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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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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琴音
春日清晨的白府后花园,太阳的第一缕光线还未照进,一切仍是慵懒的模样。些许露珠圆滚滚地小憩在后花园大片竹林的竹叶上,美梦正酣。
白薇指尖轻轻拨动,第一缕琴音打破了这恬静的春日清晨。
伴随着琴音,竹尖的黄鹂鸟儿也开始“唧唧啾啾”地叫起来,响彻花园。白薇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些黄鹂鸟儿,每每在她拨弄琴弦的时候才开始一展歌喉,似要与这琴音媲美一般。
当然,御风告诉她,这是因为黄鹂鸟儿嫌她的琴音难听才会出声。白薇只是撇了撇嘴,“那是因为它们怕你出声,所以才要抢了先。”
每每白薇在清晨开始奏琴之后,御风都会从竹尖上翻个身,跳下来坐在她身侧的杏花树枝上。白薇没去过竹叶顶端,她的认识中竹子是一株一株分开的,如何能睡在上面?
所以她不止一次怀疑过,御风到底是黄鹂精还是如他自己所说的竹子精?
当御风听到“黄鹂精”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飘逸的长发都在风中凌乱。
“你干脆说狐狸精得了,这样还顺口一些。”
嗯,也对。白薇抬头瞟了一眼手折竹叶的御风,长睫凤眸,顾盼流彩,若是狐狸精,不知要有多少闺中少女心要被他勾去。
一阵风过,竹叶沙沙作响。白薇的秀发被风吹动,轻轻划过两根琴弦。但并未影响到白薇指尖空灵的音色。
白薇唇角微微一笑,“夜里下了雨,睡好了不曾?”
身侧杏花树枝上的男子斜坐在枝头,慵懒地瞧着她,凤眸微眯:“夜来风雨声,有美人入梦。”
白薇浅浅一笑:“哦?”
御风折下一朵杏花,放在唇边浅浅一吻,而后指尖松开,那沾着露珠的花瓣便轻轻巧巧飘落在白薇垂在身前的秀发上。
白薇轻笑:“轻佻。”
“以花为媒,邀美人入梦,如何?”
晨光终于爬过后花园的白瓦高墙,淡金色的霞光披在白薇身上,点染她的双眸流光溢彩,绯色薄纱上的一抹红更艳,更娇。
“想得美!”
杏花滑落琴旁,似在静静驻听琴音。
“嘣”——一声闷响,白薇指尖的第三根琴弦霎时断为两截。
白薇一惊,指尖仍有琴弦震断的微微触痛停留。御风却微笑,用大人教小孩子数数的口气告诉她:“第六根。”
白薇抬头看他:“说话算话?”
“当然!”
白薇默默地想,第六根了,再断一根琴弦,御风就可以兑现他的承诺了。
不容易啊,当初御风说,只要她弹断了七根琴弦,他就可以满足她一个愿望。
白薇一脸的不懈:“无缘无故,凭什么给我好处?”
御风正在玩弄一把竹子做的笛子,口气稀松平常:“弹断了七根,也怪不容易的,可怜。”
“……你要知道,我家不差琴……”
御风吹了一下笛子,笛音还凑合。“作弊就不灵了。”
便是如此,白薇起初也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她这个人,用御风的话说,就是“淡泊地像空气,一无所有,一无所求。”
这个比喻还挺对。她本是白府的嫡女,母亲在时安安稳稳地过着吃饱等死的挺尸日子,琢磨着哪一天嫁了个人,恩恩爱爱过这一辈子。可是天有不测,母亲年纪轻轻便去了,父亲把侧室扶了正,白薇的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
偏偏侧室夫人生育力旺盛,白薇排行第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都跟她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白家的家业就那么大,白薇父亲的正五品官职巍然不动。侧室夫人算来算去,白家就多了白薇这么号闲人。凭着父亲对母亲的爱的残余,继母也没拿她怎么样,好在白薇只爱弹琴。
坏就坏在白薇太没有追求了,这样的身份才情,怎么可以终日抚琴为伴呢?
应该可以放在更加有用的地方,比如当今太子殿下采选侧妃,白薇正好可以充个数。
侧室夫人脑经灵活,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白薇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父亲便提笔一挥,将白薇的名字写好呈给了采选太子侧妃的太监。
白薇那几天琴都弹不好了,没有好的琴声,御风晚上也睡不好了。
“太子——就是将来做皇帝的那个吗?”
御风皱了皱眉,他幻化成人形时日并不多,还不了解人间的事。
白薇没心情弹琴,当时是深秋,便捡了地上的枫叶一点一点撕扯,零星的碎叶撒的满目鲜红,御风都看不下去了,怀疑她得了强迫症。
“嗯。”
“皇帝——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是人间最厉害的那个人吗?”
白薇捡了第九十九片枫叶撕扯,顺便白了御风一眼:“嗯。”
“那不很好吗,女子不都想嫁最厉害的人吗?”
白薇转身把枫叶碎片洒他脸上:“你想你嫁!”转身气呼呼地出了院门。
御风用手遮挡住枫叶,继而摸了摸下巴:“我不是女的呀!”可是看到白薇生气,他也知道肯定是哪里不对了。
等到晚上,果然白薇耐不住气愤又来了后花园,御风先给她奏了一曲竹笛清魅,消去她心头火气,而后小心翼翼等着她开始发话。
白薇这时候突然觉得,不如嫁给御风算了。人生一世,能有人知你懂你伴你敬你,还求些什么?入宫,封妃,宫斗——她的脑子里只有琴谱,耳朵里只有琴音,她拿不出更多的力气,与别的女人去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
她不喜欢争。因为她认定,总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不必争。也总有一人,一直在等她。
御风。御风?
这货是个毒舌,且自理能力极低。可是每天看见他白薇就会很开心。
只可惜,他不是人。白府至今也只有白薇一人见过他,跟他说过话。
白薇淡淡的忧桑。他是竹妖,像风一样,自由,无拘无束。人妖殊途啊。
白薇感慨完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再看看池子里的水,捡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了。御风便坐在她旁边。
白薇喃喃:“我不想嫁,是因为嫁过去不会幸福。”
御风点点头,问她:“为什么?”
白薇吐血,不懂就不要装懂啊!
可是这时她发不起火来。白日里她跟父亲再三请求,当初递上了她的名字她并不知情,太子侧妃众多,少了她这一个又怎样?得到的回复却是“出尔反尔,要为父置皇家的颜面于何处?”
父亲不可能,也不允许她不入宫。
有些事情,她就是改变不了。她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的。
但若母亲在,必不会强迫她入宫。母亲不会拿自己女儿的幸福作为自己升官的阶梯,哪怕赔上的,是女儿的一辈子。
她爱她的父亲,因为她只有一个父亲。可是她的父亲有两个女人,另一个女人有两儿两女。
人都是有私心的。有些感情,如若不争,也是会淡薄的。
争了,却会累的。
她轻轻拨弄琴弦,想用琴音分去愁情。
她不争,便会有人嫌她太清闲,要她去争。
凉风吹过,竹叶沙沙。白薇接上御风的话,叹了口气:“一生一世一双人,想来是不能够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又是什么?”
白薇有时候真觉得他的智商连三岁小孩都不如,白白糟蹋了这么天妒人怨的好皮囊。
白薇耐心讲解:“一个人,一生,只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从成婚,到白头,其间种种坎坷诱惑,都分不开他们。”白薇伸手指了指银河,指给御风看银河两侧那两颗明亮发光的白点点“牛郎、织女,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可是即便这样,牛郎没有再娶,织女也没有再嫁,没有什么可以分开他们。百年来,都是这样。”
御风抬头看了看,他当然不知道牛郎织女的传说,便也没有“这只是一个神话故事”的觉悟。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能天天在一起呢?”
白薇有种想把他送去幼儿园大班的冲动。可是转念一想,似乎自己小时候也发过这样的疑问,便饶了他。
白薇怅然:“有些事情不能改变,由不得自己做主。”
就像她自己的婚事一样。
御风少有的沉默不语,转过头看她不再说话。
那个时候,她已经弹断了四根琴弦,距离他许下诺言已有三年。
由秋入冬,春尽,便是入宫之时。
良久他微微一笑:“你再弹断三根琴弦,我就有机会帮你了。”
白薇似信非信:“你可以帮我,不用嫁给太子?”
御风点点头。
白薇此刻真的很想嫁给他。并且觉得清风吹动他的发丝简直妩媚极了。
有一丝希望总比没有的好。
而且在她心底,总会莫名地相信御风。
尽管他看上去不是那么靠谱。这种相信,又是从何而来呢?
那之后,白薇收起所有的沉郁困顿,一心一意弹琴。风雨无阻。
御风告诉她:“诚心弹琴,琴音是有灵性的。灵性聚集到一定的程度便要释放,断了的琴弦便是证明。心愈诚,愈没有杂念,琴音便越空灵,越纯净。纯净的心所奏出的琴音,会有力量。”
“那为什么要弹断七根琴弦?”
御风在树枝上闭了眼睛打盹;“九千九百九十九根琴弦弹断,便可以起死复生,出神境入化境,只是——你弹得来么?”
白薇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也是肉长的,白里透红,骨节分明,不是铁打的。嗯,弹不来。却也奇怪:“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你忘了么,我是妖——我有特殊的修炼技巧。”
——看在你还有点妖力的份上,你过来我就不打你了。
转眼已快到春尽。花褪残红,青杏尚小。
方才白薇弹断了第六根琴弦。
白薇忽然落泪,滴滴泪珠滚落到琴面上,顺着光滑的梧桐木又滚落在地。
当日告知入宫之事,白薇并没有流泪。断了第六根琴弦,白薇却哭了。
御风第一次见她哭,也是第一次看到眼泪。他虽然不懂眼泪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她很难过。
看到她难过,他便会不自觉地想要让她开心。
他从树枝上跳下来,青丝带在空中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迈着步子缓缓走到白薇身侧,御风蹲下身子捡起琴上的杏花。
杏花含露,自有一番娇美。
他轻轻把杏花握在掌心,望着白薇淡淡一笑,再伸开手时,掌心的杏花变成了一枝精致的杏花簪子。
御风将簪子呈到了白薇面前。
白薇见过各色的花簪,或玉或银,她都不喜。御风手中的这支簪子,竟是竹木制的,那两朵杏花也是镂刻上去的。没有绚丽张扬的色彩,安静宛如天成。
白薇伸手拿过簪子,抚摸着簪子上那两朵惟妙惟肖的镂空杏花:“为什么要是两朵?”
“你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想双数总比单数要好。”
“很好,我收下了。”白薇也不推辞。她与御风,早已无需推辞礼让。
御风接道:“不客气,算是这几年听你弹琴的谢礼。”
白薇悠悠道:“十五天。我只有十五天的时间了。”
“下月初七?”
白薇抬起头看他,对上了他清澈无波的眸子。“是。”
御风还未开口,白薇便道:“我没有时间了。七根琴弦,终究还是不能够。”
白薇低头抚摸这手中的断弦之琴。
御风却盈盈一笑:“未必。”他俯下身来瞧着她:“只有一天时间,也是时间。不是么?”
更何况她还有十五天。
妖不可以随便帮助人类,会万劫不复。这条戒律御风也告诉了她。
除非他许下诺言,而那个人正好办到了。
白薇浅浅一笑,握紧了手中的发簪。
她流泪,是觉得自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