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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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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冷汗消了,清晨,阿壮蜷缩在被团里,挣扎了一番还是爬了出来。她要赶在月嵘催她用早膳之前换好衣装。兴许是受了那孽畜的惊吓,肩胛的伤足足痛了一宿,绾发时胳膊都不敢抬的高些,要忍耐着才梳洗完毕。
雪崖昨夜又是一场大雪,百尺山路化为银蛇蜿蜒天地,阿壮探手推开窗棂,风眠树上累积的白雪压弯了枝头,胭脂色的花朵被棉絮般包裹,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咬开了几口的豆沙包。正巧月嵘同几位师兄过路唤她前去晨读,阿壮应声,合上窗又多添了件斗篷。
路途不远,雪后的庭院也分外别致。书堂外是偌大一片空地,平日是弟子们用来练习身法之处,此时若无星星点点露出的乌木和屋檐,恍若走进一片白色的天地。月嵘问道:“阿壮师弟可见过这么大的雪么?”
“东海也有落雪,只是不曾这么壮观,现在像是走在一片棉糖之中。”阿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行进,早读后便要同大家一起出来扫雪清路。
“阿壮师弟习惯了就好,雪崖的时光大半都是在雪中度过的……”月嵘道,见她的脸色不太好,又问:“师弟是昨夜没有睡好么?雪声的确大了些。”
阿壮心悸昨晚的事,觉得也无所隐瞒,便道:“不……昨夜隔壁院落似有异声,我好像看见什么怪物,有些受惊。”
“哦?”月嵘笑道:“哈哈哈……想来阿壮师弟也不入那千里英招之眼!”
“千里英招?”
“正是昭桓师兄的坐骑,乃一英招神兽,昔年因擅离职守被贬入南荒,师兄巡学路过见它可怜,遂招来做个坐骑。只是这坐骑只听昭桓师兄一人的差遣,若是闻得了生人的味道便要狂躁使性子,每次都要哄上好久才乐意接纳新人。每逢有新招来的门生,英招都要发发脾气。哪日你若见它不搭理你,说明已经将你视作‘自己人’,熟识了就是。这兽的年纪,相当于是个仙家的小孩子,所以不必害怕。”
唔……原来是个傲娇的小英招……只是那庞然大物的感觉,哪里也看不出是个小孩子啊。可阿壮仍心有余悸,回寝殿的路上都不敢看向隔壁的院子,做贼一般逃进屋里去死死的将房门关上才算心安。
这夜,擎天帝君在西方同佛祖们研义佛法迟归,推迟了与阿壮的约见。阿壮读了几遍经文,担忧千日印发作又要不得安眠,索性早早盖了云衾歇着。风眠香幽幽袭来,阿壮醒了,不知什么时辰,似乎见着门外什么影子在晃动。她下意识揪紧了被角,不知是真是梦,问道:“何人在那?”
无人回应,那影子又晃了晃,跟着传来两声清脆的叩门。阿壮默默地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抓起身侧的一盏烛台,批了件罩衣挪下床去。
“是月嵘师兄么?”隔着雕花的木门,她又小心问道,一双白皙的小脚都忘了蹬上鞋子。
依旧没有应声,阿壮壮着胆子索性将门一开,老天呐!昨夜那只骇人的英招此刻正不情不愿地伫立在眼前,威风凛凛的摇晃着金翅,两根锐利的指甲并在一起杵在半空正欲敲门。虽有月嵘的安抚,但阿壮还是吓得腿肚子一软瘫坐在地上,烛台也滚得老远,霎时,堂中一片漆黑。
英招晃晃脑袋,尖锐的利爪伸向阿壮,阿壮绝望地闭紧双眼,认命的等待着。半晌,没了动静,阿壮眯起一只眼,见着那英招蹲坐在外面,伸向她的一只爪子摊开,上面是一把新鲜诱人的樱果。
“唔……?”阿壮哆嗦着指指那果子:“是要给我吃?”
英招另一只爪子拍拍地,似乎是认可她的回答。
阿壮委屈地饱含热泪:“你一掌拍死我便是了……何苦送我这毒果子折磨……”
英招的大脑袋凑得她近些,吞吐地热息贴在她的脸颊,阿壮哆嗦着向后蹭了蹭,英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金色的眼珠转了转,翻掌将那些果子倒在她的衣袍上。
阿壮愣愣的看着它,英招忽地退后起身,竟有几层殿阁那么高。它向恒榕殿的方向走了一步,忽然尾巴一扫转回头来,两根锋利的手指再度探去捏住了阿壮衣袍中的一颗果子。如此庞然大物,捏着颗羸弱的小果子着实不易,它夹了许久,才笨拙地杵在指甲上一颗。阿壮一直不敢作声地看着它,不知它要作何,只见它将指甲上的樱果慢慢搁到血盆大口里,然后转身离开了。
是……告诉她没有毒的意思么?阿壮见它消失不见了,兜着满怀的果子颤巍巍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忽地听见隔壁有声音道:“昨夜它吓了你,与你陪个不是。”
啊……是昭桓!
阿壮贴在门上不敢做声。是他让英招来的么?他竟知晓昨夜自己撞见了英招,看来真是仙法高深呢。
“感谢你住在了偏殿。”
他又补了一句:“早些歇息罢。”
阿壮的心砰砰跳个不停,不知道自己应声他能否听见,轻声道:“喔……”
那边没有回声了,阿壮将果子搁在桌上,咬了一颗,彤红酸甜的果子,清香四溢。顿时,惊吓全都抛之脑后,她轻轻将窗扇推开,隔着一处廊子,想跟那院子中的人道声谢。
那夜月光倾瀑,云淡风轻,风眠花纷纷流转,树根蔓蔓垂下,遮做窗帷,望不见对面的院落。
都忘记了风眠花蔓的遮盖是看不到对面的了。阿壮收了眼眸,却在这时,云拂翠华流,一阵夜风袭来,将万千藤蔓掀起一阵阵波澜。
屋檐之上,隔着翻飞的枝条,昭桓坐在月下悠然地侧望着整个雪崖,身旁伏卧着千里英招,温顺地正在舔舐着爪子。
“昭桓……”阿壮在心中念着,她第一次看清他的容貌。虽有月影浮动,却难掩那张年轻却沉静的面庞。月光稀疏依旧英气不凡,他偶尔抬手抚一抚英招的鬃毛,举止投足间自显轩昂。那身影藏了太多的心事罢,不然怎地都不见一丝轻松的表情。
不知晓如若告诉他那夜在渡口曾误伤过一位女仙家,此刻还女扮男装住在他的隔壁,他还会这般冷静么?
翌日大早,阿壮心事重重地起床,不是因为千日印再度发作,而是因为竟一整夜都梦见昭桓坐在屋檐之上,而她就坐在一旁呆呆的看着他。
月嵘来唤她吃早饭的时候惊呼:“阿壮师弟,你的脸色怎地如此红润?”
红润……阿壮害羞了,长这么大头一次梦见除了爹爹之外的男仙家。
“阿壮师弟又被英招惊扰了么?”
“哦……没……可能有些害热……”
“害热?雪崖之地终年极寒,害热莫不是生病了?”
阿壮一时不知作何解释,正巧有小童来报,擎天帝君回雪崖,正召她过去。顺利逃过一劫,阿壮匆匆换了袍子由小童引路前去揽月斋。
雪初霁,路途十分湿滑,阿壮走的跌跌撞撞,小童却游刃有余地跑得远了。阿壮追不上熊孩子,索性走的慢些免得跌跤。路过校场之时,见着下面正有几列弟子习武。
殿阁开轩,旌旗层层,昭桓正负手立在看台之上,目光灼灼望向台下正在操练的弟子们。是因为雪崖太冷,所以他的模样才这般严肃冷峻么?
“喂!那个门生!快些呀!”
小童已麻利的攀上石阶不耐地高喊,阿壮这才回神,不知不觉,竟然就这样痴痴盯着昭桓看了许久。她赶忙转过头,挂着一张小红脸,应着那小童一路垂头跑去。
亭阁峥嵘翠,斋内炉烟袅。揽月斋地处雪崖的背阴之地,虽苦寒无光,倒也清静非常。擎天帝君素日繁忙少回雪崖,选了此处做个书斋歇脚,连花鸟都懒得来与他作伴,却乐得清闲自在。
阿壮乖乖坐着等擎天把脉,似见他眉宇间不胜喜色,心中也探明□□。号完脉,擎天道:“我差月嵘每日送公主一碗九回汤,可记得趁热服下,里面的天海乌与赤芋,可以抑制公主体内毒物发作。十五将至,伤处也许会显现明了一些,公主就不必同其他门生一般修习。待十五过后,我会命昭桓与你调息血脉。”
“昭桓神君啊……”阿壮有些局促,她现在听得这个名字心口就生出一种异样感觉,怕被人戳破似的,总想找处被子将脑袋埋进去。
“是,肇曦公主,如今我雪崖亏欠你良多,东海同昆仑不与我计较已经是至高的恩泽,此祸昭桓必担无疑。在他受谴之前,假借命他与你教授仙法之名,不知不觉中,他的真气也可助你镇压千日印的蛊毒。”擎天又道:“公主如今冒充男儿之身,不便公开身份,先前芙儿在世之时与东海联姻之约,雪崖绝不会否认,待公主病愈之后,与桓儿之事,全凭公主意愿。”
她与昭桓,此生此世,还会走到那一步么?阿壮攒着衣摆,道:“我不会告诉他我是谁的……帝君放心,我会安心养伤,至于婚事一说……我更没有什么预想,若无那夜误伤,我尚不知与昭桓神君有这样的亲事之约。如若当真此事有了裂隙,东海会主动退亲,我……不会怪他的。”
她应当央求爹娘也给昭桓一掌,然后报仇结怨么?爹娘皆不是那样的,她亦不是。即使擎天帝君与她保证雪崖会担责又能如何呢?命定的她与昭桓没了缘分罢,来到雪崖养伤真的是对的么?阿壮摇摇头,她的精力果然有限,想了这一会儿便头痛起来。
辞了擎天回去,阿壮走得极慢极慢,校场的门生散了,夕阳的余晖嵌在雪地里,似撒了把生血般刺目。肩胛的痛症再度燃烧,阿壮抚着,隔着几重衣衫手指都似触火般刺痛。十五快到了,果然印毒也跃跃欲试潜出作祟。
晚来天欲雪,阿壮已经疼得麻木,当她惨白着一张小脸扶在院落的一株风眠树下,抬眼,见得英招随着昭桓将将经过偏殿门扉摇晃着尾巴而去。阿壮没有声张,待四周无声了,才冒出头来,踱步过去。
窗台一掌油绿翠叶上,静静卧着一簇新鲜熟透的樱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