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夜凉雨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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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烟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进门的。
大祭坛还是老样子，古朴庄严的建筑，隐约能感受到当年的恢弘。可事实上，盛大的祭祀仪式已经多年不曾有过了。
近年来五毒内忧外患，而现任的巫灵年纪也已经很大了。十几年前巫灵曾有过一个继承人，但不知为何英年早逝，后来巫灵婆婆便带着繁荧隐居在大祭坛，不问教务。
这也是唐烟不知如何面对巫灵的原因之一，毕竟自己拐走了她的第二任继承人，甚至害的繁荧埋骨他乡，所以在这个老人面前唐烟总是有几分内疚。
如今老人静静站在祭坛中央，仰头望着穹顶。
繁荧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唤道：“婆婆。”
巫灵朝他们看过来，目光在唐烟身上顿住。
就是这种奇怪的眼神，唐烟心想。
他说不上里面都包含着些什么，但他可以十分确定，在巫灵眼中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外来者。
可他有什么不普通的地方呢？他有生之年遇到过的最不寻常的事，大概就是重回十年前......
唐烟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思索这个问题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得以重活一次？
巫灵看了唐烟许久，久到繁荧都察觉到了怪异。
他试着唤道：“婆婆？”
巫灵终于移开了视线，看向繁荧。对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老人的目光便纯粹的多了，是种完完全全的慈爱。
“终于知道回来了。”老人悠悠说道：“还带回来一个要和你私奔的小子？”
虽然这趟回来繁荧是打算把这事告诉婆婆的，可这样被说出来到底还是有些尴尬，繁荧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过还是说道：“婆婆，他叫唐烟。”
巫灵看向唐烟，问道：“孩子，你从哪来？”
“蜀中唐门。”唐烟条件反射的迅速回答，说完才发觉自己语气唐突，只得又硬着头皮称了声：“婆婆。”
老人笑了笑，似乎唐烟傻乎乎的样子取悦了她。
她转而对繁荧说：“先去安排客人吧，晚些你来见我。”这便是让繁荧独自过来的意思了，繁荧应了一声，带着唐烟退出了大殿。
直到离开大殿很远了，唐烟才犹豫的问道：“我能说话了吗？”
繁荧诧异的看向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笑了起来。
“婆婆不会总去听别人说话的，只是刚才我们从外面进来，她才会特别注意。”
唐烟稍稍松了口气，却没有完全放下心来。虽然现在巫灵没有对他表现出不满，可上一回不也是这样吗。
繁荧依然理解不了唐烟心中的担忧，只是笑着安慰：“我说过，婆婆不会为难你的。”
唐烟暗暗叫苦，心想：她会的，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要被赶出去了。
繁荧带着唐烟来到自己的屋子，就在东面的树林边，与大祭坛相邻。
和祭坛的建筑完全不同，这是一座很常见的苗家吊脚楼。事实上自从进了苗疆地界，唐烟见过的砖石建筑就只有曲云的祝融神殿和巫灵的大祭坛，而平日里苗人用来居住不是树屋就是吊脚楼。
好几个月没有回来过的屋子，两人着实收拾了一番。
“我幼时和婆婆一起住在大祭坛的神殿里，后来年纪渐长，能照顾自己之后就搬了出来。”繁荧一边将一个细长的陶罐擦干净，重新将放在里面的卷轴插回去，一边叙叙的同唐烟闲聊：“整个祭坛都笼罩在婆婆的灵力中，有时她在穹顶下冥思，连我也不敢进去打扰。”
唐烟无意间晃了他手中的东西一眼，奇道：“这是什么？”
卷轴在中原是常见的东西，搁在这苗人的屋子里却显得十分突兀。
“是幅画。”繁荧低头看了那卷轴一眼：“这是姑母的东西。”
唐烟知道，繁荧的姑母就是巫灵的上一任继承人，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姑母说起来也是我的师姐，她也是跟着巫灵婆婆长大的。”繁荧将桌上的东西归置好，说道：“这是她以前的屋子，你今晚就住在这。”
话一出口，原本老老实实收拾屋子的唐烟顿时罢工了。
“我不住别人的屋子，我要住你的。”
繁荧看着他，不解的眨了眨眼。这一路他们的确一直住在一起，但那是旅居在外，路上方便互相照应，也更安全。如今回了家，又不是没地方住，干嘛还要挤在一起。
面对货真价实只有十七岁的繁荧货真价实纯真疑惑的眼神，唐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险恶用心。最后自暴自弃的将手里的抹布一丢，转身往刚刚收拾过的繁荧的屋子里跑去。
进了屋，往床上一扎，死活不抬头了。
繁荧无奈的跟了进来，见唐烟一副就地耍赖的样子，只得妥协道：“好了好了，随你吧，我要去见婆婆了。”
唐烟从自己的臂弯中抬起半张脸，随口问道：“巫灵婆婆的灵力非常厉害吗？”
“是啊。”繁荧肯定道：“据说婆婆能参透人的命运，这是种非常罕见的能力，先前咱们在无量宫碰到的那个东瀛人，似乎也有这种天赋。”
唐烟恍然想起当时源明雅出现时，繁荧曾对自己说他见过那人，说他到苗疆来找过巫灵，想来便是和这种特别的天赋有关。
此时天已擦黑了，繁荧没有再跟唐烟多说，赶着去祭坛中见巫灵了。
日头下去，屋里渐渐暗了下来。唐烟窝在床上，懒得起来点灯，自顾自的胡思乱想。
自己为什么会重活一遭？今天见到巫灵的一瞬间，他突然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巫灵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似乎他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认认真真的自省了一番之后，觉得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最特别的事也就是重生了。
难不成，婆婆能看出这一点？
唐烟悚然一惊。方才繁荧说，巫灵能参透人的命运。那么，婆婆难道是看透了他的命运，看到了他将来的死而复生？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是不是也能看到繁荧的命运？
曾经的繁荧对他无望的感情，为他远走他乡，甚至最后代他而死......
唐烟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心中许多谜团都在这一刻被点破。
为什么巫灵会突然用莫名其妙却十足强硬的态度迫他离开，为什么她要扣下繁荧想让他们一刀两断，在这个设想下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他剧烈的喘息几下，还是压不住加速的心跳，他从床上跳下来，迅速离开吊脚楼，朝大祭坛跑去。
......
繁荧从神殿中出来时，就看见唐烟失魂落魄的站在祭坛的门口，听见脚步声，抬眼朝他看过来，眼神狼狈的仿佛被抛弃的孩子......
唐烟一时冲动跑到了大祭坛，却又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该进去吗？他忽然这样问自己。
如果巫灵曾经是因为看透了两人命运，才试图阻止，那么她其实是在救繁荧。只是最后她没能真的让他们一刀两断，繁荧终究客死异乡。
唐烟害怕现在神殿之中正在进行一场他难以接受的对话，害怕叵测的命运暴露在繁荧眼前。可他真的该进去，真的该阻止吗？
阻止一个老人救她心爱的孩子？然后第二次拉着繁荧的手，一步一步的带着他去死？
他口口声声说要保护繁荧，但他真的能做到吗？他也曾经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萧越澜，最后不还是死在了那场战乱结束之前，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腥风血雨间。
他曾说过的爱，许过的誓言，都已经消散在岁月中，一样也没能兑现。他这样的人，真的还配去爱一个人吗？
爱一个，曾经死在他手里的人。
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命运，如果他真的一定要在生离和死别之间二择其一......
“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繁荧走到唐烟身边问道。
唐烟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一触即碎的幻影，想要伸出手却又不得不压抑。这样的目光让繁荧莫名的有些心酸，他同唐烟对视了片刻，见他始终不肯开口，只好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将他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繁荧柔声安抚道：“怎么了？我不是说了很快就回去吗？”口气简直和哄蓝蓝的时候如出一辙。
他已经有些习惯唐烟突如其来的惊惶了。
他不知道唐烟心中究竟压抑着什么，可他却能感受到唐烟对自己抱有的是一种近乎沉重的感情。繁荧不知道这样的沉重从何而来，他喜欢唐烟，是一件很愉悦的事，可唐烟喜欢他，却仿佛一场试炼。
唐烟埋首在繁荧颈间，低声问道：“婆婆有没有告诉你，也许有一天我会害死你。”
繁荧摇头：“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唐烟不答，只接着问：“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会害死你，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繁荧扶着唐烟的肩膀，迫他抬起头来。
“那我不跟你走。”繁荧露出一个笑来，缓缓道：“你留下吧。”
唐烟看着繁荧，半晌没说出话来，任由他拉着自己朝山林深处走去。
山路崎岖，幸而繁荧是从小走惯了的，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隐在山林深处的一汪潭水旁。
繁荧拉着唐烟在水潭旁的石头上坐下，耳边嗡嗡的虫鸣渐渐唤回了唐烟的思绪。
“这才是圣兽潭。”繁荧指指身边泛着淡蓝色幽光的潭水。这水极清澈，甚至看得见潭底蔓延的古树根茎，和山林外的泥泽天差地别。
唐烟禁不住伸手去拨撩那潭水，触手极清凉，让他的头脑瞬间都清醒不少。
“这里和外面的沼泽，还有锭山瀑布的水其实同源，都来自圣兽湖，可只有这里清澈见底。”繁荧在唐烟耳边轻声讲述：“传说这潭水苗人喝了精神百倍，但外人若喝了，就会忘记过往的一切。”
唐烟怔怔的重复：“忘记过往的......一切？”
繁荧看向他，目光深不见底：“你愿意忘记过往的一切，从此留在这里吗？”
唐烟愣愣的与繁荧对视了半晌，几乎陷入了那幽沉的目光中。
忘记一切，留在这里。
圣兽潭水闪着粼粼波光，仿佛一个诱惑。
唐烟突然站起身，在繁荧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扑通一声跳进了潭中。
繁荧冷不防被水花溅了一身，坐在圣兽潭边看着水中的唐烟......目瞪口呆。
夏夜山林中微凉的风吹过，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中；一个半湿，一个湿透。两两相望，好半天，回过神的繁荧拄着石头爆发出一阵大笑。
潭水不深，刚刚没过唐烟的腰。他趟着水走回岸边，仰头看着繁荧说道：“你不是说让我忘记一切。”
繁荧笑得肚子疼，断断续续的回答：“哈？那只是个传说啊......而且，就算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你也不用......哈哈哈哈！不用跳下去吧。”
唐烟被凉浸浸的潭水泡了个通透，神智终于完全回笼，看见繁荧乐不可支的样子自然知道自己又做了蠢事。他的脸有些热，幸而夜色中也看不出神色，何况繁荧眼下也没功夫看，他忙着笑呢。
唐烟立在潭水里，伸臂环住繁荧腰，不死心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要留在你身边。”
“你留！你留！”繁荧完全止不住笑，伸手揉着唐烟的头发，简直对这个傻小子爱不释手。
唐烟搂着繁荧沉默了一会，感觉臂弯里的人始终一颤一颤的，笑得停不下来，终于后知后觉的羞恼起来。
“别笑了。”唐烟说道。
“好，好。”繁荧一边答应着，一边继续颤。
“我说你别笑了！很好笑吗！”唐烟抗议。
“不好笑不好笑！”繁荧一边应和着，一边继续颤。
唐烟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人拉下了水。
繁荧本就笑得全身发软，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全身被潭水浸透，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攀住了身前唐烟的肩膀。
唐烟拥着繁荧向前半步，重重将人抵在岸边，垂下头沉声问道：“有那么好笑？”
繁荧这回不敢笑了，他敏锐的察觉到唐烟的态度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于是想说些什么挽回一下气氛。
“不是，没......唔！”
可惜，一个吻落下来，后面的话就再没有机会说完了。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夜凉雨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