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酥娘》彩虹初霁

10、 十、依惜别情难明了

　　游船那日，王巩亲自来接寓娘，往她头上扫一眼，未见那玉簪，颇为失落。却迅速收起了表情，引着寓娘上了马车。

　　只因州桥和相国寺桥，皆低平不通舟船，遂二人先坐马车行至上土桥，才下车上船，入了汴河，一路往东水门而去。

　　寓娘进了船舱，便瞧见一应物品准备周全。靠近舱门处是一张小几，上面茶点水果已摆放妥当，旁边几个大食盒，想是酒菜也已备下。靠里面些，还有一张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若有书画意趣，也不会失了周到。

　　寓娘点头，暗赞王巩确是个细心周到的，今日定不虚此行。轻笑道，“大人如此细致，让寓娘对此行期待更甚。”

　　王巩笑道，“第一次邀姑娘同游，自当思虑详细，以免失了周到。”
　　说话间，引了寓娘对坐于小几，又将一精致茶盏，递到她面前。“这是今春新茶，姑娘试试。”

　　寓娘接过细看，那茶盏当出自钧窑，喇叭形态，白皙通透，线条优美，遂赞道，“好物！”又揭盖轻嗅，茶香盈鼻，观色，入口，无不上乘，又赞道，“香气淡雅，汤色浓亮，口有回甘，好茶！”

　　王巩一直观察她动作神态，见她对茶具茶色都很满意，笑靥如花，神情愉悦，让他也跟着心神欢畅。遂笑道，“苏兄常说佳茗似佳人，巩今日佳茗、佳人均在，岂不乐哉！”

　　二人一阵欢笑。未几，撤了茶点，换了酒菜，你来我往，谈笑风生，好不畅快。

　　船行七里，临近虹桥，此桥没有桥柱，使用大木料凌空架设，装饰如红船模样，宛如飞虹。其上下土桥也是如法建造，远远望去，甚是宏伟。

　　寓娘赞叹道，“早闻此桥甚美，却从不曾来过，倒真是白生在京城十五年！”
　　王巩见她甚为喜欢，待行到适合位置，便让船夫抛锚停船，建议道，“莫如你我二人共将此景留于画中，可好？”

　　寓娘颔首，转回舱中磨墨，二人一个画流水舟船，一个画行云飞桥，共筑一幅美景，契合一体，严丝合缝，不见一丝差错。落笔，均是会心一笑。

　　王巩盯着画卷半饷，暗叹谁能看出这是出自二人之手？此生又去哪里再寻这心意契合之人？终似下定决心般，转向寓娘侧颜，柔声道，“与姑娘相交，总让巩心神愉悦，常恨不得朝夕相对，形影相随。未几日，巩便要出京赴任，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能与姑娘相见。听说云锦小姐赎身离去了，姑娘可愿……”

　　未待他说完，寓娘匆忙打断道，“云锦姐姐自赎己身，实为幸事，寓娘高兴之余，也期待某日能自赎了出去，恢复自由之身。”

　　瞥见王巩面色微顿，心下不忍，叹道：切莫说出口吧，我不知该如何拒绝。不忍看你尴尬失落，更不敢想象你的羞恼轻蔑，便就这样不要挑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吧。

　　又转身拿起两杯酒，递与他道，“大人出京外任，远离家人，要好生照顾自己。寓娘便借此酒，为大人饯行。”虽心有不舍，但终是狠心忍下那丝悸动，歌姬寓娘，不敢谈情。一颗真心，不敢轻付，不敢轻信。

　　王巩盯她半饷，只把寓娘看得垂下眼去，才接过酒杯，笑笑喝下。

　　他原想说，你若愿意，我便赎了你出来，与我同去。如今才知，寓娘自尊，自强，必是不愿就这般没名没分地跟着他。却是他强求了，看轻了她。也是他待她还不够好，让她不敢全心托付于他。情难求，一片真心又该如何让她明了？也罢，今日怕是不行了。遂只好暂时放下心思，不再提及。

　　为了舒缓船舱中略显尴尬的气氛，王巩提议道，“莫如站到船头透透风，赏赏景。”
　　寓娘自是应允，却不想不远处一艘二层高船缓缓行来，船上舞乐声响，煞是热闹。那船头上昂首远眺，冷眼瞥向这边的，正是乐安王赵頵。

　　寓娘暗道不好，心道才刚说了谎，转头便遇见了债主！
　　瞧她轻蹙眉头，面有窘色，王巩问道，“怎么了？”
　　寓娘瞟他一眼，叹气道，“昨儿才推了王爷的请，说是头痛。”
　　王巩一愣，“是巩让姑娘为难了。”

　　正说话间，那大船已行至眼前，赵頵清冷的声音传来，“原来是王大人和寓娘小姐，不如上船同聚，如何？”慢条斯理，气势迫人，这哪里是相邀，明明就是命令。
　　奈何人家是王爷，怎敢回拒？二人对视一眼，同无奈道，“王爷盛情，莫敢不从。”

　　两船间搭起跳板，王巩先登了上去，待要回身接寓娘，却被赵頵挡住了位置。赵頵牵过寓娘的手，却看着王巩对众人道，“王大人就要远离京城，你等同僚还不趁此聚聚，多喝几杯？”

　　见王爷如此，众人不管是相熟的，还是不相熟的，都凑过来围着王巩，入了酒席，你言我语，一杯又一杯，只把他圈在其中，不得脱身。

　　此时，赵頵才牵了寓娘，斜斜倚于一旁软榻。冷眼道，“不是说头痛吗？怎生又有精神和王大人同游？” 那语气不冷不热，一张俊脸也面无表情，煞是瘆人。

　　寓娘立在他身侧，自知理亏，方才几次试图抽出手，不但不成，反被越攥越紧，这人怕是恼了。只得赔笑道，“头痛确是有的。因想着王爷这里定是高朋满座，热闹异常，遂才推了。又得王大人相邀游船，想来透透风，也许会好些，才应允下来。莫敢有不敬王爷的意思，还望王爷海涵！”说着，俯身行礼。

　　寓娘与赵頵几次来往，都是中规中矩。赵頵大多邀她助兴官僚宴饮，寻常聚会，少有私下交往。寓娘以为此次亦是如此，才大胆寻了借口推了，谁知竟被逮个正着。现今心下忐忑，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也不知这位王爷要如何处置。

　　赵頵冷眼看着寓娘垂首赔罪的模样，心中不大舒服。原本他对寓娘也不是太过在意，虽说中秋夜着实惊艳了一把。但寓娘算不上绝美，他家中姿色超过她的美人，大有人在。才情虽算出众，但也不过就是花阁女儿，值得欣赏，可以花些银子捧捧罢了。但刚刚看他二人立于船头，那画面怎么就那么和谐，那么碍眼？

　　想到此，赵頵冷冷哼了一声，嗤笑道，“哦？竟是因为我这儿人多，才推了，他那儿人少，便允了。如此说来，日后想邀小姐玩耍，只你我二人才好！”

　　寓娘暗自咋舌，真是说多错多，给自己惹个大麻烦！又强笑道“王爷哪里话来，王爷相邀，若非真有不适，又怎敢不从！便借这酒，给王爷赔罪可好？还望王爷原谅则个！”

　　说罢，便就着被他牵着一只手的模样，探身取过酒杯，再次盈盈下拜，将酒举至他眼前。
　　瞧她一副讨好模样，赵頵心里总算舒坦了些，才轻挑嘴角，“哼，就算你不适吧！”就着她的手，将那杯酒喝下。脸色稍霁，似是原谅了寓娘之前的推托。

　　自她二人独处一旁，被人群困住的王巩便不时转头遥望，急于摆脱众人，过来帮寓娘解围。
　　只惊得寓娘暗自使眼色，又偷偷摆手，才安抚住他。心道：这王爷看来小心眼儿得很，难得哄住了，你过来不是更添乱嘛。

　　瞧她二人眉来眼去模样，赵頵更觉碍眼，狠狠握紧他手中的柔荑，直疼得寓娘蹙眉，才淡淡道，“怎么？你和那王大人，很好？”

　　寓娘一惊，哪敢应是，只道，“谈不上多好，不过谈诗论曲，颇为契合。”
　　赵頵却又皱眉冷哼，“哦？那与本王谈诗，就是满心敷衍了？”

　　寓娘暗叹，我们也没谈过几次诗啊？果然是天家的人，只能顺着，不能逆着，稍有不顺心，便多加诘难，句句挑剔，阴阳怪气，难以应对。方才吃过酒，却仍不肯就此揭过，如此难缠，真真叫人无所适从。

　　顿了顿，才又道，“王爷冤枉寓娘，不过是王爷出身贵重，让寓娘时感惶恐。”说罢，又是行礼告罪。

　　赵頵挑起她下颌，四目相对，细看她眼神，瞧她眼中似真有惧意，才惊觉似乎吓到了佳人，竟让她真的怕了。遂点了点那丰润的朱唇，笑道，“惶恐什么？小王还能吃了你？”揽了寓娘在身边坐下，一杯一杯，迫她喝了不少酒，此事也算作罢。

　　那日直至回城，王巩才带了寓娘二人独去。
　　见寓娘酒后头痛模样，王巩心下难过，“今日累姑娘受苦，是巩的罪过。”

　　寓娘摇头道，“是寓娘处事不周，与大人无干。”
　　“巩送姑娘回去休息。”说罢，试图引着寓娘上车，返回行院。
　　寓娘却道，“等等，我想四处走走，散散酒气。”

　　寓娘心想，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他年重逢，也许物是人非，相顾无言，如今情意早随时光匆匆变了颜色。即便她恢复身份，再获自由，一段良缘，也许就此错过，到那时，也不知她会否后悔今日决定。遂私心想多留片刻温情，不让这一天早早过去。

　　王巩心中亦是同感，他悄悄碰了碰寓娘手指，见她没有回避，才轻轻牵了她酥手，又找了个蹩脚的借口，“街上人多，姑娘又头晕。”

　　王巩明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欢这个女孩子，喜欢她起舞时的惊人风采，喜欢她吟诗时的自信笑容，喜欢她促狭时的调皮，亦喜欢她回绝他时眼中的坚强和迟疑。此生二十六年，她是唯一让他心动，又能与他心意契合的女子。他的情，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消失，只会随思念累积而更加浓烈。到那时，必要让她明了他的心意，信任他，依赖他，与他归家。

　　二人自州桥向北，一路行至马行街，不知不觉竟是到了宇文家旧宅附近。近乡情怯，寓娘站在巷口，竟不敢再往里走。

　　抬头张望，竟见对面不远处一家新开的店铺，名曰陈家医馆。柜台后，一个未及弱冠的男子正低头认真地抄写着什么。那男子一袭青衫，头发以方巾束起，神色认真，气质恬淡。

　　得见故人，寓娘不禁莞尔，当年木讷的少年也成了如今可靠的少年郎中。时光如梭，有些改变也是值得期待的。

　　不由笑道，“我们回吧！”
　　“好！”
　　二人转身离开，此时抬头望来的少年郎中，只看到一角彩裙，翩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