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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随驾秋狝(雪) ...

  •   康熙四十九年八月,皇上再次临幸木兰围场,官员们莫不争先恐后讨好圣驾,地方官员广征戏班杂耍,龙凤戏班乃北方顶尖,理所当然受邀随御驾而行。
      “踏雪,杨大人遣人来话着好好准备,晚上的戏目须唱得圆熟,不然得罪爷儿们可不是玩的。”
      “戏台搭好了没?”我描眉的手停住。“我们刚刚才到,来得及么?”
      “来得及的,就算来不及也得演。”班主为难地看看我,我当然知道那些狗官的态度,摆摆手道:
      “罢了,我过阵子去瞧瞧。”戏台和戏子密不可分,稍差错可是出人命的。
      描好了翠眉,颊上的胭脂还来不及上,就闻得外面嘈杂扰人,我掀帐而出,随口问道:
      “出什么事了?”
      帐外顿时静下,我这当家花旦在戏班里的威势还是有的。
      “主子们要戏班立刻赶到别院那边去,说都在那儿候着,可搭个戏棚最简单也得半个时辰……”
      哼,满狗。
      望着急得脸色涨红的汉子,我知道这命令无论如何是推不掉,但太简陋的戏演起来必遭责罚,若要请主子们移驾更是妄想,现下是演也罚不演也罚。
      “怎么?唱个戏竟推三阻四?你这是什么戏班?”来传话的随从喝道。
      “爷儿息怒,为主子们唱戏是妾身几生修来的福份,可戏台没搭好,就怕污了主子们的眼。”口中胡扯点场面话敷衍着,心中急谋对策。“要不妾身先领着几名嗓子清脆的女伶唱点小曲,让戏台搭好了再听戏,莫令主子干等才好。”
      随从差事办不妥当也得受罚,见眼下确没他法,只得点头,但仍不忘疾言厉色告诫两句:
      “千万要保得主子们高高兴兴,不然你们十个头也不够砍。”
      怂恿着随从离开,我一张脸立刻沉下来,这些狗仗人势的满奴,光声音也够讨厌。
      “着叶儿、桃儿和海棠理好妆,带上乐器,随我到别院去。”
      “只怕……”一旁的汉子吞吞吐吐。“海棠姐不愿。”
      “这时候还轮得她闹别扭?若她不去,龙凤班也容她不下。”平时倒还让着她,危急时候还容得她胡来么?要是满狗一生气起来,整个戏班都得人头落地。
      话音刚落,两个汉子被人推开,排众而出的正是海棠。
      “你什么身份,班主没说话你敢赶我走?”她粉雕似的脸庞被怒意扭曲。
      “我没空和你吵,你愿意跟也好不跟也罢,只是今天不唱的话,你以后也不用唱了。”慢条斯理地说着,末了还好整以暇地反问。“只演不唱的女伶,班主还会要吗?”
      闻名北方的龙凤班的台柱始终是我,才当两次正花旦就傲了,也不懂收敛锋芒。往时还顾念她初入戏行不予计较,现下拖着数十条人命还要争名头,不当头棒喝不行。
      “海棠,你就着装去吧。”班主哄着海棠,这下可气得她七窍生烟,却又无何奈何,狠狠地瞪了瞪我,顿足离开。
      我也不搭理她,转身回帐装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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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唱曲不能穿得太华丽,又不能穿得太朴素,一袭白绸玄绣的阔衣长裤,梳个灵巧发髻再簪几个钿儿就好,倒是脸上妆容要白里透红,胭脂不能少也不能多,唇上那抹更是功力所在。
      整装完毕,着服侍我的小萱捧了筝便出帐去,叶子、桃子已到却独不见海棠,直候了一刻钟才见她莲步款款掀帐而出,身上穿的那套桃红绸白绣衫裙,明显是抢我风头来了。
      我要是发作倒真教她算计了,若是当家台柱,用不着靠那一身的艳红引来注目,瞄了眼便出院子去。
      由太监领进别院,一路上自是花团锦绣,回廊曲折,这气派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满狗却只留个两三天,也不知道那一双双狗眼会不会欣赏到。
      院子里四个衣饰华贵的公子哥儿在亭中喝酒耍乐,见着我们一行人立刻双眼发亮,我领着她们施了礼,也就在空旷的亭前架起小乐坊来。
      我见调好了音便轻轻点头,悠扬乐韵立时倾泻于绿意盎然的院子中,乐已起,歌也该随着唱,在我准备开腔时,秀气的嗓音却已传遍满院:
      “沉醉东风秋景挂绝壁松枝倒倚……”要说谁敢大胆夺我曲词,自是海棠无疑。
      这么幼稚的举动,是报复我刚才削她颜面来。
      此时此刻我自然听若无闻,脸上仍是维持那抹淡淡的笑意,像本来就是她唱一样。
      未几,灼热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我敏感地察觉到,却又淡然视之。想把女伶扑倒的男人太多,狂热中交织着欲望的黑瞳永远出现,由最初的恐惧到现在的淡漠,我经过的是几个春秋?
      哼,男人。
      一曲唱毕,照例向爷们点头,却在此时撞进那双烈性眼眸。
      赤裸裸的贪婪和狂狷直扑我身上,想把我牢牢困在其中如秋狝小鹿,只能静待狩猎者的箭矢。
      可惜我不是糜鹿。
      视若无睹地漾着笑容颔首,然后低头,十指再次扬起,又是一曲咏春调。
      海棠仍然把词都抢过去唱,我刚才颔首已注意到另三个华衣公子的眼神都在海棠身上打转,想来不久后她会知道锋芒太露的教训。
      唱了半个时辰,算来戏台该搭好了,我款款站起,领着她们退场,又得为另一台戏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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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上戏服描好妆,站在虎度门等待出场。
      此时海棠还有空到我面前耀武扬威,待得明早,怕会累得步履不稳吧?
      “踏雪姐,真不好意思,我一时迷了心,竟唱了你的曲子,你不介意吧?”她哪里是道歉的样子?唱了几支颂秋曲就得意起来。
      “岂会。”我淡淡回话,就凭她,要我谦虚又或夸赞是不可能。
      她见我神色如常,倒接不上话来,只得讪讪道:
      “不阻踏雪姐了,我先准备去。”
      她扭着腰离去,我收回视线,专注看着戏台上,乐声一响,掀帘而出。
      就在出台的一刹,灼热的视线袭上身,从此如影随形,无论我在唱曲还是踩步,无一刻不感到那大刺刺的目光。
      双眼偶尔向台下扫去,坦荡荡的眼神总会与我相接,他闲适地托着腮,右手摸着酒杯看戏,状似悠闲,和眼中那精光极不相称。
      我的心没来由一惊,还好口中曲词早已烂熟于心,不致忘词。
      被人盯着的感觉早已习惯,今天不知何故竟感到浑身不自在,怪只怪那太过凌厉的眼神乱了我思绪。
      选择去忽略那道视线,向别的席看去,却没有见到明黄的颜色,心中失望却不形于色。
      就算见到了又怎样?我这低下身份甚至近不了他的身。
      随着乐声抑扬顿挫做着动作,直到太监们多次催促主子们离席,以养足精神明天围猎,乐声才歇了下来。
      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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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下戏服遣走小萱,剩我一人独自在帐。
      脚步声在深夜永远清晰,在我的帐前停了下来再没动静,逼得我只好掀帐而出。
      一抬头,是温润如玉的黑眸。
      人的双眼真是妙物,既能狂烈如火,亦能平静如水。
      我待要施礼,却被他一把捉住。
      “陪我走走好么?”
      反正我不能选择,只有含笑点头。
      还好他问得温文,不然我在心中必然把能骂的都骂上。
      随他出了戏班的院子,在重重回廊穿插,既然他没说要去哪,我也不好问。
      四周静得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如果他现在把我扑倒,我也只有认了。
      其实他无论什么时候扑倒我,我也只得认的。
      哼,满族猪。
      他忽然停下,我微微一惊,连忙煞住脚步。
      “爷?”
      他不答,只是看着前方,我才发现来到了小湖畔。
      晚上的湖沉默幽深,还好繁星点点带来微弱光芒,才不致太过可怕。
      他在湖畔坐了下来,依礼我也只得坐下,却不敢坐在他身侧。
      他拍一拍身旁草地,示意我过去坐着。
      “民女不敢。”
      他只定定地望住我,仿佛没听到我的话,我无奈,只得依言而为。
      坐了过去努力维持着三寸距离,却在他略略动了动身子后烟消云散,现在是肩并肩坐着,我甚至能透过那几层绸缎感到他的温热。
      他仍然不说话,我无聊地看看这望望那,夜里的景色是好,可在丑时看夜色就有点那个了……
      胡思乱想着,他忽然回过头来冲我一笑,然后抬头感慨道:
      “好久没看夜色,都快忘了那份恬静。”
      我不知该回什么话,只得微笑,他也不在意我的反应,只看着天出神。
      我见他没注意我,闲得发荒,便偷偷地逾矩地打量他。
      他皮肤因狩猎而黝黑,双眼炯炯有神,唇瓣偏薄……
      唇薄者无情,不知自哪儿听过的话在脑中响起。
      看来,他注定是薄情郎。
      想到这里,不情不愿的情绪好像消散了点,唇边微笑也带着愉悦。
      晚风拂来,我的眼帘重得撑不开,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今天先是唱曲后是唱戏,把我的精神都耗尽,夜里还要被人挖出来看“夜色”,领了我出来却又晾在一旁,真搞不懂贵族的想法。
      我把头枕在膝上,用所有力气跟眼帘对抗,却似乎徒劳无功。
      身旁的他仍旧动也不动,完全没离开的意思。
      小睡一下也不要紧吧……
      眼帘自作主张地合上,心中为自己的举动找借口。
      睡梦中,仿佛致身于仲夏,温暖得不像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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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得晨光扰梦,才发现天已大亮,而我竟躺在自己帐中。
      心高高提起,立刻检查身上衣服,还好穿戴整齐,完全没有吃亏的迹象,才松了口气。
      到底我是怎么回帐的?
      身为优伶,怎么也有点功夫底子,而我曾得高人指点,寻常汉子都不是敌手,现在却连如何回帐都茫然不知。
      小萱进帐见我起来了,便跟我道:
      “我这就去打水。”
      我洗着脸,状若不经意地问:
      “昨晚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小萱呆呆反问,过了会儿才说。“踏雪姐是问海棠姐吗?她在寅时被送回来后就吵个不停,附近几个帐子都不得好睡。”
      我听罢不语,既进得戏班成为优伶,也就只比青楼女子好上一点点而已,却仍然是男人的玩物,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想到这里,不禁对“他”添了点好感。
      最少他还把我看做是人。
      在院子闲逛,果真听到海棠带着哭音吵嚷着什么,声音都吵哑了还不闭嘴。
      “吵什么?被接去的时候不是挺高兴的吗?”旁边的女孩被吵得早早起床,早已经不耐烦,现在海棠还继续闹着,怪不得整个戏班也没好脸色。
      “听说她昨晚……”另一个女孩掩着嘴偷偷说着什么,神秘中带着兴奋。
      “真的吗?”女孩们吱吱喳喳说个不休,我没空去搭理,一把拉开海棠的帐帘冷冷道:
      “吵够了没?”
      她的双眼空洞无神,头发凌乱,难以想像昨天意气风发的她会沦落至此。
      “你出去!你出去!”她想扑过来推我,还好被旁人拉住。“我不用你假惺惺!”
      我没作反应,慢慢踱到她面前,一扬手就是两下清脆响亮的耳光。
      她顿时静下,愣愣地低头不语。
      挥手着旁边的人出帐,我睨着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海棠。
      “现在是怎么了?要成为龙凤班当家花旦的海棠去了哪?你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我把铜镜放到她面前。“踏入这个戏班不是早知道会有今天吗?你现在又哭什么?哭有用吗?”
      她抬起头望着我,仿佛不相信我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我还指望着你来抢我的花旦位子呢,怎么这样就败阵了?”我尖酸地问,她眼中的狂乱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怨恨。“哭哑了嗓子也好,清白没了声音尽失,你连替我提鞋也不配。”
      我掀起帐帘,最后说了一句:
      “若你还有能力来抢当家花旦的名头,那尽管来吧。”
      回到自己的帐中,才把那个冷漠的面具卸下。
      冲动地去管海棠的闲事,也实因看到当年的自己,什么都失去了,哭得声嘶力竭还是徒劳。
      曾几何时,我为了那些屈辱而迷茫慌乱甚至想放弃,可咬着牙挺过来了,回头看去不就那么一回事。
      只要最后的目的能达到,一切都可以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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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罢班主传来的话只觉可笑,青楼女子接到花栈都有权选择去与不去,凭什么他们一句话就把我唤去?
      心中虽骂,但仍要着装,谁教我身在戏行。
      一身的黛衣配上明珠耳环,挽了个小两把头,在夜里显得端庄得体,无论戏台上戏台下,于我来说皆无分别,不一样要描妆打扮,不一样要口不对心?
      上了轿子摇晃了会轻轻着地,我掀开帘子,看到的却不是华美大宅,赫然入目的是“醉秋荫”匾额,那是灯笼高挂的青楼。
      我踏出的步伐顿住,疑惑地看向旁边领路的。
      “不是苏大人府么?”
      “苏大人就在里头,姑娘请。”
      人都来到了,依这架势不想进也得进,我只好点点头,提步往那烟花之地走去。
      杯盘狼藉、酒香弥漫,厅中一片奢靡景象,男的全被酒气熏得脸红,女的则娇媚地躺在男子膝上,不断对男的喂着酒,莺声娇笑不断。
      我朝各人躬身行礼,听着次位的官员跟怀中女子说:
      “这就是名震北方的龙凤班当家花旦?还不是被我请到了么?瞧瞧那双眼、那纤腰,啧啧啧……”
      要是平常女子早就拂袖而去,可我不能,面带笑容地躬身行礼,着小萱在厅中摆好筝,唱起曲来。
      “翠袖慇勤,玉壶倾酒满金樽……”
      没人理会我的曲,但我必须唱。
      难以想像那柔媚的嗓音属于自己,厌恶烟花地的奢靡竟能歌颂飨宴而面不改色。
      不想曲才唱了一半,主席的壮硕男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拉着我弹琴的手不放,我只得道:
      “妾身的琴艺有辱爷儿清听,请爷儿见谅。”
      “见谅?见谅?”他蒙糊地重复,忽地大力拉起我。“好,随老子到房中去……”
      “爷!”我左手被他拉得极痛,脚也因撞倒了筝而瘀伤。
      他丝毫没怜香惜玉之意,连拖带拉把我带离大厅,厅中仍是歌舞升平,没人留意这边,就算偶尔瞄到了也把眼光转到别处去。
      为何仍感到心寒?身为女伶,我早该看透。
      他“砰”一声推开房门,把我摔到房里,然后转身关上了门。
      一把摔在地上,骨头都要散了,连滚带爬站起来,避过向我扑来的他。
      海棠是米以成炊哭也没用,我现在米还没下锅,总不能顺从如青楼女。
      门外晃着两个黑影,必是这鲁汉的随从守着,要向外求救或夺门而逃是不可能了。
      就算能求救,谁又会来救?
      瞄见桌上的酒壶,心中转念:若捱到了寅时,他必得送我回去,若捱不过……捱得一刻是一刻吧!
      “爷,先别急,进房来怎能不喝酒呢?”虽怀疑他醉眼昏花瞧不到,但脸上仍漾起最美的笑。
      “喝酒?”他大力拨开我的手。“现在岂是喝酒的时候?”
      “难道爷已经醉得不能再喝了?”我侧身避开他,改用激将法,知道此时武夫最怕被瞧不起,果然。
      “笑话,你当老子是文弱书生?老子可是海量!”他抢过我手中的杯仰头就喝。“就算是喝一整坛,老子也不会醉!”
      见他想拿起桌上酒壶,我立刻扑过去护在怀中,要让你一次喝光,我还有戏唱么?
      “来,妾身再敬您一杯。”
      他的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被我以各种名目连劝十几杯,我还得想再劝,杯子却被摔到墙上去,一并摔碎了我拖延时间的希望。
      “老子喝够了!”他大力把我扯进怀中,接着向床上倒去。“现在该是高兴的时候了。”
      我被他压住动弹不得,此等武夫力大如牛,粗懂拳脚的我被压着也无计可施,何况我是戏子,敢反抗的话后果堪虞。
      他的毛手扯开了我的衣襟,满脸的胡子向我扎来,先是颈,然后是……
      我放弃了挣扎,知道始终是逃不过。
      这是优伶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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