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戬心）》子曰无医

2、夜夜心

　　不知是不是因日前那张丧礼的缘故，我近来总是爱做梦。
　　而梦中的景象大多大同小异，不外乎是杨府的屋檐下，风铃随风轻晃，嫂子难得安静地靠在柱上，望穿天际的场面。
　　与她相识这么久，见她哭过笑过吵过闹过，可没想到，最后入梦的却是她安静如水的场景，青天白日下，一身红衣鲜红得出奇。

　　（一）千年篇
　　那时我总在屋子里看着她痴痴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发笑，并打自心底里地为二哥高兴。都到“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我的二哥，我的二嫂，你们又是修了几世几年？方才遇到彼此——一个可以有人愿意为他上天下海罔顾生死；而另一个可以找到其倾心所托终无怨悔之人？
　　我那时，很羡慕他们。所以在嫂子望着门边等候归人的时候，我会在心里暗想，我的良人，你何时出现？届时，我跟你，我们也会像二哥二嫂一样，成为三界中人人堪羡的神仙眷侣。
　　想着想着，便烧得满脸通红，回过神来时总是担心被嫂子看到后取笑，可她仍是痴痴望着门边，根本没心思顾及我。
　　这时的嫂子，安静温柔得像另一个人。

　　刚开始的时候，总是我做好饭菜后去叫醒她，看她一脸失落地来跟我用饭，吃饭时嘴里不停地懊悔自己的一时气急而把好端端的新婚之夜弄成那样，让多少人看了笑话，更是让二哥不知怎样厌烦她。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便一遍又一遍地劝。她终是绽了笑颜，目光胜火地保证她今后再不乱使性子发脾气，她要做二哥的好妻子，她要让二哥成为最幸福的人。
　　“你们定是三界堪羡的神仙眷侣”我笑着回应，发自内心的祝愿。

　　成为好妻子的第一步，是学做饭；第二步，是学针黹；第三步，是为二哥生个孩子…
　　这是她的计划，作为她的小姑子，我当仁不让地教她做饭、女红。
　　她之前曾帮二哥洗衣，虽然结果略有些惨不忍睹，但她毕竟贵为西海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所以第一次洗衣这么失败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不过，我素来认为我这二嫂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可却没料到她在这些事上的天分全无。
　　后来看着她一次次地熏出眼泪、刺伤手指，看她乐此不疲地自残式学习，我从最开始的苦笑不得到后来的担心不解，都在她“你说杨戬回来吃到我坐的菜会是什么反应？”的傻笑中化为一声叹息。
　　那时的嫂子，脑海里想的是二哥回来赞她的做的菜唇齿留香，穿上她制的衣玉树临风，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二哥。
　　只可惜，二哥回来后虽然被她一马当先地拉回了房间，可是在饭桌上，二哥说的话是“这些菜略闲了些，诸位兄弟莫要计较。”穿上他新制衣衫的二哥走出房间，便立刻找了梅山兄弟打猎捉妖，赏月饮酒……
　　我看着她眼里的笑意一点点冷下去，慢慢沉淀成其它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可我当时会做的，只是不断地在他们之间当和事老，劝二哥忍让。再然后，便是搬去华山，从最开始的相劝到后来的一声叹息。

　　其实当时，不是没有想过劝她，只是商纣大战那几十年的岁月里，我眼见着她对二哥那浓得可以流出来的爱意在一点一滴的思念中把她从公主变成个妻子，我不忍心再看她那样辛苦，辛苦的源头，还是二哥。
　　只可惜，我当时自认为当了几百年的三圣母，看多了世间爱恨，便能为他二人指点迷津。可情之一字，我不曾陷进去过，终究不过纸上谈兵。

　　于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他二人，终究只修到千年。

　　（二）山崩地裂篇
　　造物弄人的是，在他们和离后，我遇到了彦昌。
　　在那之后，我终于知道她眼里冷却下去的东西，叫做嫉妒。不过，我比她幸运，我可以确定彦昌心中只我一人，我二人，是华山人人堪羡的神仙眷侣。
　　我千年前的小心愿，终在此日实现。
　　我曾经不解为何她可以拿二哥偷镯子送邻家姑娘一事来取笑，却在那触摸不到的月光上执着千年。我对她，未尝没有怨过。她道我二哥折磨了她千年，可她又何尝不是折磨了我二哥千年？她曾信誓旦旦地保证，她会让二哥成为最幸福的男人。我信心满满地祝愿，你们会是三界堪羡的神仙眷侣。
　　可当时谁又能想到，三界堪羡，不过是三界笑话。

　　但每次细想，却又觉得我有什么资格怨她。便连我自己，也在他们和离后为了二哥去探听仙子心意，那时，又何尝想过她？
　　也许，与她那几十年的姑嫂情谊也在她跟二哥的千年争吵中，在二哥一次比一次疲惫的眼神里，又或者在我千年独守华山的孤寂中，被消磨掉了。

　　可笑的是，后来嫁为人妻后我终能理解了她当日感受。我不过略微想象了彦昌不爱我却娶了我的场景，都觉得从头凉到脚的瘆人。但我比她幸运，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假设我的臆想。而她，或在那样的假设中千年，千年前走不出，千年后还是走不出。
　　可悲的是，也许这并不是臆想。

　　四公主来看望我时，说她不分日夜，只坐在西海岸边那块巨石上，惊涛拍岸，鸟飞鱼跃，她都半分不动。
　　四公主让我去劝她，我向来自认能言，可见到她后张张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倒是冲我一笑，笑道“恭喜”，随后告诉我，在那块巨石上，杨戬许了她一生一世。
　　我不知如何作答。
　　她却展眉，望着天际继续道，二哥心中，事事以我为先，而今他当了司法天神，为何我要以身犯法私配凡人？她问我，是认为二哥会护佑我一生一世，还是仗着二哥的护佑可以不用考虑一切？
　　我哑口无言，落荒而逃。

　　她心里仍是想着二哥，我比不上她。任世人如何称赞我贤德仁心，功德无量，可在二哥面前，有二哥在的地方，有二哥在的三界，我只是那个杨家三妹，可以做我认为对的事的杨家三妹。

　　于是，有了后来的山崩地裂。

　　（三）桃花篇
　　灌浆口那日的葬礼上，桃花仙子为她的痴心所感，自作主张地开了漫天的桃花，算是为这两人送行。
　　世人都道二郎真君爱极了桃花，可他们却不知我二哥在各处收集桃种不过是因为我喜欢那花的轻柔缱绻。在爱花这事上，二哥随了父亲，一花一木，没有他不喜的。
　　我因而叹息，二哥将自己藏得太深，世人少知，便是我这个曾自诩最了解他的亲妹妹后来竟也看不懂他。
　　那时唯一懂她的，只有那个我认为不懂他的公主。
　　因为不懂他，所以才会赶走梅山兄弟；因为不懂他，所以才会再三逼他上天做司法天神；因为不懂他，所以才会摔破风铃；因为不懂他……

　　望着满院的桃花，我泣不成声。

　　（四）忘情篇
　　往事虽担了个往字，却不会犹自往生。
　　对于我们这群有些无尽寿命的神仙来说，不会如凡人一般老去，所以也不会如他们一般变得善忘起来，发生过的事，记着就是记着，忘不掉舍不下。
　　彦昌去后，我不只一次地恨过自己身为神仙，还是个担了华山百姓安危重责的神仙。华山自新天条出世后凭现异象，妖魔横生，而沉香成了新的司法天神，仅我的宝莲灯能镇压得住这些妖魔，护得这华山安宁。我们受了新天条出世的好处，便要承担这后果，当真是公平得紧。
　　身为华山三圣母，便要担起护佑华山安宁的职责。
　　这职责，让我只能在对彦昌的思念中，一日日一年年地在满满装着我跟他回忆的地方，做个神仙。

　　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会羡慕寸心，羡慕她忘了情，可以在西海做她的西海三公主，不会为二哥的死去再动半点心神。何况，这忘情之术，是二哥亲手下的。二哥决绝如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又突如其来地离去，她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我羡慕寸心现下的安乐，可我却又不敢去找月老讨那忘情水，我不知道，忘了彦昌的杨婵还会不会是杨婵，忘了彦昌的杨婵又该怎么面对沉香？
　　正如我不知道，忘了杨戬的寸心还是不是敖寸心，而忘了杨戬的寸心又如何面对自己那颗心？

　　后来寸心病重，四公主请我去看她，并告诉我她想起了前尘往事，我当时竟不知是喜是忧，而后脑海中一片空白，渐渐地，那千年的事如画册一般在我脑海中哗哗翻过——
　　她目光灼灼地保证她会做个好妻子，她在二哥为她上药时疼得龇牙咧嘴借机撒娇，她接过二哥打猎带回的狐裘乐得开怀却逞强做出副不在乎模样，她掀翻桌案哭着质问二哥心里到底是谁…最后一页，是在柱子上悄然等候的红衣影子。

　　二哥，你可知，她还是想起了一切？

　　（五）丁香篇
　　我去西海探望她时，她神色不见半分哀戚，只笑着交待我，要让她与二哥共葬：
　　二哥灰飞烟灭，那她便要火化成烟；二哥衣冠冢于灌江口，那她便也要葬红衫于同穴。

　　我禁不住泪落：“都道生不同衾死同穴，生既已同衾，死又何求同穴？”
　　她轻笑一声：“夫妻死后合葬，本是同礼。”

　　千百年前的杨府内室里，二哥执了她的手，字字锥心：“在妻子的位置上，杨戬只你一人。”
　　原来如此。

　　三日后，她终如愿。
　　仙友大多都道西海三公主求仁得仁，当可心安。
　　可我却疑惑，求仁得仁，当真便了无遗憾？

　　我去灌江口拜祭时，发现他们的坟头开了簇丁香，悄然无声。

　　（六）夜夜心
　　我想象过，忘了刘彦昌的杨婵会是什么样子，可始终想不出来。
　　而那日在西海，寸心告诉了我忘了杨戬的敖寸心是什么样。

　　她说，在她没有杨戬的那两百年里，她的日子不是无忧无虑，也不是怅然若失，只是一种等待，不分日夜的等待。
　　日间她在西海海岸的巨石上看惊涛拍岸，夜里她便在床上听屋外水声潺潺；梦中她会见到一人捧一束丁香半蹲至她面前，笑着许诺“朝游沧海暮苍梧”。
　　然后，她便在醒着的时间里等梦中那人；睡着的时间里等着梦见那人。

　　彦昌离开我已有百余年，沉香做了司法天神娶了小玉日子圆满。所以而我现在，没什么好等，没什么好盼。我最常做的，便是在午夜梦醒时分，听一夜雨打芭蕉，抑或风吹桃枝，夜夜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