别以为有大夫人给你撑腰就变得了不起,孽种就是孽……]

      [二娘!]柳盼霍地起身,打断接下来一连串不堪的羞辱,声音冷透了,[你还晓得尊称我娘为大夫人?爹不是许诺,等娘一死,正室就非你莫属吗?别那么急着摆架子。到底我娘还有一口气在。还有,别开口闭口就是孽种,我不爱听人这么叫哥哥。我想爹也不愿见到我去皇舅那儿诉苦!]

      不说话不反驳是不想给娘难做,可并不表示她好欺负!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受再多委屈也只往自己肚里吞,可是她不一样,有做王爷的九叔撑腰,她没什么不敢的!

      果然,姜丽波煞白了丽颜,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小女孩,看到翦水大眼中泛出和那个孽种一样令人胆寒的光芒,心头一惊,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拾起衣裙飞快离去。

      记得老爷曾经叮嘱过,这个家谁都可以惹,独独不能惹上她们母女!

      对着匆忙离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柳盼吐了一口气,她实在很讨厌这个二娘,平时总是有意无意间用话讽刺她,得宠后更加无法无天,家里的丫环侍从见了她都得绕道,免得受到莫名的责罚。而她儿子,更是集爹娘的个性于一体,把压榨人的本领发挥到极致,雨府上下多的是他马鞭下的受害者。七八岁的小孩能被骄纵成什么样子?看看她这个[可爱]的弟弟便一目了然。

      [亭阴哥,我们……]回头想叫人,却发现身后只有一片荷塘,那还见得到半个人影?

      [亭阴哥?]

      ???

      怎么又走到这儿来了?

      燕亭阴看着破旧的茅草屋,紧闭的屋门前堆满了食物的残渣,长年累月积聚出难闻的恶臭,引来无数苍蝇和飞虫,要说雨府最肮脏的地方,绝不是茅房,而是这快几乎被人遗忘的垃圾场。

      他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才走过来的,他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亲娘看待。

      燕亭阴一边想一边向门前走去
      ——
      他只是来看看这女人悲惨的模样!

      [娘。]轻轻唤了一声,一如既往,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惟有径自推门进入。

      正对门的石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双颊深深凹陷了下去,简直像个活骷髅。谁能想到,这个像鬼一般的老妪就是当年红透半边天的花魁云娘?

      云娘一听到声响,募地扭过头,深陷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死死盯住刚进门的人,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似的,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随之剧烈地呛咳起来。

      燕亭阴一惊,快步走到床边,一脚踩上床脚的瓷碗碎片,他低头一看,发现被汤汁浸湿的地面留下焦黑的痕迹——他知道这个!是毒鼠的药!

      [居然给你喝毒鼠药?]
      不用想,一定是雨天远干的好事!!

      [我去叫人!]
      拳头一握,想去向大夫人求助。可是刚转身就叫一只枯瘦的手给拉住了,燕亭阴一回头,对上一双神色复杂的眼眸。

      云娘深深地看着眼前泥污的少年,这是她的儿子呀!这十六年来她一直愧于面对的儿子!他…一定吃了不少苦……

      [亭阴,你是亭阴吧。。。]嘶哑的喘息掩不去激动的颤音。[娘对不起你,当年…咳…娘怀了你,可是妓女是不许生孩子的,娘舍不得打掉你,以为找户人家就能让你过好日子…娘没想到…你原谅娘,娘不能陪你一起受苦了,娘要先走…你,你逃出去……]

      说着说着就见她一抽一抽的,逐渐出气多入气少,七孔中缓缓流出鲜血,淌到床上,染红了破旧的薄褥。

      [娘?]眼见一张一合的嘴唇慢慢僵住,没了声音,燕亭阴愣愣地看着那双瞪得几乎眦目的眼珠,伸出手缓缓探向她的鼻端。

      没气了!!

      倏地缩手,脸色惨白一片——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这个女人撑到现在就只是为了见他一眼吗??

      忽觉胸口气血翻腾,燕亭阴猛地抓住她冰凉的手,疯了似的大叫,
      [你为什么要等我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你不是恨我的吗?你说话呀!你说话呀!!!]

      喉咙的剧痛哽住了声音,突然感觉心被剜出了一个大洞,遏制了呼吸,令他连眼泪也挤不出来。

      轻轻放下僵硬的身体,抬手摸上自己干燥的脸颊,忽然转身冲向门外,一阵狂笑跟着脚步声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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