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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章 人与神明的界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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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章
周末,我起了个大早,穿上打扫后的围裙,乖巧地摆好鞋子,用扫帚和簸箕打扫玄关上的尘埃。
爸爸妈妈都忙于工作,因此没有空清洁家里,我从他们口中听到“玄关又脏又凌乱”的抱怨,就决定在周末整理玄关,为他们分担家务。
爸爸妈妈起床后,看到玄关焕然一新,都扬起眉毛,脸上微微动容,表情姑且可以称之为“欣喜”。
“周末愉快。”我真心地说。
向陌生人一样祝爸爸妈妈“周末愉快”不太自然,但是他们显然都对我的举止习以为常了。
“谢谢你,千寻。”妈妈说,走到玄关看了一看,“如果有蔷薇花装饰就好了呢,你以前最喜欢蔷薇花了。”
蔷薇花,我会记得买的。
电话铃响了起来,是班主任打过来的,说今天她要家访。我紧张地捏紧了扫帚。
“肯定是要说千寻保送东大的事,保送的名额应该要被取消了。”爸爸挂上电话时烦恼地说,“我们还是回乡下好了。不能保送东大,我们干嘛还要留在昂贵的东京?”
爸爸妈妈用嫌弃的表情看着我,我顿时像陷入阴冷的沼泽里,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身子撞到了墙壁的角落。
刚刚因为打扫而稍微缓和些的亲子气氛荡然无存。
在他们看来,以前成绩优异的荻野千寻才是他们的女儿。我,数学只有40分的千,哪怕会在周末打扫,也是多余的。意识到这点,我心中的悲伤和无力难以自已。
泪水马上就要夺眶而出,我低头看着玄关的鞋子。我想起白龙,他曾经在琥珀川里救过丢了一只鞋子的我,我就鼓起勇气小声说:“我不想离开东京。”
爸爸妈妈显然有自己的考虑,敷衍地说:“你到外面找朋友玩吧,让我们和老师好好谈谈。“
我本想说我在东京没有朋友,但随即,一张俊秀的脸庞浮上脑海。
“那我等你们谈完再回家。”我小声说,随即脱下打扫用的围裙,穿上外套,打算出门。
出门前,我涂了润唇膏,还特地照下镜子。纵使是在如此紧张的时刻,镜子里的少女一向暗淡的眼里也头一回有了神采,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漂亮了,连及腰的栗色长发也变得柔美。
妈妈敏感地察觉到我的变化,惊讶:“你这孩子……”
“怎么了?”我已经走到门口,回过头来。
“没什么。”妈妈打量着我的脸,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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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周末,我本来以为去神社拜祭游玩的人会特别多,没想到上山去神社的路上空无一人,苍绿色的林海里,只有雪白的兔子和栗色的松鼠不时跑过,像一个空灵而孤单的梦境。
乔木参天,风吹得树叶婆娑作响,空气里充满树木的清香。我沿石阶而上,踏着青石板上的光斑,听到跳动的心脏敲着我的胸口。
绕过几个废弃的神像,有个雪白的仙子般的身影,站在橘红色的鸟居后面,显得玉树临风。他俊秀的身影在宏伟的建筑旁显得是那样渺小,远远望去,就像落在半山腰上的雪。
是我的错觉吗?
总觉得他是那样的美好而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白龙,你在这里等我吗?”我高兴地说,几乎是冲到他的面前。
夏日的风里,树影婆娑,在地上投落恬淡的影子。结缘绳的风铃仿佛在唱着清脆的歌谣,白龙温柔地看着我,漆黑的眼里盛满清透明亮的笑意。
他深深地凝望我,笑着说:“是啊,千寻,我总希望能再见到你。”
听到这句话,心中不管有再多的忧愁,也忘记了。
我向他微笑,握住他的手。在触碰到他肌肤的时候,我感到心跳一阵加速,双颊发热。白龙也回握住我的手。
这时才发现,原来他的手像人类的少年一般也变大了。我感到诧异,不禁拉着他的手细细抚摸。
少年的指节纤细而修长,有丝冰凉,宛如用白玉石琢成的艺术品……
白龙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松开我的手,咳嗽一声。
气氛好像变得微妙,我转移话题:
“你,你这段时间,一直待在这座神社里吗?”
“对啊,我哪里也去不了。“白龙苦笑,“这座神社虽然废弃已久,但是书卷和居室里的器物很多,我平时就在这座神社里,翻阅一些书卷,整理神殿。我也会在深夜里回到河水里——这里连着琥珀川的源头。”
白龙措辞文雅,配合他这身狩衣,简直就像从古代来的翩翩贵族少年。随即我又想起,他本来就是河神,说不定已经活很多很多年了。
“你回到河水里?”我不禁问,”变成龙?“
“有时候会。”白龙点头。
我回想起从前,感到神往。
“真想像从前那样在天空中飞啊。可惜,我没有力量在这边的天空中飞。”白龙仰望着湛蓝的天空说,语气中有怀念之意。
“你说,你现在除了神社和河水,哪里也去不了……你有验证过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抱歉,我不是很明白。”
白龙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长长的呼吸。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从橘红色的鸟居向前走一步,走到最前面,向前倾过身子,优雅地伸出手。手臂超出鸟居,伸向外面的空气。
周围是那样静,静得只能听见我们两个的呼吸声。雪白的狩衣手臂扬起,像鸽子的羽翼。
奇异的景象,就在寂静中发生了。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只见他的手臂逐渐变得透明,在金色蜜糖般的阳光下,他那变得透明的肌肤如蒸发的眼泪,融化的雪花,慢慢消失,最终与苍绿色的林海融为一体。
“够了,白龙!”我惊恐得喘不过气来,一把将他往鸟居里一推。
与我的恐惧比起来,白龙的表情依然云淡风轻。回到鸟居里的神域后,他手臂的轮廓再度出现,回归正常。
“你明白了吗,千寻?”他看着我,脸上有些无奈,有些苦涩,“我不能离开神社。我到了鸟居外面,就会消失。”
“我刚刚还真的以为你会消失!”我害怕得声音都哽咽了。
“别怕,我不会的……”白龙安慰我,“我的力量是依附在河流之上的。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跨越人间和神域的界限。但这已经比从前要好了。以前我不能回来,现在我至少能在这边的神社跟河水里存活。"
他语气里透着乐观,然而我却更心慌意乱了。
“可是,半步不能离开神社和河水,这不就跟坐牢一样吗?”我心乱如麻,“这到底是为什么?”
白龙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望向鸟居上面湛蓝的天空。我静静望着,只见雪白的云朵在他漆黑的眼里沉静地流过。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那是因为,我不被人们所需要。”白龙轻声,“或者,人们不再信仰自然神了。”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落寞,但听不出悲伤,像雪落在万籁俱静的冬夜里。
“人们不再信仰自然神?”我困惑地重复道。
他的意思,我好像懂,也好像不懂。
我只知道,现在的白龙处境似乎和我有点像,都是被排斥的,被某个无形的东西束缚的,甚至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囚禁”着的。我不知道这么形容对不对,但是看起来,我们两个都在为这些摸不着的束缚而感到烦心。
“哪儿都去不了,还不如待在神隐世界里呢。”我替他打抱不平,“这样在人类世界待着有什么意思,你还不如回油屋去,汤婆婆现在变成蓝色的蝉,她奈何不了你,你还自由一点。”
白龙却摇摇头:“谢谢你。但是在我看来,回家,总归是比在神隐世界流浪要好的。千寻,你现在只有十五岁,也许等你长大点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有些感情,人和自然神都是共通的。”
“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好的人,不,河神,应该受到比这更好的对待。”我叹息。
“你别为我操心啦。”白龙加上一句,“千寻,你现在的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还是让我来想想看怎么帮你吧。”
于是我点点头,不再多说。白龙牵起我的手,转过身。我任由他牵着我的手,去往神社,一时间只能听到树叶在我们脚下簌簌作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