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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白露(2) ...

  •   门环微颤,而后苍重的院门吱呀一声徐徐打开。一位年轻尼君迎下石头阶,眉目柔和,剪短的头发疏疏被在两肩,紫袴白袜,锦襻漆木屐,薄墨与濡羽色的禅衣上披着金襕袈裟。她有些惊愕,轻声道了失礼,退后两步问道:「毂下从何处来?毂下若要在此歇夜——抱歉,鄙寺是不留男客的。」

      少枔忙恭恭敬敬回了礼,一面迅速解释:「我并不要歇夜。我来寻一个人。」

      尼君手中的纸灯照见她的警惕与讶异。她顿了顿,迅速向后看了一眼:「毂下是谁,要找何人?」

      「我是——」少枔不无戒备。他努力搜索记忆,试图想起母亲提到过的那位大僧官,「我母亲是……我母亲是性素法师的一位故人。」

      尼君神情一弛,抬头仔细打量少枔,向后让出一步:「我即刻禀达院正。毂下先进来等罢。」

      少枔解了刀放在门槛外,又脱下鞋履,穿着洁白的绢袜小心翼翼地随尼君走入院中。

      这是一间很小的佛院。背面一爿僧寮仿佛才建成不久,椋柱虹梁还未髹漆,桧木色泽润黄,质地坚密,依稀有腐草浑浊的气息。尼君将少枔让入禅房,叫小沙弥尼上来奉茶。房内十分清整,两铺枕被,壁上悬佛涅槃图与苦行释迦像。一侧用六折屏隔出半间茶室,当中焚一炉柏子香,一并茶釜文具。

      尼君与小沙弥尼窃声私语:「那边已披剃好了吗?」

      小沙弥尼点点头,轻叹:「真可怜。整年里一直念着四之宫会来,这两日忽然像是没了希望,疯子般说自己遇见了佛,求着住职为她披剃。现在好了,便是四之宫来,她也不能出去——」

      尼君忙合掌念了声佛号:「不守口慎言,是要有果报的。像浣足的水,人见不喜,也无法接受正法。」

      「可是,」小沙弥尼还要声辨,「师姊心中,什么法才是正法?书中说,云何善念耶?无欲念,无恚念,无害念,是谓善念。可是那日我开门要将奔逃至此的平家族人都放进来,上师为何要罚我,为何又要——」

      「寂照!」尼君强抑住恐惧与愤怒,「你随我出来。」

      寂照吐吐舌头,又向少枔看去一眼,还想再问,却被尼君紧紧抓住衣袖。尼君很尴尬:「见笑了。」一面又催促寂照,「还不去法堂跪诵悔过。」

      「师姊何必说我犯戒。」寂照伶牙俐齿,红着脸争辩的模样又一次让少枔想起枕流,「清净行者不入涅槃,破戒比丘不入地狱。我仍是好好的。」

      尼君苦笑:「你是白吃了满腹经书,难怪比别人悟得多。」两人边说边走出禅房。

      然而此时少枔早已如坐针毡。尼君与寂照的对话他并未全都听清楚,只是隐约一声「四之宫」使他莫名打了一个寒颤。他放下茶碗起身跟出来。幽寂的庭院,月光下满铺粼粼的白沙,两旁生满茂盛的五叶松。竹管接引山泉淙淙流在阔大的石坛里。少枔远远望见金堂内灯火如昼,一排又一排人影手捧法器沿着左右翼廊逶迤而行。烟气缭绕,梵呗声渐至于无。他步履生风地掠过两旁一座座铸刻精湛的鎏金佛像。一位老尼迎头将他挡住:「毂下留步!辰光已晚,蔽院不留男客,毂下断不能再走了。」

      少枔引颈长望,明灯所照,曼荼罗堂内一位錆鼠色衣衫的沙弥尼正跪在释迦三尊像前虔诚祷诵。这身影何其眼熟!一瞬间浑身气血都翻涌上来,他拨开老尼双手就要冲进去。老尼垂下两手,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殿下还是快回京罢。」

      殿下?!少枔猛地一抬头。面前老尼合拢双掌宣念佛号:「小尼性素,是中宫的故友。」

      少枔合拢双掌深躬礼上,一瞬间却哽咽难言。「性素法师。」他迅速改口,「院正大人。」

      性素并不还礼,只无悲无嗔地望一望少枔:「中宫的确曾经致书于我,要我保全大女公子。」

      「那么枕流——」少枔焦急难耐,「那么枕流如今就在这里?」

      性素凄然微笑:「她如今在佛祖那里。」

      少枔心内潮涌,浑身骨肉瞬间都僵住。性素缓缓张开手掌,银戒刀折在掌心,发出一道清冷的光。她怀中还有一只檀匣,少枔在她的示意下揭开盖子,满匣乌黑艳丽的长发与她喋喋不休的晦拗佛语顿时如倾盆大雨般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少枔猝不及防。一身瑟瑟,满心惊痛。

      之后的一切更像一场梦。仿佛幼年时与枕流骑着马穿花拂柳地在堤上缓行,柳丝细软而绵长,需要一条一条地从面前拨开。他便这样暴躁地拨开所有上前阻拦的人,踏过那些试图抓住他脚踝的手,怯怯,而又无畏地向曼荼罗堂走去。夜风摇动檐铃。曼荼罗堂中那个读经的沙弥尼依然姿态虔诚、纹丝不动,诵过一页又翻一页,灰青的禅衣与银襕袈裟稳稳压在地上。一旁的女童慌忙冲上来拉她:「寂听,你先去躲一躲。」

      是枕流啊。除了昔时一头及地的长发不复存在,声息,面容,目光,都与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枕流眉间生来有一粒朱砂痣,与她细长乌黑的眉目很相称也很娇媚。她在女童的拉扯下徐徐站起身,禅衣是松鹤花菱纹样的二倍织,右手手腕上盘着一串雪白的砗磲数珠,膝头一本《般若真实经》猝然滑落,翻在「所谓世间一切欲清净故,即一切嗔清净;世间一切垢清净故,即一切罪清净;世间一切法清净故,即一切有情清净;世间一切智智清净故,即般若波罗蜜多清净」这一页。

      「要我去躲什么呢?」枕流很茫然,一刹那似乎也有一丝惊诧与惊惶,「隔去这么久,他们又来抓我了吗?」

      然而她一仰头看到少枔,顿时愣住,心中那一方已如废墟般的世界再度坍塌。她瞬间情绪崩溃,所有坚强与隐忍就此湮灭。漆黑的阴影里她一面后退一面放声大哭,许久才开始疯狂拉扯自己纷披两肩的头发,又哭,想要躲避却无处躲避,只能张着双手在佛像间往复徘徊。

      ——仿佛一种痛彻心扉的追悔。

      少枔轻轻唤了她一声,两步跨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枕流泪如泉涌,用额头抵一抵他的左肩,勉强笑嗔道:「你该来时不来,现在来了,我也不能跟你走了。」

      少枔用力握一握她冰冷的指尖,又拉下脸啐她:「要死了,说什么鬼话。我今日偏要带走你,看谁敢拦!」

      「熙卿。」枕流极少这样郑重地称他表字。她迅速站起身向后退开两步重新坐下,满面泪痕看得人心酸,「熙卿!如今这世上只有你与我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相依为命!一字字重鼓般擂在少枔心头。两人何尝不都是家破人亡,而枕流更曾亲眼目睹父母兄姊一个接一个惨死。母亲的血溅到她藏身的壁龛,甚至泚入她的口鼻与双目。这口腥气她一直从东八条含到青莲院,幽深的水井旁她佝着身子几乎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少枔凝神望向她,肌泽洁白乃至苍白,熟悉的面容依然纯净美好。他覆诵那句「相依为命」,念起母亲与整个平家都已不在,刹那间又是泣不成声。

      「不能相依,何以为命。」少枔重重一抹脸,一把拉起枕流,「你跟我回京!我们逃到南夏也罢了。你还有我,凭什么青灯黄卷地消磨一辈子!」

      「没出息!」枕流拼力甩开他,「你要逃,我就不认你这半个平家人。」

      少枔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刹那间松了手愣在原地。思绪回到那一日他与母亲诀别,母亲对他说,这一世都要照拂枕流,却不能误了她,也不能为她所误。

      如同鞭挞。

      少枔迅速冷静思考,倘若就此带枕流回京,她是否有能力保全她,两人是否还要面对更大的苦难。自己才被放出来,还有诸般头绪未曾理清、诸般抱负未得施展,枕流又何曾愿意与他这样狼狈落魄地苟活下去。

      少枔越想越气馁,跪下来拉住枕流两手。他无可奈何,觉得世间一切都与自己作对。枕流已不再哭,望着他很不屑地抿抿嘴:「小时候你犯错挨打,不哭还好,一哭中宫必定狠狠打你。这么大了,还不长记性。」

      少枔长叹:「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求求你,对我说句好话罢。」

      枕流避过脸:「你回去。我不要连累你。」

      少枔连忙将她裹到怀里,一面摇头:「你怎会连累我。就算连累,我也情愿被你连累。求求你把头发蓄起来,好不好?你自小爱与我讨价,我们现在也来谈一个条件:你将头发蓄得与从前一样长时,我便来接你回京。」

      「接我回京做什么。」枕流面色凄然,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一尊又一尊衣裙流丽宝相庄严的菩萨金身,「你回罢,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来过。等你安稳了,再来清川看我。」

      少枔没有立即起身,一则不忍看到枕流流泪,也不舍得掉头便走。世界如此黑暗,他生怕这一去就是永诀。「你答应我,」他思索许久,还是开口要求她,「蓄起头发等我来。我会好自珍重,不与谢家为忤。等时机合适我便报达父亲——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成婚。在洛东,或是在北多摩。」

      枕流双目低垂:「北多摩就算了。你多时记得我从前常说,南夏虽好,夷狄之地我却一次也不会去。」她悲声长叹,「我们也不需成婚。各人都是因陀罗网中之物,圆融与无限缘起如山水激流永恒转动。平家这一劫或许是上世果报;我们这一劫亦是如此。」

      「这些佛书,但愿你不要再读了。」少枔苦笑,又伸手抚一抚枕流的鬓发,「不过我都依你。庙堂若没有我一席之地,我始终不会再来。但你也要记得,我们婚约还在——」他语气坚决,一字一字使她确信,「请你安心,我们的婚约永远都在。」

      「熙卿。」枕流有片时神驰,良久抬起衣袖沾了沾眼角,微笑摆首,「晓得了。你不必再嘱咐我。」

      少枔侧着头仔细想了一会:「或许我们可以通信。」

      「我们还是不要通信。主上减了平家的罪,却未必不是制衡谢家的权宜之计。他恨极了平家,不怕朝令夕改。还有谢家。你在找我,谢家多半也在找我。熙卿,风声仍紧,我不想沦为谢家要挟你的筹码。何况你一直——你时刻都在风口浪尖上。我都好。我会蓄发。」枕流顿一顿,神色近乎哀恳,「求求你,留在洛东安耽做事,尽力讨主上喜欢。我这条命是捡来的,说不定明天便被拿回去。熙卿,你好一切就都好了。」

      少枔又要落泪,枕流却起身将他推出曼荼罗堂,而后吃力地闩紧苍重的木门。他枯立许久,最终还是走回本堂向性素法师忏悔罪过:「我不遵礼法,亵渎佛门,应当堕入无间地狱。」

      小沙弥尼寂照在一旁嗤嗤轻笑:「好重的誓。殿下真的不肯带大女公子回去吗?」

      少枔迟疑,还是用力摇摇头。他怕牵累枕流,枕流也怕牵累他。他面向性素法师伏首长拜:「院正法师在上,枕流从今都有劳贵院周全了。」

      性素年事已高,一夜未眠,从头到脚都是疲惫。她身穿浓紫法衣,洁白的头巾绾得一丝不苟,烛光所照,细长的眉目比观音更慈和。「中宫待敝院有大恩,便是殿下不提,小尼也会拼死庇护寂听。」性素伸手虚虚一扶少枔,「殿下轻易还是不要再来,凡事多加谨慎,对彼此都好。」

      有些话未便说破,但青莲院上下的顾虑少枔心里都明白。他郑重拜辞,引马走上来时的那条小路。天色沉白,一点细微的辰光从东山潮涌般冲散黑夜凝滞的苍穹。身后有人疾步追来,屐齿踏在石板上发出十分清脆的哒哒声。少枔猛然回过头,寂照已站在自己跟前去笠行礼:「大女公子有一样东西交给殿下。」

      是一枚香荷包。平整光鲜的羽贺锦,盘金烈焰鬼面,填青檀、甲香、薄荷、都夷、荼芜、山踟蹰,两侧各缀珊瑚珍珠璎珞。

      寂照轻声添上一句:「大女公子说,殿下身上的那一枚终究还是用旧了。」

      少枔连忙解下枕流从前做给自己的那枚香荷包,沉甸甸的,里面塞满珠玉与香末,四五年间他一直佩在身上。寂照笑眯眯望着他,眼中浮起一片濛濛的雾气。

      「我并没有一样东西留与她做念想。」少枔不无抱歉。头顶有一片黄栌,晨风吹动,阔大的叶子便和着雨水青黄交错地簌簌落下来。他掸一掸衣衫,双手捧起解下的旧荷包,「这是枕流昔年所做,请法师务必转交给她。」

      寂照双掌合十:「殿下放心,我必定转达。」

      少枔道了谢就要离开,刚踏出一步却又收回来:「不揣冒昧,我还想再问法师两句。这一年间,枕流——好不好?」

      寂照没有迟疑,垂下头温声笑笑:「都好的。饥则餐,困则眠。」她重新戴上草笠,竹杖点在地面发出清亮的响声,「佛祖慈悲,必会好好照拂她。自然,我也会尽我所能地看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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