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为妾》石清越

34、端阳

　　秦淮河北岸的贡院位于南京城的东南角，这是江南乡试的所在地，每年秋日，来自南直隶各地的考生云集于此。与贡院隔江相望的是旧院，关于秦淮河所有的放荡与粉色想象都聚集于此。这里鳞次栉比的水榭与河房就是一家家的女支馆，里头住的都是小有艳名的青楼名女支。

　　端午节是举城欢庆的日子，从聚宝门到通济门，是最为繁华热闹的所在，沿路都是等待灯船的市民。站在河畔空地翘首以盼的是普通人，官宦富商早在河房人家的中预定好了酒席，只需坐在屋里听曲喝酒，等着盘出的烛龙。

　　这厢的灯船有的是装饰华丽的画舫，有的是十几艘首尾相连的小篷船。公侯勋卫人家挂着的是五色羊角灯，富商大贾家的船上挂着五色纱灯，官宦之家挂着五色纸灯。灯面上写着各家的名号，岸边的人看见就要比较一番谁家华丽谁家精巧。船上有人饮酒作乐，配上燕歌弦管，霎是灯火辉煌，欢声盈天。

　　“你跟我说个实话，为何我几次下帖子都邀不出妙翠。她是被你们妈妈许了人家了吗？”史修文问道，“还是，其实是她想躲着我。”

　　墨酣没有想到他还会惦记着妙翠：“公子莫多想，只是她时不时病上一场，才辜负了公子一片好心的。”

　　她一开口说病了史修文的脸上也带出了几分着急的神色。他急着追问道：“病了，是哪里不好，请了大夫不曾，要缺什么好药材只管找我。”

　　“身子弱罢了，倒也没有什么大碍。我们家中也有女医，只是老话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直慢慢调养着吧。”一个谎话就得用更多的谎话去圆，可是不撒这个谎，还能说了实话吗？

　　史修文有些郁郁，自饮了一杯酒：“也是这个道理。”

　　沉默了片刻，史修文观察了会儿墨酣的神色，终于迟疑地问道：“你与益之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听说他家老夫人还召你见过，怎么又罢休了呢？是老夫人不喜你还是怎的，他也不再争取一番？”

　　墨酣都有些后悔今日应了他的邀约，要不是静园上下与他来往过的只剩她了，她是极不想来的。她和史修文所有的交集都不是她想讨论的对象。

　　“你若真想知道问他便是，我是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地。”墨酣也学着他的样子自端了酒饮下。一边站着的慕莲忙上前为她添上酒，墨酣却没有再拿起酒杯，起身走出了船舱外。

　　这边船开到了一排河房间。沈家的船娘欠了欠身向她示意又慢慢拨动着手中的桨。墨酣看着周围的喧嚣热闹也有些黯然。

　　史修文在桌边喝完一壶酒后也来了船头，两人看着周遭热闹各怀心事。

　　“逝者良自苦,今人反为欢。昔日屈公抱着世人曲解含恨而去，哪能料到今日的欢乐。”史修文做仰天悲叹的样子。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历来这些事也是如此的。”墨酣也陪他念了一句诗，现在要的只是这股子忧愁的氛围来显得他的独特，究竟为了什么感叹什么谁在乎呢。

　　“船上的可是史家哥子，可巧遇上了。”岸边一间屋子里有人冲着船中人喊话。

　　“周兄！许久未见，今日倒是有缘。”史修文被人打断了装腔的情形有些无奈，看了那边窗口的人是几个同窗也客套了几句。

　　“我们几人今日在这烟楼组了个诗社，史兄可有雅兴来给捧个场？”那人又邀请道。

　　史修文本来就是个附庸风雅之人，虽然不读诗书也熬到家中为他荫了贡。刚刚对着一汪江水生了诗兴，现在面对同窗们的邀请他还是兴致盎然的答应了下来：“周兄等了片刻，我便让船娘靠了岸上去寻你们。”

　　墨酣本觉得那人声音有些耳熟，听到史修文喊他周兄才想了起来。这个人大概就是周文庆。

　　史家的船停了岸边，史修文上去了，墨酣自然也就只能领着霏南和慕莲也一起去。说实话，就算不为了周文庆，她也是很好奇古代的女支院究竟是怎么样的。

　　路上她便向史修文探口风想打听了那家的情况：“公子，我家的姐妹们虽然也出门与人交际，奴家却是从未进过这，这个地方的，不知烟楼里头是个什么状况？”

　　“说起来这家也是与别个不同的。烟楼的领家是李烟，当年也是与你家萧大娘齐名的。现下她们母女二人相依而居，也是卖艺不卖身。李瑛书画双绝，七步能成诗，在金陵的书生中颇有文名，具体如何，我也不曾见过。”史修文回答道。

　　墨酣不禁也有些好奇这对母女。能在南京城里买房子，还只靠着卖艺就能生存下来，想来也是不简单的人物呀。

　　这是一间闭锁的小院子，临河三间二层小楼，青砖小瓦马头墙，只开了一个侧门。慕莲上前一步敲门，随即有个老妪开了门，将他们迎了上去。

　　屋里坐着六个书生，墨酣一眼即看见了沉默地在最边上的李旭。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眉目俊朗的男子，穿着一身月白的儒衫，正远远隔着与另一头的男人说着什么，他便是刚刚邀请史修文上门的那人。他的热络更衬着李旭的离群。

　　见史修文进门，屋里两个女子都上来见礼。一个年轻的身材高挑，肤色如玉，长相并不十分突出，浑身都是一种独特的气质。墨酣忽然明白萧妈妈一直说的“姿致”是什么了。另一个看着徐娘半老，也只脸上几条淡淡的细纹，行动举止都流露出不减当年的风韵。

　　这样的两个人又哪里需要卖身呢？比之人人趋之若鹜的曹蛾秀也是强上几分的，看得墨酣都有些自惭形秽。

　　即使如此，她也不能丢了礼数，福身向众人见礼：“萧氏墨酣见过诸位公子。”墨酣抬眼时果然见到原本神飞外处的李旭惊愕地看着她。

　　李烟这头听完她的介绍递上了一个善意的眼神，笑道：“静园萧家吧，说起来我与你家妈妈也是故交呢。一见你就晓得你家妈妈会调·教人，这模样可是要迷倒多少王孙公子的哩。”

　　墨酣也陪着与李大娘客套了几句，疑似周文庆的那人已经与史修文寒暄起来，拉着众人都互相介绍认识起来。一时都是某某兄，久仰久仰之类的言句。至于这久慕史修文之才也不知道慕的是他家哪个做官人的名。墨酣只坐在一边心中嘲讽，并不与他们交流多少。

　　在她偷看李旭的时候，李旭也盯着她看。两人已经许久未见到过，而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更是让墨酣觉得时间是那么得久远。

　　两人这么互看了半晌，李旭递给了墨酣一个眼色，悄悄地出了门去。墨酣知道这是要与她私下去说点什么。

　　现在场内的情形看，墨酣走出片刻也并不会有人在意，但是她真的要去见李旭吗？她并不确定。

　　面对沈培，她可以全然地拒绝，但是看到李旭的脸，她就有些不知所措。这种小鹿乱撞的内心错乱中要说全然是少女怀春也不是的。她对李旭有几分好感，更多的却是明确地知道与他难在有机会，这样残酷的明了让她心里不免有几分刺痛。

　　墨酣看着边上的周文庆，想起了妙翠，心里噌地升起了股莫名的勇气。

　　还得试上一试吧，不然怎么知道结果呢？

　　墨酣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定下了心神往外头走去。

　　走廊中只亮了三盏灯，照出几圈光晕。李旭就站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前，见到墨酣出来脸上的神情也松泛了些许。他伸手戳了戳楼梯。

　　墨酣闻意往过走去。

　　“你未回我的信，我还道你恼了我那日未寻到你。”李旭开口道。

　　墨酣小心地拎着裙角一格一格地向下走去，以她现在半残废的脚也不能跟以前一样走楼梯时大阔步往下。乍见李旭，她也没有想好要怎么去面对他。

　　走出小楼，李旭引着墨酣要往院子黑处去。

　　墨酣那片刻的停顿让李旭捕捉到了，他解释道：“我进来时见那里有石凳，你不方便久站，去哪里坐着与你说说话。”

　　墨酣见他主动解释也跟着他往那边走去。他总是这样，能时时体察到她的心意，又能放下这个时代的男人的成见去安抚她。墨酣对他的好感也大多是源自于此。

　　“我那日好似见着你了，后头也未找着你。一开始还当我自己看差了，仔细想想又觉得那仍是你。只是越想着就越觉得那日没有去找到你有些遗憾。”

　　墨酣看不清李旭的神情，听他这番言语也不免有些意动，被人这样放在心上反复去想，这种感觉真的有些甜蜜呢，能被人重视怎么想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两人这样相处就有些像青涩的少男少女初次约会的情形。墨酣心里闪过这个想法的时候不免也想到两人也是头一次独自相处，贴心中又有了一些暗怀的惴惴。

　　“后来便回去找我家一起来的姐妹，我也不知道你在找我，不然……”墨酣说着又吞回去了口中想要说出的话。

　　“你，近来可好……”李旭在这独处的环境里也有了些不自在，沉默了片刻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