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三、情殇逝云锦回归 ...
-
日子流水般飘过,寓娘身边仍是高官名士,风流才子不断。但没了王巩那个知心合意,进驻她心底的人,也没了赵頵那个闯入生活,亲近她身旁的人。彼时的寓娘,是一个真正的职业歌姬,欢笑,弹唱,饮酒,行乐,麻麻木木,压抑真性,宛如一个精致的人偶般,穿梭于各种宴会。攒钱赎身,便是唯一的信念。
闲来无事时,寓娘总爱拿出那两个娃娃头,对着那男娃娃偶偶细语,“你可还好?”“可还记得我?”“我很想你!”
寓娘知道,对于当初决定,虽谈不上后悔,但若真因此与王巩断了情意,总会让她遗憾。也许她这辈子再也遇不上这样一个人了,礼待她,懂得她,走近了她,却又被她推开了。如今他已离开大半年,竟如石沉大海,一去无音信了。
寓娘不知道的是,当她这边唏嘘感叹之时,千里之外的王巩也在对月相思,正疑惑递出的锦书,为何一连几封,遥无回音。
又过了一个新年,春二月,冰雪融化,草木重生。赴宴归来的寓娘,在巷子口看见一个穷人家里,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正穿着单衣,提着盒子,叫卖宿蒸饼(应是今天的馒头)。
遂停了车,招手喊他过来,要了一个宿蒸饼,却给了近百钱。
那小男孩喜道,“仙子姐姐,你明天还打这儿过吗?”
寓娘失笑,这孩子还想让她天天买宿蒸饼吗?遂摇头道,“那可说不准。”
见她放了车帘,就要离开,小男孩急道,“仙子姐姐,你住哪里?我明儿给你送到家去,不要钱!”
原来是个懂得感恩的,寓娘才又挑帘笑问,“你只有宿蒸饼吗?”
见她笑颜,那小男孩憨憨地红了脸,过了会才道,“还有蒸梨枣和黄糕麋,今儿都卖光了。我娘做的蒸梨枣可好吃了,我明儿留了,给姐姐送去!”
见他诚恳,寓娘才又道,“那便谢谢你了。我有两个毡子脏了,你若得空,天暖和了,便来帮着清洗吧!”
“唉,好咧!”小男孩欢喜地应了,等寓娘车走了,还在后面大喊,“仙子姐姐,谢谢你,你是个大好人!”
行的远了,身旁的小丫头怪道,“这又冷又硬的宿蒸饼,谁能吃得?姐姐不是要攒钱赎身吗,为何又将大把铜钱便宜了他?再说,我们院里向来有管清洗的,为何又唤了他来,还要另给钱!”
寓娘笑道,“好啦,莫抱怨!贫家辛苦,总比我们更需要些,再说,我赎身之数甚巨,也不差这百十文。”
且说那小男孩,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竟一连三日来给寓娘送蒸梨枣,直到寓娘亲自去回了,又应了他五月春暖时来清洗毡子,这才作罢。
三月里的一场宴会,寓娘好似在座位的末尾处看到了庄公子,待想要走近些细看时,那人已匆匆离去了。不由想起云锦,初去时还常有联系,如今却是数月没有音信了,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遂向身边一位大人打听,“刚刚末座处有一位大人看着甚为眼生,不知是在哪里高就的?”
那大人嗤笑道“那人可还当不起你称他一句大人。不过一个候补上来的小吏,最近为了某差遣,四处找关系挖门路呢,所以时常会混到各种宴席上来。不必介意那种人,不值得你看一眼。”
听他语气甚为不屑,寓娘只轻轻嗯了一声,便继续吃酒去了。她不确定那人到底是不是庄公子,但这事儿总让她心里有些不安。这份不安,一直持续到初夏的一个傍晚。
那天,归来的寓娘看见一位普通打扮的妇人,微弓着身子,斜倚在一侧院墙,似是想去敲门,却又没了力气。连忙上前探问,走近一看,却是云锦,不由大惊失色,忙呼了丫头,左右搀扶着,回了小楼。
待进了屋内,云锦看着寓娘,未及说话,却是抱头痛哭。只惹得寓娘亦是急红了眼圈,连声劝道,“姐姐莫哭,怎生这般伤心,到底出了何事?”
云锦哭了半饷,似是痛快了,才哽咽道,“他竟将我送了别人,去换仕途!”
得信儿过来的沈老鸨,才一进屋刚好听到这句,便似点着了火的炮仗般,怒道,“我早就说过,那种穷酸鬼,眼皮子浅的小门户,见过什么富贵利禄?虚情假意,反不如真金白银的大老爷们实在。偏你们一个个不听老人言,非要自命清高,谈什么真情、真爱,如今吃了大亏,还不是跑回来哭!”
瞧着云锦面容憔悴,风尘仆仆,刚刚停歇的泪水因为沈妈妈几句话又有泉涌之势,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寓娘急声吼道,“妈妈少数两句吧!”
沈老鸨看见云锦狼狈模样,也是红了眼,吼道,“为何不说!老娘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干干净净天仙般的女儿,却白白便宜了那穷酸的小白脸儿,糟蹋一番,扔了回来,我还不能骂来出出气!”
“妈妈是要逼死姐姐吗?”寓娘一声喝问,终是止了沈老鸨的喋喋谩骂。一番安慰劝说,娘三个总算都平静下来,细说个中原委。
云锦靠在软榻上,缓缓诉说这一年来的经历。“我自随他离去,起初也过得安稳。夫妻二人和和乐乐,很是甜蜜了一阵子。奈何,他候补了几个官位,都没得什么正经差遣,我少不得又变卖了不少家当,帮他托人求关系,好不容易才渐有好转。怎知,月前,他带我去一位观察大人家赴宴,竟自己偷偷溜走,将我送予了那人!”
听到这,沈老鸨又怒而插言道,“果然是个眼皮子浅的负心小白脸儿,当初说什么大恩大德,一世真心,如今为了高官厚禄,什么昧良心黑心肝的事儿都能干得出!”
寓娘怕她又刺激云锦,连忙扯她衣袖,使眼色道,“妈妈!”
哪知云锦却淡淡地接过话头儿道,“妈妈说的没错,我们终究没有您看得准。现在才知世间男子,远比女子更善伪装,也更易改变。山盟海誓,真心真情,在名利富贵面前,竟都成了粪土!”
自嘲般苦笑连连,才又接着道,“幸而那观察大人,怜我遇人不淑,又经我百般恳求,终是放我离去。哪知道,那人竟将我仅剩的家底做了聘礼,定了个官家小娘子,只等着做新郎官儿呢!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却也没有别的去处,只能回到这儿来。”
听她说完,沈老鸨恨声道,“呸,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狼心狗肺的下作货!你也是个废物,就这么回来了?要是老娘,非闹得他臭名昭著,亲也结不成!”
“我去找过了,哪知人家说,男子婚前跟个歌姬牵扯不清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婚后顾家,正经向上也就是了!妈妈,怪只怪我是个歌姬,便一辈子都是歌姬啊!”
云锦最后那句哀怨的哭号,饱含了她所有的不甘和委屈,沈妈妈听罢也是唏嘘落泪,抱了云锦轻哄,再不说什么戳心窝子的话了。
寓娘一直默默听着,她现在心疼得要死,也自责得要死。只怪自己当初只是一味附和于她,却没有帮着仔细考验相看。哪怕那时听了沈妈妈的话后,在他们离开后多加关注,也不致让云锦受了这般苦楚,身心俱伤,连这么多年积攒的体己也全部付诸东流。一无所有,她以后该如何生活?
忽然又想起王巩,不由疑问,你是不是真如我想象一般美好呢?会不会不过一场流水,都是寓娘自作多情呢?不然,为何一别年余,连个信笺,都不曾来过?如今看来,当初不应你那份情,竟真成了正确的决定。
劝走了沈妈妈,寓娘张罗着打水帮云锦清洗,却见她脱下来的内裙上点点暗红,颇为不详,心下更为难过,偷偷躲在一旁抹了半天眼泪。
待扶了云锦上床休息,仔细检查了她的身体,未见外伤,寓娘便托了她右臂,轻轻诊脉。一探之下,心下骇然,她竟是怀有身孕,且有流产之兆!
寓娘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可除了不断唤着“姐姐,姐姐”,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云锦看她这模样,却似明白了,淡淡问道,“你都看出来了?”
寓娘点点头,哭道,“姐姐自己知道?我苦命的姐姐,怎么办?这孩子怎么办?你怎么办?”
云锦沉默半饷,眼神空洞地望着床顶,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久到寓娘以为她不会回答这问题了,清冷的声音才悠悠传来,“终是我的孩子,还是留着吧!”
寓娘只觉得心口很疼很闷,似有什么东西狠狠堵在那里,堵得她上不来气。过了半饷才轻声应道,“我去请郎中。”
云锦却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抓住她,直勒得她手腕生疼。“我不想此事传扬出去!”见寓娘明了她意思,才松了手劲,叹道,“妹妹就懂医术,便烦你给开个方子吧!”
寓娘急道,“我从未给人看过病,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我们可以多给他钱,让他保证守口如瓶。”
云锦却坚持道,“我不信别人,只信你,姐姐母子的命,便交给你了!”
任寓娘如何劝说,她就是不肯松口。无奈,寓娘只得又拿过她手臂,抖着手开始给她诊脉。待终于静下心,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姐姐脉相很乱,我实在不行!我们必须去请郎中。”
云锦却似不甚在意般,“我不会见任何人,你只管去开方吧。”
寓娘无奈,将父亲留下的手札翻了又翻,思虑半饷,终于写下一个方子,喏喏道,“这个方子只能保证姐姐不再见红,至于孩子能不能保住,我却没有把握。”
“没关系,若保不住,便是缘浅,随他去吧!”说罢,云锦笑了笑,那笑容当真风华绝代,却也无限哀伤。
寓娘说不通她,只得找来了那卖宿蒸饼的小孩儿,给了他银子,写了一大堆药材,让他一并买来,自己又细细配了,才熬好给云锦喝下。
然寓娘再三细诊她脉相,只觉她心经和肺经都非常虚弱,郁结于心,气怒交加,哀伤过重,又气血两亏,体力不济,大为不妙。寓娘使尽浑身解数,几副药下去,却也收效甚微。这情形已经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云锦却仍旧死活不肯就医,寓娘手中攥着亲人的性命,让她压力甚大,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此事终是惊动了沈老鸨,她气得点着寓娘的额头骂道,“她傻,你也跟着她傻!一个孽种,留来何用?且换了副药,打掉算了!”
寓娘却红着眼圈道,“妈妈且留些口德吧,这孩子保住还好,若保不住,只怕姐姐也要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