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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手术 ...

  •   回到山中,张道士却并没有追问李骥有关诊病的事,李骥自然也乐得不提。两人日常作息之余仍间或有人来请做法事,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日月无声轮替,转眼又过了几个月,已经是夏天了。
      这一天无事,照例是张道士修炼、李骥发呆,突然就听篱笆外有人呼叫。李骥出门去看,竟然是几个月前他在路上帮过的那个低血糖小哥。
      低血糖小哥这一次早上应当是吃足了饭,一脸精力充沛,尤还面现喜色。李骥请他进来,问:“阿兄何来?”
      那小哥笑道:“我替郎主、主母来谢道长与小先生。”

      原来张道士和李骥走后不久,李夫人竟然真就怀上身孕,其后几月便再未咳血。李骥听那小哥眉飞色舞的赞扬李骥的神奇医道,自己竟也觉颇为神奇——神的不是妊娠后咳血症状的消失,而是这说怀便就怀上的效率。李骥想,难道安逸轻松的环境对受孕真有如此重要的作用?这可叫门诊上那些试孕一两年而不果的苦恼夫妻情何以堪。
      其实他给李氏夫妇出下这主意时也未指望能得什么应验,毕竟妊娠不是说来就来;然而,事情的发展竟然像专为让他的话应验般的,李骥瞬时体会到开了金手指的大爽感受。

      张道士也颇为吃惊,他看着李骥道:“这是真有效?”
      李骥疑道:“道长原来不信?那当时怎么肯帮我圆场?”
      张道士道:“呆!我那时不替你圆,我们如何留着脸面出来?我便是不信,也要向着你说啊。”
      李骥道:“道长如今信了?”
      张道士又点头又摇头,只道:“我当时看你骤然提出这么个不着边际的说法,又讲不清原委,就当你是急的顺嘴胡诌;原来这是有谱的?可倒是为何妊娠能解肺症?”
      李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郑重而诚恳的说:“我若说,这咯血是因着胞宫内物经血脉流窜到肺,因而月事时剥脱所致;孕中无月事,便也无咯血。这便是治病的原委,道长信么?”他说出这段来,已经做好准备被张道士看做信口雌黄,然而出乎意料的,张道士看了他一会儿说:“信得。”
      李骥脱口道:“道长竟然肯信?”
      张道士笑道:“听来确是匪夷所思,可天下之大,不能解之事多了,再奇异的事又有何不可信,凭着不懂便要鄙弃排斥么?”
      大约在那个玄学、宗教、神鬼论都极其兴盛的时代,什么奇谭怪说在人们眼中都说不上“怪异”而至多是有点“特别”罢了。李骥忽而庆幸穿越到这样一个思维奔逸自由的时代,同样是所谓“黑暗”的中世纪,如果他在欧洲,恐怕早被当成异端活活烧死了。
      低血糖小哥除了来表示感谢,更重要的目的是请张道士和李骥再去一次真定:“郎主说,还有病患求二位搭救。”
      李骥低声问:“道长,去吗?”
      张道士笑道:“这要问你——想来必又是疑难病症,你愿接这事么?”
      李骥略略沉吟,抬头笑道:“那便去罢!”
      所谓“难治之证”于医生而言,当然是风险,然而亦是挑战;难以避免的失败自然令人感到苦涩沮丧,可正是一次次惊险与苦涩中的锤炼,才能将越来越多救人成功的勋章挂在医者的胸前。或许现实中有越来越多的牵碍使医生渐渐不敢承担风险,但从心底深处,谁又甘于只是去过那种庸碌的,从不敢与死亡正面交锋的职业生涯?

      李骥和张道士再次来到李家府上,李财主降阶相迎。
      虽然李骥暗地中许以“财主”的土豪样称呼,但这位赵县李氏的族人,其实是颇有名士气质的。所谓“士人”,世代诗书礼仪浸淫,风华自然也非常人能比。李骥每次见他客气周到中掩不住的高高在上的派头,都忍不住想,优越感这东西多少钱一斤?自己也真想买点儿啊。
      这一次求医的是李财主的弟弟,府上的二郎。
      李二郎年过十六,是到该婚娶的年纪,可他的姻缘却也并不顺利。一来山东士族在门阀婚姻上,讲究仍多,士庶通婚的事是不肯做的。可是这百余年来,中原胡马呼啸。到了孝文帝晚年,北方士族间婚媾的圈子已被鲜卑皇族打破。胡汉贵族通婚,对士族女子当然也不算辱没,可是原先纯之又纯的“士族血统”便也不复存在。到了高氏掌权,单以血统纯正为标准的高门间联姻愈发难行;再则,是婚嫁时彩礼嫁妆金额愈高,以致因为聘财多寡打起官司的也不罕见。第三点上,却是李二郎自己的问题——他的颈后,生了一个大肉包。

      李二郎容貌和他大兄相近,实在是很看得过去。但身上这样明显的生出个异物,望之也是令人生畏。李财主自然不差彩礼钱,为弟弟求娶个一流高门家的姑娘也不算太难,可是事全被挡在李二郎脖子后的这个东西上。这小伙子被阿兄引见到李骥面前时,深深低着脑袋,只讷讷道:“请先生帮我。”
      李骥看着他这副羞于见人的自卑模样,一时也深感同情。

      李二郎脖子上这东西不痛不痒,青枣大小,形态规则,边界清楚,置地偏软,触之可动。长在这个地方,李骥觉得不是脂肪瘤就是神经鞘瘤。这样的良性包块一般都有很完整的包膜,剥出切掉,放在现代外科只是个很小的手术,风险大概比有些位置深在的淋巴结活检术还要小。《千金要方》中称其为“肉瘤”,认为多是因为“郁滞伤脾,痰气凝结”而致,所以也叫“痰核”。对于脂肪瘤,如果直径不大且为多发,并不需要手术,为使其消退而服用些中药或许也有作用;只是像李二郎身上这个,就是泡在药汤里,恐怕也是消不掉的。
      李骥不可抑制的手痒起来。

      年轻人总是控制不住炫耀技术的冲动,虽然他们会被许多前辈一再告诫,一个只对手术感兴趣的外科医生很容易沦为“匠人”,而认为手术可以决定一切更是极其危险;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又有什么能比无影灯下手与脑的配合,刀尖与线结间的决断更令使人感到期待和兴奋呢。
      就是所谓的“有瘾”。

      李骥说:“切了吧。”

      外科医学的创建依赖于解剖医学的发展,而使它发生革命性的突飞猛进则要归功于三条技术:麻醉、输血、无菌术。而在此之前,外科一直以粗糙低俗的形象存在,而为内科医生所鄙视不齿。在中世纪的欧洲,外科医生由理发师兼任,他们为人放血或是切除皮肤上的小疣,甚至还帮教会对犯人实行剥皮的酷刑。发廊前那红白相见的灯柱,其实就代表着绷带与鲜血的意象,暗示着理发师作为外科医生祖师爷那血腥的历史。而人体解剖学的进展,更是犹如在暗夜中的弯路上跋涉。古罗马的盖伦以猴子作类比,大致建立了人体解剖学的雏形;然而在那之后,他的学说被封为圭臬不容侵犯;直到文艺复兴时期,勇敢的维萨里以终身陷于教廷迫害的代价,从偷来的囚犯尸体中,真实看到了人体解剖的奥秘,而伦勃朗那幅著名的“蒂尔普教授的解剖课”至今悬挂在许多医学院的解剖楼中,告诉后来者,从前的人们是如何艰难的开拓出一条通向真理的路途。事实上,在医学道路上,每一件打破旧观念的进步,都伴随着先驱者们孤独艰难甚至众叛亲离的牺牲;就像外科无菌术倡导者,匈牙利的产科医生塞麦尔维斯,因为发明了漂白粉消毒的方法而使产妇产褥热的病死率降低了一半,可是当他报告这一发现时,却因为“医生的双手和器械带来了产妇死亡”的结论而受到同行的攻击排斥;而有些名字因为被镶嵌进疾病、术式、器械的名称,每一天都在后来者的口中被一遍遍的提及并成为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这些则像是路标,告诉人们什么是对一个医生最高级别的纪念和褒赏。

      相对于西方医学,中医一直缺乏“解剖”的概念。但也正因如此,中医在外科技术上体现出的技巧和想象力才格外令人吃惊。最著名的莫过于“晋书”当中所记载医生为魏咏之修补兔唇的事件。“割而补之”的寥寥四字,也几乎就可以概括现代整形外科对于唇裂修补的手术要点,然而细节中涉及的设计、测量、划线、止血、缝合,写上四页也不算多。在器械耗材成迷的一千六百千年前,人们是如何做到了这一点,在李骥看来,始终是一个犹如神迹的存在。
      所幸李二郎的情况尚且没有这样复杂,李骥有信心,可以搞定。

      当然他所面临的问题也不是说说就行。
      首先是无菌术。术野和双手的消毒可以用烈酒,工具可以用烈酒或是石灰水浸泡,至于手术衣、消毒巾,都可以依照他所熟悉的那一套依葫芦画瓢尽量寻找可以替代的方法。
      麻醉可以用最古老的镇痛剂:鸦片。虽然中国人是从明代才开始知道如何在植物中提取这种生物碱,但这物质总是客观存在的。罂粟在七八世纪才引种中国,但关于鸦片最早的传入,怎可以追溯到张骞出使西域的时代。而大名鼎鼎的华佗麻沸散,据说就是以大麻与鸦片作为成分。李骥毫不怀疑以李财主的能力,绝对可以搞到这种稀罕的“进口商品”;他同样不担心李二郎会因此堕落成瘾君子。事实上,作为药物使用的“阿片”,至今仍是麻醉科常用的镇痛药物;然而,这也实在是一种讽刺,最初被悉登汉姆歌颂为“没有鸦片,医学就是个跛子”的神药,最终幻化成毒品的幽灵,甚至产生出战争与鲜血的罪恶之果。
      最麻烦的还是手术器械。李骥在李财主的引荐下拜访了真定县最巧手的工匠师傅,并且把绘制的图纸给他看。要制作一套与现代一模一样的手术器械毕竟不太现实,李骥经过观察,觉得家用火钳的形状按比例缩小就有潜力改造成他所需要的持针器或者止血钳;另一件重要的器械是小拉钩。因为这次手术注定缺少助手而只能李骥自己完成,制作合适的牵拉工具以良好暴露术野就显得很重要。不过这个工具不太需要技术含量,做成耙子型尾端系上绳子牵拉到远处也就行了。手术中的缝针与家用缝针不同,是圆弧型的;东西虽小,可材料的硬度和形状的弧度都要求很高。不过好在工匠师傅看后表示,制作也并不算困难。
      还有一个问题是线。手术中用到的线,品种门类越来越多。可是,李骥发现自己虽然对什么情况用什么线如数家珍,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些线是如何制作,所以眼下也就根本谈不起寻找合适替代品的可能。术野里面的线尚好,主要要求结实不易滑脱,用平时的缝线大约也就可以,即使作为异物,很快也就可以被新生的肉芽包裹机化;比较难办的是缝皮的这一层。既然手术主要是出于美观的目的,李骥心想索性用皮内缝合。这样切口上不会看到爬虫脚一样的疤印,留下的只是一条线。如果和皮纹重叠,打眼就几乎看不到。平时外科常用做皮内缝合的,或者是不需要拆线的可吸收线,或者是极为光滑的“扣线”。扣线拆线时,从入针一侧剪短,从另一侧一拽就得,而如果缝线粗糙,恐怕是拽不出来。缝皮虽然是一向虽简单基础的操作,但因为是手术的“脸面”,所以也很重要。李骥想了很久,决定用鱼线。鱼线光滑坚韧,也很细软,李骥在一块猪皮上操作之后,认为这个材料还是可行的。

      李骥这一段时间就住在李财主家中,其间张道士来参观过一次。李骥在他的要求下展示了制作的种种工具,并且操作给他看。张道士看后,评价说:“有意思。”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在预定手术日的前一天,李骥再一次郑重的对李财主和李二郎交代了手术风险,比如大出血,感染,麻醉不给力造成的疼痛,诸如此类。李骥的交代特意较为偏向严重的一面,这不是危言耸听,在一个并没有健全保障,全靠他一个人折腾的条件下,应该把可能出现的问题都事先讲清。他并不想因为自己的手痒,而隐瞒风险以撺掇促成这次手术。
      李二郎表现出一个就要成年的男人应该有的果决姿态,他说:“若是相比像如今这样姿容丑陋的活下去,即便是不成功则成仁也没什么。”
      李骥赶忙说:“不会成仁的,你做好决定便行了。”

      所以一切准备停当,这个次元里的李小刀就要闪亮登场了。
      想到这里,李骥觉得还真是有点兴奋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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