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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莲扣雪(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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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着床帷,我的魂魄像脱离了躯壳,麻木地俯视即将发生的一切,看着野兽般的男人做着兽行。
「奴才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门外传来的声音带着惊恐,把我的魂召回,而我身上的武夫也停住了动作,仔细倾听门外声息。
早料到他是藉酒装疯,却奈何他不得。
门是被撞开的,我木然地望去,见到的是锦衣华服的他。
相比起自己的狼狈,他尊贵如天人。
原本压着我的男子却是倒抽一口气,连爬带滚地下了床,向他行礼:
「四爷吉祥!」
又是一个满奴,在汉人面前使尽威风,到了满人跟前却自愿为狗。
他没答话,由得他在地上跪着,那铁青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可我又了解他多少呢?
他步近床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肩,我面无表情地迎向他的视线,看到的是异于刚才的温柔,还有深深的疼惜。
封闭的心因而开了一扇窗,眼神随即流动,无声的泪滑过脸庞。
他轻柔地抹去那湿润,解下身上披风裹住我破碎的身子,眼中没有情欲、没有鄙夷,有的只是宠溺和不舍。
轻轻地抱起了我,他步出了房间没几步就停住。
「可有别的出口?」他把声音压低了,怕是不想吓到我。
我抬头,入目的女子有着一双沧桑的眼,脸上的笑容融不进眼眸,只见她点点头,领着我们到侧门去。
她打开了门,我却舍不得那双眼,光看着就能感到一股苍凉,感同身受如亲身经历。
不知为何,就是想做点什幺化开那忧郁,却发现自己什幺都不能做,只得轻吐一声:
「谢谢。」
她听罢笑了,笑容渗着浓浓的无奈。
那双健臂把我抱离醉秋荫,走在黑夜的路上,脚步声清晰得如在耳边响起,我想说点什幺打破这沉默,却怕这迷障一破,眼前看得太清,反倒连这份沉默也失去。
他没带随从,也没召轿子,就这样抱着我在夜色中走着。
在他的怀里,我心中生了种安稳的感觉,连平常看惯了的夜空也不同了,星宿们现在是温柔地眨着眼,而不是嘲弄着地上的世人。
我正看着天,他却低下头来,那双比星光更亮的眼眸淡淡蒙了夜色,却是柔和得如初秋碧水。
我不自觉沉溺于那潭墨黑中,和他的视线在空中纠缠不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发现已到禁军守护的范围。
他视若无睹地抱着我穿越岗哨,那些禁军本来还把刀抽了出来,待他走近了却立刻把刀回鞘,躬身行礼。
见着了此等声势,本已猜到五分的念头更是迅速被肯定,此时秋风吹来,整个人像被淋了一盘冷水,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把我搂得更紧一点,单薄的披风传来他的温暖,我却是整个人如入冰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静静地回到了戏班的院子,他放下了我,依依不舍地收回手。
缺少了温暖,我的心像一下子寻不着位子,像是失去了什幺,但凉意袭人的秋风却不断掴醒我。
我捏着胸前的披风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视线再度交缠,可这次我快速回神,点了点头便转身回帐。
良久,帐外的脚步声远去,我这才呼了一口气,却分不清是放心还是叹息。
四爷……他竟是皇四子!满族中的满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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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
班主的声音传来,我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抚着披风上的纹理,愣了愣立刻缩手。
「班主。」我没站起来,只是出声招呼。
「妳昨夜到哪儿去了?」他的精明睿智平时藏在那福泰的笑脸下。
「醉秋荫。」我答。
「青楼?那狗官也太大胆了点。」他注意到我桌上的披风,皱着眉问。「这是满狗之物,岂会在妳手里?」
「别人送的。」我把玩着手中的簪子,不让感情外露。
他取过了披风,细细打量其上纹式,然后带着确定地问:
「是四爷?」
我点头,知道以他的精明,我瞒他不过。
「他要了妳的身子?」他或许是看到了床边破落的衣裳,又或许是看到他送我回来。
「没有,是他把我自狼爪子下救回来。」直觉地想围护他,可这也是事实。
他捧着那披风思考着什幺,然后缓缓跟我道:
「他是看上妳了,这是我们的好机会。」
我闲上了眼好一会,才慢慢睁开:
「我要怎样做?」
「他是皇四子,虽跟皇帝不亲近,好歹也是皇族,若我们能有内应,做事必然事半功倍。」他的眼中闪着精光,彷佛已见到那情景。
「内应……」我喃喃地重复,他的脸容在我脑海浮现,又被国仇家恨给压下。「可我只是戏子,探不了什幺。」
「他肯救妳,证明对妳不简单,我们不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做正室侧室也没可能,但要成为他的枕边人却绝对有机会,在旁边左右一下事情,探听点军情也不是难事。」
「就怕我没这样的机会……」不知为何心中极不愿意。
「以前的皇亲国戚哪一个不是手到拿来?龙凤班的踏雪名满北方,谁想到竟是白莲教探子?」他得意地说着,我却不想望到他。
当年我被满清害得家散人亡,小小女孩无家可归,幸得白莲教教首收留,后来毅然加入白莲教,为着报家人的仇,也为着报抚养之恩。
转眼过了多少岁月?放弃了一切,为的也不过是把满清赶出关外,如今却升起了放弃的念头。
我也不明白自己。
「妳一定可以的。」
班主出帐时说的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我知道也没把握,为什幺他能如此肯定?就因为我是当家花旦?就因为我是白莲教教友?
当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河水里流着和我相同的血,一切彷佛遥不可及却又如此清晰,我岂能放任满清坐拥江山?
又想到他的眼神,心中微微抽痛,却不愿分清痛楚的源头。
「踏雪,紧记妳的身份……」我闭上眼默念着,收拢的十指紧紧抓着手中披风,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脑海一样。
他是满清皇族的皇四子,一个踩着我家人尸体得天下的贵族。
狠狠撇开心中莫名的思想,对满清的恨意重新回到心里。
待得再睁眼,我又是龙凤班的当家花旦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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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我不时被请过他的沉香阁,他在的时候,我便给他唱几支曲,反正我除了唱曲跳舞其它都不懂,他倒没异议,捧着茶在院子听着,说在乐曲下赏着秋景更是写意,两人说说聊聊,时间倒也易过。
但大多时候他都不在,当然,来秋狝能光躲在院子里幺?他照样着人把我请来,我心中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可他保得了一时,保得了一世幺?反正戏子就是戏子,锣鼓一响就得上场去,爷们一召就得过府去。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是不?
无论怎幺,心中是感激的,可惜他投错了胎,不该生在帝皇家。
又或投错胎的是我?
总之这是命,改不得,他对我再好,也是徒然。
捧着茶叹息,抬头才觉时候已晚,放下了茶离开,经过园子才发现秋意浓郁,满院黄叶飘散,和着夕阳,地上彷佛铺了一层金。
不知小湖畔会是怎番光景?想必自有一番醉人秋意吧?
既动了念,我便折往小湖畔去,在回廊中穿插,走了一会转过墙角,发现此处景物全没印象,显然我是走了岔路。
回头想寻回原路,兜兜转转却发现越走越偏,却只有继续往前,希望下一个转角就是湖畔。
忽地见到他的身影在远处走着,他没注意到我,心中一喜,提步就往他走去,哪知才一转弯,就失去了他的身影。
正自惆怅,耳边响起了微细的谈话声,循着话声寻去,透过树丛见到他在和另一男子说着话,我当然不便过去打扰,正想回避,却被他所说的话引得停住脚步。
「先生,我想纳侧福晋。」
静了一会,那被称为先生的声音道:
「是龙凤班的花旦?」
「是。」
接着又是令人难堪的沉默。
「爷该知道现在不是好时候,不然不会来问我。」
「是,但……」他踌躇。
「太子废而复立,天意难测,现在和戏子扯上关系并不明智,而且以她的低下身份,又是汉女,岂能担福晋之名?就算为妾也有损爷的威望,于爷是大大不利。」
这次换他沉默,我不忍听到答案自他口中说出,转身离去。
慢慢走着,脑中是一团乱,秋风吹来才稍稍清醒,忍不住呼出一声叹息。
最少他有这份心意,我是该高兴的吧?为何心中仍像被大石压着?
是为着我对他的欺瞒?为着我俩已能预见的结局?还是为着皇家那份步步为营斗争算计?
我不知道。
迷茫间,却已走出了院子,回到戏班,见到班主不免又想起他,又想起两人之间的矛盾。
断了吧,该是梦醒的时候。
拿出所有手段来,把任务俐落地达成,就像以往一样。
这次也不该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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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我在哪儿唱戏,座上总有他的身影。
他的眼神不再凌厉,而是温和的欣赏和赞许,无论我何时回眸,都能找到那双温润的黑玉。
做着的每个动作,唱着的每段戏,都彷佛是为了他,台下其它我已看不到,只感受到他的目光。
曲终人散步下戏台,总会看到他在候着。
淡青色的身影立于暗影扶疏下,秋风把他的气息带至我身旁萦绕不散,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勾起,浅浅的悦色掩不住满眼的和善与疼宠。
走到他旁边,眼神一碰到又低头避了开去,默默无言地走回别院。
路上被这沉静牢牢捆住,心中思绪翻腾,怕他开口说出什幺,又怕他沉默想着什幺,倒是宁愿各自归去,偏每次脚步都止不住地往他走去。
一路无话回到别院,两人都磨蹭着不愿离去,却又想不出来耗着的理由,左顾右盼一番,还是得道别。
「谢谢。」我不知道该说什幺,只得礼貌地道谢。
他的笑意加深,却没答话,像是送我回来本是理所当然。
我被他看得慌,福了一福便回帐去,帐中那件披风醒目地放在几上,我捧着左思右想,还是捧了出去。
他见了我回转,眼中闪过喜悦,把披风放到他手上,想说点什幺,最后仍只是说了句「谢谢」。
他静了一会,缓慢而坚定地说:
「只要是妳,永不用谢。」
我被他语气中的肯定镇住,心中筑起的高墙被挖松了根基,摇摇欲坠,心中一惊。
强自稳住施了礼回帐,听得他步声远去,心中大石才轰然放下,捧起茶杯,却发现茶被我颤抖的手泼了大半。
「还是会被他影响幺……」我按着胸口,感受着那不规律的跳动。
以为自己的演技已是炉火纯青,却不知还是被影响了。
戏子不该是无情的幺?
我苦笑,捧着茶杯,静待那跳动寻回原有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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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如蝉翼的鲜红舞衣披身,我雍容站在场中,高贵矜持,闭眼等待着乐声响起。
筝声一扬,双眼猛然打开,素手轻抬,红绸泛起波纹。
琵琶如珠玉落盘,脚步随琅琅之声跳踏,曲膝提脚毫不含糊,裙摆摇晃如一抹红云。
我完全融入了舞步中,身体依节拍摆动,手腕上的银铃和乐声配合得恰到好处。
乐声渐急,脚步却丝毫不乱,配合银铃的沙声如翻起红浪。
突然满室一静,乐声赫然而止,我昂首立于厅中,睥睨着席间众人,尊贵如下凡仙人。
众人皆是一愣,随后是掌声如雷,纷赞天舞也不过如此。
我香汗淋漓,微笑谢过众人,眼睛忽然对上了他的,平静如海的眼眸中蕴酿着风暴。
我脸上形色不露,接过了各式赏赐,施礼退下。
正要与乐师离去,却被他遣人留下,只得着乐师先行回去。
未几即见他匆匆赶来,远远瞧见我就动手去解颈间绳结,一走近来立刻把披风披在我身上。
「风大,莫要着凉。」他仍然温柔。
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点头,随着他的脚步走。
他虽竭力显得温和,却难掩心中怒气,我想到他刚才铁青的脸色仍余悸犹存,只好静待他把话说出。
「雪。」他低低地唤,我停住脚步。「对不起,吓着妳了。」
「不要紧。」我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两人沉默了一会,他又开口说:
「我不想别的男人看到妳……刚才我狠不得冲过去把他们的眼睛都挖出来!」他低声说着,明显强压着激动和怒意。
我瞧见他紧握着拳头,便用手覆着他的手,慢慢摊开他的手掌,然后把手指和他的手指交缠。
「别这样……」我想不到话来劝解他,只好不着边际地劝他冷静。
「我受不了,他们的眼光简直是亵渎了妳,他们懂什幺!他们凭什幺!」他又怒起来,可十指不再收紧。
我叹息,他生气有什幺用?
「算吧,下次你就别列席了,省得又会生气。」我拉起他的手欲走,他却纹风不动。「怎幺了?」
他低着头好一会才抬起头,双眼中有着无比的坚定,有着豁出去的决心。
「雪,妳跟了我吧。」
我听罢如遭雷极,他可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幺?后果又是什幺?
当日的对话历历在目,他岂能如此不智?
见我不发一言,他赶紧说:
「我绝不会委屈妳,我发誓!」
见他着急的模样,我笑了,他也是一时被怒气迷了心智,我相信他现在必是真心诚意为我豁出去,但又何必呢?日后悔恨怨怼我又该如何自处?
「这事迟点再说吧。」我见他还想说话,止住他。「好不好?」
他讶异地望着我,彷佛难以相信我会推拒。
一般女子听到,当然是欢天喜地紧赶答应,可我有我的考量。
「难道妳就这幺喜欢做戏子?」他此话一出,我的心骤然一冷。
他也察觉到说错话,可皇子的身份又不容他把话收回去,只好说道:
「雪,我不想妳被其它人亵渎……」
我不待他说完,盈盈下拜道:
「谢四爷厚爱,妾身福薄,担受不起,还望四爷恕罪。」我顿了顿,头也不抬说。「容妾身告退。」
说罢也不管他的表情,转身离开。
终究,他还是看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