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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   学武切忌心浮气躁。
      治病也是一回事。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师弟有肺病的,在知道之前他从没让我看出来过。
      我们跟着师傅一起学刀,一川做什么都非常一板一眼,这从他小时候扎马步就可以看出来,师傅说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等师傅走远了,我就会站起来烦他,我喜欢在他老实蹲着的时候戳他腰窝咯吱他。他被我戳得烦了,就会站起来打我手背。他笑久了脸会红,那红晕顺着他微白的脸一路烧到耳垂那儿。看他站起来我就满意了,引着他追我打,但我耳朵很好,听到师傅回来了就赶紧原地蹲下继续扎,一川就太老实了点,非得跑回原处继续扎,这样往往一抓一个准,得,又是一个时辰。
      一川和我不一样,用豆腐店那小妞的话来说:
      靳一川是个玉树临风的青葱少年,而我丁修是个没脸没皮的臭混蛋。
      他喜欢做好人,而我无所谓,我只要开心就好。

      开始学武没多久我就发现师傅会特别教一川一些不教给我的,这让我很不服气,但远没有到生气的地步。可能是我之前欺负一川欺负得太狠了点,师傅就给他开开小灶。
      我是师哥,他是师弟,我——很理解。
      他们在墙那边比划,我在墙这边靠着听,大部分是师傅的声音,手,脚,腰,啪,啪,啪!竹条一下下抽,却总也听不到一川吭一声。之后,他就回来找我对招,他把衣袖扯得长长的,来遮那些根本遮不住的红杠杠,我也就看看不说话。一川出招就跟他人那样,太直不懂变通,就算跟着师傅学了点新花头,他也就老老实实地一招一式接连着甩,他打的认真,眼睛亮亮地盯着我,像晚上老喜欢趴我房顶的那只小黑猫,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师傅开始给他开小灶后,我开始输多赢少,输的里有一大半还是我让的。一川一招打过来,我侧过去,想想又侧回来,肩膀上啪的挨那么一下,很疼。我把苗刀一丢赖到地上去,仰起头看一川气喘吁吁地低着头看我,他用右脚踢我的胳膊,我就抓住他的脚踝。
      “起来。”他嘘我。
      “师哥打不动啦!”我半眯着眼睛。
      天光顶头,晃得人眼花,一川凑过来点遮住大部分的日照,他又瞅了我会儿才笑起来,小白牙红嘴唇儿,比窑子里的小桃都好看。
      我这么想着咋巴着嘴:真好看啊。
      “那下次打。”一川把刀收起来,眼角眉梢都浮着得意。
      在那个时候我觉得,这把水,我放得英明神武。

      后来有一天,师傅把我留下来要跟我过招,一川想留下来看,被他打发了给他买酒去了。我看着一川三步一回头地越走越远,我就知道他担心轮到师傅给我开小灶了,我在肚子里简直是连牙都要笑掉了。
      靳一川终于走得看不见了,我回身,看到师傅坐在老槐树下,他的刀平放在他膝盖上,缠着的布散落下来,开刃的,永远都磨得锃光雪亮。他抬头看我,我岔开腿,三尺长的苗刀“哆”的一下戳到地里。
      师傅不是要给我开小灶啊,他是要教训我哩。

      我的师傅是个绝顶高手,虽然他从来没有跟什么人比试过,江湖上也好像没有人认识他,但我就一直有这种直觉。这一猜想在我开始混江湖后得到了极好的佐证,我打不过我师父,而江湖上我还没有遇上打得过我的人。
      我的师傅是个绝顶高手,他的刀很快,很利,很凶。当他出招的时候,他的目的很单纯,有时候是展示给我们看,有时候是打赢,有时候是杀人。那一天,我觉得他的目的是最后一个,我跟他过了不下百招,手、足、膝盖、肩、背、腹、腰给他削了一道道薄薄的血口子,不致命但很疼,其中有三招他对准了我的要害,但都被我躲过了,第四次的时候,我知道我躲不了了,于是我赌了一把,我欺身上前,笔直地举着刀,他的第四招可能会消掉我的脑袋,但我的刀也可以戳他个窟窿。
      我盯着他,我的师傅要杀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当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有血水溅进我嘴巴里,我伸出舌头舔的时候,咸到发苦,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刀甩出好远砸在地上,一线血水顺着师傅的胳膊往下淌,我继续瞪着他,而他也看着我。
      “别再给一川放水。”他说,声音里没有起伏也听不出情绪,“你这样帮不了他,还会废了自己。”
      我不吭气,看着自己的血慢慢地淌了一地。
      他蹲下来带着血的手指点了点我的眉心。
      “我就要死了。”他突然又说,口气却好像在谈论马上要来的第一场雪,我等了很久他却再没有下文,所以最终也就只有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死讯。

      之后的每一场架我都没有再留手。
      一川又被揍得惨兮兮的,他不管学多少新招式都打不过,之前是脑子不行,之后是身体不行。当有一次他憋不出一口气咳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收住了刀。
      我反手把刀架回脖子上,插着腰,看他一个人一下一下地咳,他一边用手捂住嘴一边挑着眼偷看我,我靠着我的刀,想去拍拍他最终也没有。
      他咳着,不服气,不甘心,不认输,死犟着。
      “你难道要我等你咳完?”我皱着眉摇摇头。
      “再……再打!”
      我把刀彻底收起来:“有病就吃药。”我尽量说得语重心长,“一个痨病鬼,师傅教你那么多有什么用?”
      一川恨恨地看了我一眼,却再没说话。

      “一川是不是你儿子啊?”那个时候,师傅转身离开我突然这么喊他,他依旧没有理我,不回答不辩驳,现在想来,过去他似乎只和一川说话,和我说的大多也是关于靳一川。
      “你有的教他不教我是不是怕我将来害他?”我干脆一股脑儿全问出来了。
      “你现在是不是知道不管你怎么教他都不如我,所以想干脆杀了我?”
      “可你又怕将来没人照顾他是不是?”
      “我不会害他的!我不会害他的!我不会害他的!”
      我连喊了三声,但师傅已经彻底走远了。
      我继续这么躺着,任有一场姗姗来迟的雨把我里外淋了个干净,雷声一下接着一下地打过来,似乎连地面都被敲得震颤,我年少的时候其实很怕打雷,每次下雨不管我多么讨厌师傅都会和他挨在一起,说很多话,寄希望用自己的声音把雷声遮盖过去。后来,我有了小师弟可以抱,他那个时候身上有一股奶气,探头探脑地窝在我的膝盖间,我一手箍着他,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间,暴雨倾盆,噼噼啪啪下得非常痛快,而雷声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现在,我一个人,天地间,电闪雷鸣,我却一点儿也不再害怕了。
      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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