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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白露(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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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内畿,恍觉内里是断然不能回去了。少枔驱马在朱雀门前走过几回,不敢回内里,也不能一咬牙也逃去南夏。天更亮。坊市间民人的叫卖声潮水般涌来。日光朦朦,清久遥遥站在朱雀门下,玉带漆冠,唐棣色的衣袍在朝晖中温暖动人。
少枔惶惶然下了马,清久连忙迎上前一把将他扶住:「昨夜便想过去接四哥哥,只是不得机会。」
「东宫。」少枔未等他说完便一头拜下去,「东宫新喜。」
清久很尴尬,目光倏地一散,又缓缓移回少枔脸上,「这东宫之位本就是四哥哥的。我终究担了虚名。」
少枔引马走去几步,许久才答:「这是什么话。是谁当初答应替我做到『九域修睦、百福齐臻、民生富康、四海清宁』?你我无论身司何职,所为都是天地民生。你无须心存不安,做得好、使我服气便是了。」
你做得好,使我服气便是了。
此时风来。暑意已然迫近。栀子渐渐开得热闹;松树粗糙的枝干上腻着琥珀般明亮洁净的松脂。清久望一望少枔,又望望朝曦中一轮红日,有一种鼻酸,一种凄清的满足,亦有感激。
两人至东四条元度的宅邸中坐下。元度让茶。少枔想了想,还是起身告去。
元度笑道:「四之宫再坐坐,不怕连累我们。」
少枔摆首:「我实在不愿连累少将与五弟。」
清久抿一口茶,也劝:「四哥哥言差。小妹的满月礼原不必这样隆重,颁赦恩诏太大,恐怕小妹要折福。我想此时颁赦,多半是父亲有意寻机放你出来。如今平家减罪的减罪,诏还的诏还。除了侍从中将还在南夏迁延,从前的事也都平息了。我是当朝东宫,怕谁连累?四哥哥从此与我同寝同食,必不敢有人置喙的。」
话虽恳切,在少枔听来却有些刺耳。他牵一牵嘴角:「平家到底是亡了。」
元度看一看清久,又看一看少枔:「这话我们之间说说可以,出去就不要再说了。主上为平家减罪,却不昭雪,足见表面上虽不愿朝局分裂,心里还是有所忌惮的。」
清久点点头。
少枔长叹:「这盛事原是乱世。宜明院十来岁便在背上刺下『南北一统』四个字,相形之下,父亲毕竟志短。当年都以为昭阳院与安城院不过兄弟阋墙,不想这一争便是南北两朝百年相持。宜明院那样的雄心,原本平家也有的。」
元度亦叹:「平家忠国不忠君、忠事不忠人,虽是大忠,到底不为主上所容。只可惜眼下再看淮沅,忠君忠人的小忠之臣也不多见了。」
清久揉一揉额角:「所以地方上的察举徵辟还要再看紧些。四哥哥那些折子,闳之交给我,我会陆续呈到御前。然而我总以为父亲有些瞻前顾后,不愿锐意变革。我只怕——」
少枔推开茶盏,一字一字道:「时不我待。」
「是。」清久头颅低垂,目光在一桌茶器间流连,「如你所言,朝野上下都指望赤狄拖住北朝,我们就能在南陆偏安一隅。谁知赤狄与北朝这一仗,说打完就打完的。宜明院绝非等闲之辈,那位熙良亲王更是用兵如神,试想赤狄一旦休兵,北朝便可全力对付淮沅。平家亡了,淮沅几无领兵之人,再建军府又有何用。眼下经济、军备、民心,哪一样我们都不比对岸。积弊不除,淮沅不兴;淮沅不兴,我们拿什么抗衡北朝。」
少枔陷入沉默。
清久并没有夸张。在朝不过几个月,他便将这吏治涣散贪腐成风的官场看得真切。少枔信中说,要趁北朝此时自顾不暇,变法图存。然而他思索多时,最终却犹豫了。职官世袭,权臣在朝,这一变不仅要触忤谢家与其他大世族,也要将淮沅十三郡的官制分属从上到下清洗一遍。清久不是不敢,而是没有成功的信心。
他没有丝毫信心。
然而变法毕竟势在必行。比起清久,少枔还多了一种野心:他想要趁北朝与赤狄纠缠之际整兵北伐,即便不能一统南北,疆界北扩、二分天下也是很好的。这亦是平寿慎在世时的愿望,许多次平寿慎告诉文绛:「主上安居一隅终非所宜,不妨多向主上提一提,好叫他动动北上的念头。」
北上是少枔的盛世情怀,也是平家的盛世情怀。南朝立国之初,疆域还不及北朝一半,所谓淮沅十三郡,都是这些年平家一寸山河一寸血肉地磨回来的。少枔很以平家自矜——平家都象征他某种不屈的意念;而又自卑与自怨——因为平家,皇帝再也不可能授予他任何军权。
辞过元度,清久提议去夕市看看。两人在崇光门外下马。日光灰扑扑看不真切,京洛棋盘一样规整的街衢栉次鳞比,繁盛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此时大市已过,夕市还未开始。头缠布巾的贩夫贩妇正忙碌有序地张罗肆廛。远处的值事令一眼看到少枔与清久,忙过来阻拦:「市气污秽,恐冲撞了贵人。」
少枔轻笑:「这位大人很是有趣。市气污在哪里,我们又贵在哪里。」
清久也笑了笑,开言为值事令圆解:「周礼有言:夫人过市,罚一幕;世子过市,罚一帟;命夫过市,罚一盖;命妇过市,罚一帷。我们先过了市,回头认罚就是了。」
走出十几步,看见作手傀儡的老妇人正吃力地架起台帐。清久伸手扶了一把:「婆婆小心。」回头向少枔道,「民人生涯辛苦,我见到老人家为图生计抛头露面,总是不忍。」
「你不曾到过地方。」少枔沉吟良久,「譬如蓁州、湗溪与澧泉,彼处民生才是艰难。洛东与之相较已然太好。太好,也太繁荣。」
这话清久自然也赞同的。平家当权的最后几年里,朝府曾经大肆颁行会子,其后又发关子。今岁出第四届关子,第三届以二折一,至此物价六倍于前,一石米索价七八贯不止。然而即便如此,世家宗亲依旧声色犬马,白玉为饭金为糜地逍遥自在,也间接撑起淮沅峨峨将倾的经济。
「我有一句话,多时不敢说给别人,甚至不敢说给自己。」清久凄然,「四哥哥,南朝鸱张鱼烂,难御外敌,我不想这山河失在我手上。」
少枔苦笑:「若真到了那一天,我还是要为淮沅拼了这条命。父亲不给我兵权也罢了,便是在船上摇橹也很好的。」
虽有不甘,可如今却不是不甘的时候。这万里山河表面上歌舞升平,暗地里已经千疮百孔,像是一头身披绮绫垂垂待死的舞狮,亟待收拾,一时却无从下手。皇帝对少枔毫无信任,多少折本后来都通是过清久呈至御前。对于变法,皇帝按而不发,甚至不置可否。清久没有分毫埋怨,他明白父亲面前横亘的阻力,也明白变法即变政,历朝变政,结局无一例外,皆为政变。
平家甫除,南朝江山未稳,能否经得起如此动荡——连皇帝自己也无从回答。
「淮沅锦绣山河,哪里就会失在你手上呢。」少枔这样宽慰清久,「我们岁月还长。」
岁月还长?两个人都是不信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北朝与赤狄的战事两三年间就会终结。北朝胜则吞赤狄后南下,淮沅便当真是坐以待毙了;赤狄胜则一路南下祸乱中洲——少枔不敢再想。历朝史书迅速在心头翻过。薙发易服,毁灭文明,奴役手足。若是这山河在他、又或在清久手中际遇至此,他宁愿即刻自沉淮水,不复见这方悲惨世界。
「这些话以后再谈。」这话题太沉重,连清久也想逃避,「我们去白月町买酒。净光院前新开张一家书肆,有《蓬山》与《拾芥抄》的香霖堂刻本。我与王女常来的。」清久忽觉自己仿佛说漏了一句,很不好意思地岔开话头,「隔街有一家香谱也很好,还有古器店。小妹出生多时,我总想寻一样东西送给她。」
每语及云央,清久总是很温柔,珍重之余又仿佛有某种凭寄与期待。
说话间两人走过一爿书肆,衣着简净的少年士子抱着书袋从里面冲出来,一不小心撞在清久身上,灰尘扑扑的旧书册散落一地。清久也不责怪,蹲下去帮他拾书。士子连声道谢,一抬头不觉惊呼,呀,是东宫殿下。
清久偷眼去看少枔:很平静,波澜不惊地稍稍向后退开一步。他不觉怔了怔,尴尬之余竟有些德意。
「仔细温书。」清久垂眼笑笑,双手奉还书袋,「明年春试也不远了。衣食之上不可委屈,如今朝府分派廪膳,不够了尽管去要。」
士子紧一紧怀抱,灰尘散尽,油墨纸张的香气隐约可闻。「都晓得。多得殿下计较民生,常替我们打算。」看一看少枔,「若是日后能与这位大人一样陪在殿下左右就好了。」
清久心一凛,又悄悄去瞥少枔。少枔依然不喜不嗔,袖了手向前微微一躬:「自然会的。朝府择贤而仕,过了春试,东宫殿下便与各地察举来的生员一并春试头魁逐一晤谈。等你来日跻身朝中,我们便是同僚了。」
士子欣然离去。少枔避过头向清久轻轻一哂:「历来下拨银钱都被层层克扣。微如廪膳,发到各人手中不知还剩多少。」
清久刹住话头,也接口道:「世袭之制不能尽废,贪腐之风不能根除,那么即便朝廷蠲免税赋,底下仍照收不误。」他抿一抿唇,双眼重重一闭,「我总觉得——总觉得淮沅根基烂尽,无论再做什么都是枉然。」
根基烂尽。四个字落在少枔耳中凄凉刻骨。他心底翻出一股恨意,却偏偏又无处发泄。夜色渐浓,隔街燕陵小戏嘈嘈锵锵的铓锣鼗鼓一瞬间让人窒息。少枔缓缓随清久走过书肆,忽然就说:「删格旧法必将触犯世家利益,我们都不敢。」
清久讶然。少枔紧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你不敢。换我是你,我也不敢。」
清久收住步子,似有一股气血倏地涌至额顶:「我哪里不敢。」
少枔却问:「你说,世间财权都在何人之手。」
清久脱口而出:「钟州谢家,洛东平家,还有贞明——」想起昭序心头蓦地一紧,慌忙改口,「柳垣温家、燕陵楚家,一并还有锦原宁家。这些人坐稳淮沅半壁江山。」
「几大世族霸占庙堂,从商从戎,左右漕盐,各地职报从来不经吏部,任免由他——贪腐因此而起。其中又以谢家为最。自谢珩拜相,一门子侄无不身就要位,重蹈平家覆辙指日可待。父亲心中有无打算我不便揣度,但东宫心中——」少枔也不再细想,「你心中总要分清母族和你不同宗亦不同道,勿将山河让与外戚,也勿使天下民生落到宜明院这地狱恶鬼手里。」
一番话深至肺腑,字字剖白尖利,逼得清久不得不颔首承认:「我一直有心动一动谢家,只是碍于母亲情面罢了。」
情面?少枔有些鼻酸,昔时父亲血洗平家又碍过谁的情面。他揉揉额角,湿漉漉竟落了满指冷汗——清久洞悉世事,而偏袒母族毕竟也是人之常情。
少枔其实多虑了。清久始终与谢家感情淡薄;清久直觉敏锐,是非当前总会迅速作出正确选择。少枔将他触动,他便一心设想除掉谢家救赎淮沅,并不想倘若谢家不复,少枔会不会再来与他争夺帝位。
然而话至此处,两人都不能再说下去。清久需要时间考量,少枔也需要时间等他考量。
于是沉默中又走过一条花街。梅雨将尽,隔院飘来蓝靛腐熟的味道。墙头夹竹桃开着,亦有山抚子、荻草、琉璃玉蓟与稀疏寥落的夕颜。花娘子沿街叫卖,紫竹箧里盛满红线扎起的栀子花。清久向来喜爱花草,便买一朵簪在衣襟上,打一打扇埋头一嗅,向少枔微微笑道:「很让人倦怠的香气。世间花木都这样好。」
少枔并不回答,只是眉眼间似有所触。
清久仔细望一望他,一时恍然:「你同我说过,枕流最喜爱姬辛夷与这栀子花。抱歉,这一年我一直替你打探,却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少枔摆摆手:「她都好。」
清久一喜:「果真!她在哪里?你迎她回来,我来安置你们。」
少枔苦笑:「我身如飘萍,怎敢拉上她一同受苦。她在青莲院,一时无虞。我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
清久劝道:「你多时还是上去向父亲谢恩,也伏个罪。」
少枔摇摇头,轻嗤道:「我已是这副模样,还伏什么罪。如今时局逆转、庙堂重构,没有我立锥之地,我也不敢逃去南夏,做淮沅的叛臣。」
「自然的。父亲放你出来,世间都猜你会不会逃去南夏投奔侍从中将。洛东再苦,你也不能如他们的意。」清久轻轻扶一扶少枔,「不如你等我几日,我去探探父亲口风。」
少枔迅速按下他:「不。我明日进内见一见父亲。」
清久想了想:「也好。但我母亲那里你就不要去了。」
少枔忽然想起与莒,便问:「你近来见过二哥?」
「昨夜席间见过。听说母亲属意二哥哥娶谢珩的女儿,阖宫都知道了。」清久甚少这样无奈,「先中宫去后,嫔也去了。二哥哥是个老实人,别人给什么,向来没有他拒绝的余地。我见他与槿园同席,处处陪着小心,总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