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澄州听书 ...
-
在冥府任职必须每日穿官服,所以只有出了冥界才能换衣服。白烨用蹊跷的眼神注视着我一脱下官袍就露出早已穿在里面的青色女装。
“你为什么不赶紧换衣服?”我问他。
白烨没搭话,只是念了个诀,倏的换好了月白长衫,把引魂棒化的玉坠贴身收好,然后看着我说:“我换好了。”
我一边戴玄铁链一边拿出纱帽:“你还挺厉害。能教我不,看着挺厉害的。”
白烨伸手把我手中的纱帽拿开放在包袱上,“这些小伎俩我到时教你。好不容易出来就别戴纱了。”他笑着捏了个诀,示意我可以进城了。
我惊异地问:“我这头发怎么进去?”
“安心吧,我用障眼法,凡人看到你头发是黑的。”
我终于也过了一把黑发的瘾,纵使我自己看不到。我们拿出准备好的文碟进了澄州城,进了城门一片市肆林立,人来人往。冥界和人界除了一个是鬼魂一个是活人再没什么不同,白烨没喝孟婆汤自是还记得人世,所以我们并没有感觉新奇。白烨带我到路边的客栈住了下来,把行李收拾好以后就跟我上街开始找人。
“兄台,”我拉住一家包子铺的老板,“你可认得许清绝?”
“这个我不知道,要点大肉包子不?皮薄馅大!”
我过去时白烨正在问了一个胭脂铺的老板娘,那老板娘看我过去:“唉公子,您夫人气色不好脸色发青,给您夫人买这个玫瑰红的胭脂,用起来肯定美!”
我插嘴:“大娘,我不是气色不好,就是身上阴气重了些。”
那大娘惊恐地往后缩了缩,再不跟我搭话,我叫上白烨走开。白烨扑哧笑了出来。
“笑什么?”
“你的思维方式还真奇怪。刚刚为什么不反驳?”
“啊?反驳什么?说我其实不是你夫人?”
他微笑没说话表示默认。
“那又不是事实反驳什么。但是她居然说我脸色发青我虽然常年素面朝天,但我皮肤白皙细腻有光泽!”
白烨又扑哧笑了被我直接忽略。“我问你啊,这城里谁知道的最多?”
“平民百姓里,应该是私塾先生吧。”
“不是学识,就那些家长里短,宫帏秘史什么的。”
他琢磨了一下,转身指了指茶馆里头。
我和白烨走进去,里面正有个大侃特侃的老头,唾沫星子激情四射。他前面的桌子旁边围了一圈人,托着腮帮子听得聚精会神,连唾沫星子飞到脸上也浑不知觉。
说书老头“啪”地一拍惊堂木“最终,我们北边的邻国大瀚,在天瀚四十八年,瀚昭帝驾崩,享年二十有七。”他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喝上一口,“诸位,三日后要开尚灯节了,明日我讲一个咱们澄州城里曾经的‘第一戏子’许清绝的故事,算是尚灯节前感谢各位,一天讲完。”
众人哄了一句铁公鸡终于拔毛了,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小二喜笑颜开地去收瓜子茶水钱。
我惊喜地拽拽白烨的袖子:“你听到没?明天我们起早点过来先听听看,再找许清绝也不迟。”半天没听见回话,我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青白,“你没事吧,你怎么也脸色发青?你阴气没我重啊。”
白烨垂眼安抚地笑笑,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大汉,那人穿着红色的外袍。我赶忙把白烨拽出了茶馆。
冥界和人界黑白颠倒。
我们出发时冥界是黎明,到人界这里已是傍晚。我看白烨精神不好,说先回客栈歇着明早再过来。
第二日一早,我走出房门时白烨已经站在客栈楼下等我了。这个点路上人不多,白烨问我饿不饿,我点点头,他指指一边摊子上的白色糕点,问我想不想吃。我看那糕点松松软软就说要吃的。白烨取了几文钱,递给我一块说这叫云片糕。我低头咬了一口……
“呸!”我吐吐舌头,“这什么怪味啊?”
白烨咬一口,挑右眉问我:“哪里有怪味?”
这云片糕果然应了一句孟婆常教导我的话:驴粪蛋外面光,里面包的全是糠。我正批判人界这华而不实的作风,一个小孩拿着饼从我身边跑过,刮起一阵香风。
“哎,”我神往地拉拉白烨的袖子:“我想吃那个。”
白烨走到铺子前给我买个那个饼。我咬一口,惊为天人:“此饼只应天上有!冒昧问一句这饼芳名?”
白烨挑眉:“王大麻子烧饼。”
考虑到要在茶馆听很久,我拿着三个烧饼走进了茶馆,这时里面人已经把前排地几个茶桌占满了,听小二说都是多年来的老茶客。我和白烨坐在靠窗的茶桌旁,昨日那说书老头提着茶壶慢慢从后厨踱出来。
“感谢各位赏光,今日老小儿要讲的,”他一拍惊堂木,“是咱们澄州‘第一戏子’许清绝的故事。”
下面一片叫好声,前桌有人小声说这老头子终于不用卖关子吊人胃口地讲一个故事了。
“这故事我是听我祖母讲的,不甚详尽,讲个大概,大家听个热闹。话说赵国元明七十八年,清平郡搬过来的一个戏班子就在天子脚下的澄州城住下了。当时招牌花旦许秋娘以一曲《红线盗盒》唱红整个澄州城,那个戏班子就成了澄州最有名的清平苑。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街边乞丐,都抢破了头想听许秋娘唱一曲。小老儿我当年还是个黄发小儿,曾偷偷翻墙进去有幸听过一曲。”
底下的人好奇问怎么样,说书老头闭上眼似是回忆一般,睁开眼感概地说:“《红线盗盒》真不愧是仙乐啊!咱们接着往下说。元明八十一年,许秋娘风头正盛之时突然隐退,不再唱戏。”
“那多可惜!”一个中年人喊。
“世人也许只是可惜,却不知道其中原委。却说这许秋娘,”说书老头一拍惊堂木,“暗结珠胎了!”
众人齐齐“啊”的一声,说书老头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
“有孕了自然不能唱戏了,几个月后诞下了一个女童。然而许秋娘因为没在月子时养好身子,精神很差。等她养好了身子,清平苑已经捧红了另一个花旦了。”
“许秋娘本来要被清平苑轰走,奈何她手里有《红线盗盒》的戏折子,听说是她家传的。许秋娘坐着戏苑里的粗使下人,含辛茹苦地把女儿拉扯大,她那女儿就是……”
我抢答:“许清绝!”
说书老头很满意我的捧场,“姑娘真聪慧!许秋娘的女儿就是许清绝。许清绝一直在戏苑里长大,自然耳濡目染,灵气逼人。许清绝十三岁时,许秋娘熬不住过世了。许清绝葬了她娘后带着《红线盗盒》突然消失了。”
说书老头提起茶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这时候我们再说一个人。大家可知先帝的御用画师顾大画师?”
他双手举起对着天边敬了敬,众人点头他继续讲:“顾画师的嫡子顾延,我们的‘妙笔公子’以山水画闻名于世,皇家宫殿里都挂有他的画作。顾延平生不收徒,却有一人宣称多次得到其指点,也绘得一手好山书画,此人正是赵国最大的茶商赵福荣的小女儿赵司音。说这赵司音,和一般的大家闺秀很不一样,自小在澄山上的别院长大,听闻和上山采风的顾延遇到,这才得到了高人指导,进而小有名气。元明九十七年,赵福荣的女儿赵司音求嫁顾延,顾府应了这门亲事。”
“还没忘突然消失的许清绝吧?这一年,许清绝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地回了清平苑,一开唱就是名戏《红线盗盒》,被评超越了她母亲许秋娘,受舞阳郡主盛赞,赐称号‘第一戏子’还赏了一大笔银子。许清绝拿这些银子买下了整个清平苑。”
“然而真正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所有人伸长了脖子看着说书老头,一声惊堂木响。
“许清绝和赵司音长相一模一样!”
“什么!”“怎么可能!”“见鬼了!”众人高呼不可思议。
我低声问白烨:“为什么没人怀疑她们是双生?”
白烨刚要开口,说书老头开始了:“我曾怀疑她们是双生,但是放眼看这澄州城,小老儿拍着胸脯说近五十年来不曾见过。更别说那赵司音是赵府嫡女,怎么可能和戏子的女儿双生呢?这就是神迹啊!”
“那日顾赵大婚,天朗气清,赵府花重金操办,红毯铺了半个澄州城,一路都有美婢撒香花,好不隆重,轰动了整个城。”在座的几个中年人点点头表示见过当时盛况。
“当八抬花轿上了清水桥时,突然阴云密布,罡风四起,众人忙抬起袖子遮挡风沙。等风势弱了,把袖子拿开,才发现……”老头一拍惊堂木,神色惊恐地说,“花轿坠桥了!”
没等众人吸完凉气他接着说:“家丁纷纷下桥捞花轿,结果——新娘子赵司音不见了!这清水河水很急,绕过澄山就入了海。赵府打捞找人忙了整整几个月,但是却……唉!红颜薄命啊!”
“新娘不在,婚事就毁了。顾延可算对赵司音一往情深,哪受得了这丧妻之痛,发狂地找人,整日借酒消愁,据说这里都差点不正常了。”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不知道哪天,顾延的父亲为了让儿子高兴起来,就请了清平苑来唱戏。这时许清绝已是清平苑的班主,不再唱戏只管起了戏苑。前面说了,这许清绝和赵司音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这边刚刚丧妻的顾延一见她顿时如遭雷击,愣在当场。三个月后,顾府大婚,许清绝嫁给顾延,享了富贵日子,至今住在顾府西院。”说书老头最后一次拍响惊堂木。
“到这儿故事也就算完了。正可谓是:造化弄人妙笔公子痛失爱妻,天意注定第一戏子终得荣华。”
底下的人听得很尽兴,瓜子皮也掉了一地,一个个感慨万分,说许清绝好运气什么的。
我问白烨:“许清绝过的挺好怎么能有执念化成怨魂了呢?”
他沉声道:“或许她心里很苦,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了。”见我点点头,他接着说,“明日我们就去找找她的人。”
一路上白烨都若有所思的样子,没同我说话。我一直觉得,白烨对我挺淡泊。虽然他很照顾我,但是总让我觉得和他不亲近。我深入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他上一世定然受过什么刺激。
本来心说是不是他嫌我老是跟他说话,但冥界那么多人都没嫌弃我还跟我处得很好。判官和天界的司命星君关系极好,她俩总是一起搜罗人界的戏折子话本子,笑得趴倒或者哭得天昏地暗,有时会顺手给我几本。
结合我所观察到的,我推测白烨上一世一定受了情伤,他一定深爱着那个人,就像话本子里死了爱妃的帝王,从此面对莺莺燕燕只觉得厌恶鄙夷,因为他的爱妃是他心目中最特别最聪慧最没大没小最美丽的女人。当然,这种情节一般只出现在话本子里,我也不是那“莺莺燕燕”。
进了客栈,回房前白烨叮嘱我别乱跑,晚膳有人送来。我本打算自己偷着溜出去,奈何白烨拿走了我的银两,我兜里倒是有很多冥币,但我也不会缺心眼的用这些钱上集市。
正当我打算把脚跷上桌子时,地上传来一声异响,吓得我差点翻过去。我跳起来,猛劲跺地,只听“诶哟”一声:
“何方妖孽!快快报上名来!”
“别跺别跺!是我!”马面慢慢从地面爬出来,狼狈地理理头发。
“你来干嘛?出场这么销魂,阎王知道吗?”
马面赶紧比个噤声的手势:“别声张,我脱壳过来了。”
我也压低了声音:“干嘛来了?”
他突然红了脸,有些羞涩地说:“我……我担心你就来了。”
我打了个哆嗦:“你看我强健的体魄,能出什么事?”
五百年前,日游去人界散心,那时我和马面关系顶好。我们整日一起钓鱼,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后来有一天,我正打算挽裤腿趟水摸鱼时,马面突然叫我,我回头看他,他似乎下了巨大的决心:
“阿淡,你……你……”他结结巴巴。
“叫我干嘛?”那一瞬,当年还怀有一颗粉色少女心的我以为,他是要跟我告白的。
他攥紧了拳头:“你不要再摸忘川的鱼了!”
马面义正言辞的口气和充满争议光芒的话语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我拍醒——我是一个破坏冥界生产和自然和谐的罪人。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我觉得丢脸,他的正气又突出了我的丑恶,所以瞬间我怒气冲天。
我把篓子里的鱼一条条扔回忘川,再用力把空篓子丢在马面身旁:“我可耻,我丑恶,我十恶不赦!忘川的鱼我怎么能抓呀,这可是公家的呢!快离我远点,别让我的浊气污了你周身的金光灿灿。”
见我毛了马面也慌了,他使劲摇着头:“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直接扭头走了,之后的三百年里我都没有理过他,我绝不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后来马面给牛头诉苦,牛头到处宣传我是多么蛮不讲理,说当时马面想说的是:你以后不要再摸忘川的鱼了,水里凉,我帮你。后来我结束了冷战,找到他说:“马面,纵使我当时听你说完了我也不会喜欢你,因为我喜欢自己摸鱼。道不同不相为谋,在这种事上我们都意见不同,怎么能在一起呢?”
正当我追忆往昔,房门被人敲了敲:“阿茗,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