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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章 滤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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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章
“日本国家地质研究所日前发出通告:一周前的津座町塌陷事故并非由地震所致,而是由于其城区建筑在填埋河川的淤泥之上。楼层地基被地下流水日渐侵蚀,导致断裂……无人死亡,四人受伤。一名十六岁的女生至今昏迷不醒……”
耳边传来女主播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耳边传来一声惊喜的欢呼。是一名陌生女士的声音。
“医生!医生!千寻醒了!”
混乱的脚步声。医生和护士赶过来查看我的眼睛和脉搏,问了我有什么不适之类的问题。我摇了摇头。
“看起来完全恢复了呢,荻野。”医生说。
荻野?我说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姓。
“千寻,你怎么了?”那位女士看起来有点害怕,“不要吓妈妈啊。”
千寻也没有听说过。而且我不认识这位女士,怎么是我的妈妈?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他们。大家看起来大惊失色。
“你还记得以前发生过什么吗?”医生急切地问。
我记得十岁的那次神隐。白龙的花瓣和海上列车,汤婆婆变成的乌鸦,充满虚影的街道和鬼怪的船和澡堂,以及清晨院子里的寒蝉、执着伞的无脸男……可是我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大家的神色已经由惊讶转变成了惊恐。
“这孩子是不是摔坏脑袋了?”自称是“妈妈”的女士眼中涌出了泪水,令我一下子噤了声。
医生一脸沉重地把我带去了检验科。
“你失去了记忆。”结果出来后,医生这样说。
除了十岁那次神隐的记忆(可是没有人相信),其他的记忆我都丢失得一乾二净。
“怎么会这样……”妈妈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
“身体没有大问题,脑神经没有明显的损伤。”医生说,“记忆的丧失,应该是对某段经历的排斥,借这个事故的契机爆发了吧。不用担心,过段时间就会自然而然恢复的。”
“不可能啊……这孩子自从搬家后就懂事多了,上国中以来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从来没有发现她有过情绪上的问题啊……”妈妈流着泪说。
“这些事情很难说的。”医生说,“现在的孩子把什么都藏在心里。”
“会恢复记忆的吧?”妈妈不放心地追问道。医生点了点头:“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已经可以办手续出院了。”
换下病号服时,我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少女比记忆中十岁的我少了几分稚气。栗色的长发及腰,脸庞也变尖了,高中制服是红色的短裙。
好平凡的脸啊。而且瞳孔像是失去了聚焦的能力,毫无神气的。
我把镜子放到一边。
┄┅┄┅┄┅┄┅┄*
“知——知——”
我又听到了蝉鸣声,回想起了那只庞大的寒蝉。记忆真是神奇的东西,除了那只寒蝉以外,其他的,包括那天我吃的早餐和跟我说话的人,都变得异常模糊,像隔了几层毛玻璃,要很吃力才能回想起来。于是,那只寒蝉的轮廓就变得格外清晰。我还记得寒蝉凄厉的叫喊,甚至还能回想起它身上的每一条纹路,每一个呼吸引起的细微震动。
还有无脸男、透明的伞和大地的裂痕也是清晰的。可是视野里的其他景物——我猜测会有车辆和路灯——都模糊到以至于看不清。再之前的简直是一点也没有了。就像有人给我的记忆打上了滤镜。
“这里是哪里?”我问妈妈。四周高楼林立。远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
“这是东京。那是著名的天空树。”妈妈指了指那座铁塔,“我们是在你十三岁的时候搬过来的。”
我不可思议地仰头再仰头,视野却怎么也无法穷尽它的高度。
妈妈带着我走向一个陈旧的车子。我坐到车上,车厢里摆满了好几束粉色的蔷薇花。
“这是你从小就喜欢的花。”妈妈说。
“嗯。”好的,我记下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子担忧地望着我。妈妈显然对他说明了我的情况。“千寻,这是爸爸。”
“哦……”我怯生生地说,“爸……爸爸好。”
像客人一样叫“爸爸好”显然有点奇怪。爸爸的眼角轻微地跳了一下,飞快地回过头去。我顿时感到一阵细密的疼痛。
爸爸叫荻野明夫。妈妈叫荻野悠子。一路上,妈妈不断和我说着从前的事情,可我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保持沉默。从妈妈的话听起来,千寻似乎是个很有主见、很受欢迎的优等生。看我没反应,妈妈失望地停住了,泪水又掉了下来。
“对不起……妈妈。”我说。
爸爸妈妈都没有说话。我把花束捧到怀里,翻看着别在花间的卡片。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我都不认识。
不,有一个是认识的。
——“千寻,要快点好起来哟!想你的理砂。”
“理砂,这个名字我认识。”我高兴地说,“在神隐世界的时候,白龙拿着饭团,把一张卡片递给我——对不起,妈妈。”
妈妈脸上那种想逃的惊恐表情使我立刻住了口。他们好像是没有神隐的记忆的。方才的欣喜又转变为失落了。
“既然你还记得理砂,回去打个电话给她吧。”爸爸说。
粉色的花已经有一些凋零了。我默默地把它们捧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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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了家。就像毛玻璃被拿开了一点,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物事终于有了具象而静态的表达。也仅仅是感到似曾相识,我完全不记得在这个屋子里发生过什么。
“这些是什么?”我留意到一旁的鞋柜上摆的奖杯和证书。奖杯的底座上镶着数学比赛优胜的字样。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点了点头。这个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
“真不明白。”妈妈失望地说,“那可是你最骄傲的事情啊。”
以前的我,是个会为学科优秀感到骄傲的人吗?我腹诽着。居然把奖杯摆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妈妈拉着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听说正对着院子的、最宽敞的隔间,就是我的房间。
进入房间,我一下子就留意到了窗户。占据了墙面四分之一的玻璃有四种颜色,分别是淡淡的红、黄、蓝、白。阳光丝丝缕缕地照射进来,在木质地板落下五彩斑斓的光斑,就像是奇妙的万花筒。
我很快就明白了窗户来自何方。那是我在通往神隐世界的隧道里所看见过的。我只记得这么多了。
“千寻记得这扇窗?”妈妈总算开心了一点,“那是你和爸爸一起去看家居装潢店的时候,你闹着一定要买下来的。很贵的,听说之前只有教堂订做呢。”
爸爸很迁就我啊,以前的我一定很幸福吧。
“千寻还记得这些吗?”
妈妈边说边指向背对窗户的书桌。书桌上摆满了数学课本,还有几支笔,以及一个紫色的发圈和学习委员的袖章。
紫色的发圈我也记得。是钱婆婆送给我的。一想起钱婆婆,我的心底就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温馨感。
“千寻,你以前是学习委员哦。大家都特别喜欢你,特别听你的话。”
——特别喜欢……我……吗?
我赤脚站在明黄色的木质地板上,茫然像细小的尘埃一样不断膨胀。蝉声连绵不绝,盛夏的暑意被四色玻璃挡在外面。
“我……我可以拉开门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拉开门的时候,蝉鸣的声音瞬间变得盛大而热烈。金灿灿的阳光采茶扑蝶般地涌进。微凉的水汽中,几抹不染纤尘的白映入眼帘。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象征清雅、纯净和悠远的白莲。
“好美啊,这是我以前种的吗?”我问妈妈。
“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就有了。你说喜欢,这里就成了你的房间。”
“谢谢你们。”我不由说。
小玲曾训斥我不对锅炉爷爷说谢谢。就是那个时候,我明白别人对我的好并不是天经地义的。
“哎,说什么谢谢呢。”妈妈不适地说,“千寻快点恢复记忆,就是对我们的回报了。”
我走到院子里。树影和池塘里莲花的清香包裹着我。这一切和那天早上的记忆重合起来,寒蝉周围的模糊画面像被清水淌过,逐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于是,我又看到了那只庞大的寒蝉。它依然在树干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着。蝉鸣声在夏日泛起暑意。
“为什么我只记得你呢……”我喃喃着自言自语。
仿佛听到了我的话,寒蝉的声音突然发出极其响亮的叫声,就像在——嘲笑。
“哪来的虫子,吵死了。”妈妈说着就想去抓。
“不要!”我想也不想地说。看到妈妈不解地盯着我,我尴尬地红了脸,“我……我记得它的叫声。”
“你这孩子……”妈妈一副拿我没辙的样子,“怎么变得奇奇怪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