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爱情》桃三夭

11、连瑾瑜录音日记

　　我抵达S市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半，白絮在机场门口接我，晚上九点一刻，我们到达落落疗养的医院，医生不准我进病房探望，我只好隔着铁窗远远地望她一眼，像我二十岁的时候在拘留所看我的父亲一样。她并没有看见我，所以我并不能分辨医生所说的她已神志不清、无法识人是真是假，我想多半是假的，落落刚刚呆坐的姿势明明就是以前她发呆的样子，可能分手不久......她太过伤心所致，过一阵子，缓过来应该就好了。
　　白絮垫付的医药费应该还与她，她能及时通知我，我应该称谢。但倘若是白雪在，一定舍不得将她送进医院，不过各人有各人性格，我不应强求。
　　三子发信息来他们已准备就绪，大部分物资都已运抵大本营，语气不乏遗憾，岂知我已深恨自己，落落沦落至此，我责无旁贷。
　　2014年4月14日夜 于S市

　　经伟明介绍，今日终于与陈柏峰医生见面，此人颇为豪爽，有一见如故之感。伟明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整个J省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医生。起初我问伟明，哪方面的专家？伟明肯定地告诉我，抑郁症。我仍不肯相信开朗活泼的落落竟得了抑郁症，还是重度，自杀倾向，总盼望着有个人能告诉我，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只是在珠峰上睡着了，因着天气寒冷，做了一个恶劣的梦。我再三请求，陈医生终于同意出诊探望落落，不过并未给我肯定的答复，但已让我感激涕零。
　　白雪来电，问及落落的状况，大概白絮听进我的意见，并未如实告知她，我含糊说落落只是身体出了状况，不日即可痊愈。私心里我并不想其他人知道落落现在的样子。白雪愤愤不平的描述她昨天还看见夏辰逸与女朋友黏腻，为落落感到不值，我突然想起来，确实已经很久未接到辰逸的电话。
　　大概一个月前，我还在日喀则，辰逸醉醺醺打电话给我，语焉不详，似有醉语，问我一个人怎么会狠心至此，说消失，就真的一点消息也无。
　　当时还感觉庆幸，此刻想来......此刻想来...呵。
　　2014年4月29日夜 于S市

　　落落已经瘦的皮包骨，医生开始跟我建议要输营养液，维持身体基本需求，我不能理解，落落从小就是个吃货，无时无刻不贪吃，我们上初中时候，有一次顶重要的考试，题目难，时间又紧，大家都很着急的在写，我坐在她的斜后方，听她咔擦咔擦小松鼠一般的嚼方便面，大概又觉得口渴，嚼了一半便噘着嘴仔仔细细的把方便面收到口袋里，我考完试特意盯着她，果然去了小卖铺买了牛奶幸幸福福地给吃完了。我们平常聚餐所有人都有个喜好，白雪不吃菌类，白絮不吃鸡肉...只有落落，每次点菜都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点，不论谁点了什么她都兴冲冲吃的嘴巴鼓鼓的说好吃极了。她那么贪吃，有一次大家去旅行，兴奋的要说走就走，没有计划路程和路线，导致走了七个小时也没有找到吃饭和住宿的地方，几个女生都担心迷路，天也快黑了，害怕得不行，车也快没油了，只有她抱着空空的零食袋子快要哭出来，冲辰逸撒娇：“怎么办，我全吃光了，还是好饿，找不到饭店我们会不会饿死啊。”她是这样的落落，落下一顿饭都不行的落落。营养液这种东西，怎么会跟她有关。
　　我请求医生让我进去陪她，我是她最熟悉的人，至少让我试一试，不行才能给落落用冷冰冰的液体维持生命。那个已经有些白发的护士怜悯的看着我，她说，很多人一开始都是这样说，但是后来都放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不知道，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好像有些抖。因为太难了，你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发狂，她会在什么时候弄伤自己，一开始有你们的情意在，长此以往，你就会很累很累，累到连医院都不想来，终于她会成为你的负累。现在这样不好吗，我们可以随时照顾，你有时间也可以随时来看她。
　　我知道她是好心，她见惯了这样的场景，但是我的落落，不是阿猫阿狗，我的落落，生平最怕被人抛弃啊。
　　2014年5月5日深夜 于S市

　　白雪似有怀疑，开始要求与落落通话，我把睡着的落落推到阳光底下，拍了一张照片给她。大概是从树叶里穿过的阳光太过温暖，照的落落的脸都显得有颜色了许多。我跟白雪说，落落最近很辛苦，不想再让落落为她烦心，单纯的孩子立即相信了我的谎言。我想终于应付了这一个，转眼轮椅上的落落就不见了，我抬眼立即四处找，就见远方的落落幽灵一般向我走来，她已经很瘦很瘦，每天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身体必须的营养，护士说的对，我即使进来也没有用，但我想我能陪着她，对她来说，也是好的。白蓝相间的病号服穿在她身上，风一吹，显得她像个衣架，我笑着看她向我走来，甚至伸手向她打招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稳，很温柔，我说，落落，快过来。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波折，像在看着我，又像没有看我。我怕这样的落落。远处有风吹过来，落落顺着风的方向，毫无预兆的倒下去，我绕过轮椅去扶她，我的落落......我的落落，把右手递到我面前，像是在笑，她说：“花。”
　　我知道她有多努力。我一直都知道。不管有多艰难，她一直都没有放弃。可是她害怕我放弃。这个笨蛋，怕我也像其他人一样，离她而去。落落，你可以再软弱一点，我发誓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保你此生安愉。
　　落落，我发誓。
　　2014年5月7日深夜 于S市

　　落落终于开口吃一点流食，吐的也很少，她似乎开始习惯我的存在，有的时候竟然会冲我笑，上午给她吃了三勺果泥，里面加了蜂蜜，她果然很喜欢，连带着鸡蛋羹都吃了七勺。陈医生让我再接再厉，他认为这是转好的迹象，尽管她还是吃着吃着就停止了动作，至少她崩溃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镇静剂已经用不到了。我向单位请了假，如果再陪她一周，说不定她会认得我。
　　落落，你不要着急，我会等。
　　2014年5月15日下午 于S市

　　落落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喊我阿辰。我看着她凹陷下去的脸，笑着答应。
　　落落，如果这是你自我救赎的捷径，我愿意做你的阿辰。
　　她变得很乖，喜欢听我讲话，我就给她讲以前的事，偶尔提起大学里的有趣事，她都会配合的笑，前几天的时候她还会发发呆，现在发呆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了，昨天陈医生同意我可以带落落出去逛一逛，认为落落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好，不过他开始同我说，这种自我麻痹的情况说不定会为以后带来不少麻烦，彼时落落正在床上玩拼图，一如之前没有生病时的乖巧模样。我说没关系，名字不过是个代号，只要落落喜欢，我可以是阿辰，也可以是白雪，可以是金鱼也可以是落落，只要她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直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亲爱的落落，现在是2014年6月1日晚十一点，你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睡得很好，你今天吃了一碗水果泥，一小碗鸡蛋羹，还有一小碗白粥，为了奖励你，我给你吃了一勺冰淇淋，但是因为我吃光了剩下的，你自己赌气玩了半小时的拼图，没有理我。...呵...我牵着你的手，去了你的学校，你很听话，还可以与你的教授打招呼，你的学生送了一枝花给你，你很开心，笑的比花好看。我们去了你一直很想去的摩天轮乐园，我带你开了卡丁车，坐了旋转木马、幽灵船还有过山车，我们看了一场电影，但是你中间睡着了，最后我们坐了摩天轮，你在顶点偷偷亲了我一下。
　　亲爱的落落，你可能会忘记，没关系，你永远有我。
　　2014年6月1日深夜 于S市

　　我以为这应该是最好的日子了，落落每天都冲我笑，很听话，甚至可以吃米饭和蔬菜。很多时候，我都忘了她是一个病人，前一阵子她抱着我的脖子说房间太丑，于是我们将墙体刷成了粉色，甚至找来陈医生画了好多动物，陈医生一双拿手术刀的手，握起画笔来竟然也像模像样，落落很是崇拜了陈医生几天。我觉得不忿，拿着诗经在落落耳边念了一星期，昨晚睡前，落落摸着我的脸，她专注看人的样子，总有一种很深情的味道，她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的精神好了很多，体重也长到82斤，脸颊开始有些肉，不再凹陷的厉害，已经两周没有打点滴，每天都在按时吃药，我给她读书，她还会跟着念。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样很好，这样就足够了，我可以做一辈子阿辰，只要落落还对我这样笑。
　　而我只是转了个身。
　　落落的血...流了一地...她躺在床上，像几个月前我见着她的时候一样，毫无生气，我好像站了很久，直到护士尖叫着把陈医生叫来，我在门外站着，鼻腔里满是铁锈的味道，我觉得自己忍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扶着门框吐出来。
　　亲爱的落落。对不起，我是瑾瑜。对不起，不能做你的阿辰。
　　2014年8月28日夜 于S市

　　她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偶尔叫我瑾瑜，偶尔喊我阿辰。我日夜陪她，给她讲睡前故事，早晨喊她起床，形影不离，她仍然会看着我就突然泪流满面，陈医生说忍一忍就好了，这是她重塑自己必经的过程。我看着她重新凹陷下去的脸颊，再次请了长假，然后带她悄悄回了Q市。金霞小区的房子已经装好，一路上眼神呆滞，不能清醒的落落，进门的时候呆了很久，然后抱着我叫瑾瑜，像是抱了很久，我没来得及说什么，落落又睡过去。
　　我们像米虫一样睡到自然醒，把窗帘拉上，灯光全部打开，日夜颠倒，分不清今夕何夕，我抱着她做饭，追她以前喜欢的韩剧，一起打扫卫生，拼拼图，或者看书，她偶尔陪我看好莱坞大片，皱眉看我研究曲线图。落落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不，......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从落落跟他恋爱开始。
　　傍晚我带她去散步，她会紧紧牵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走在从小长大的街道上，我给她讲以前的故事，偶尔她也会应和我。夜晚她就睡在我怀里，我低头就能吻到她的眼睛。她会睁大眼睛看着我，深情到无以复加的桃花眼里全是我的模样。落落清晨很难清醒，我把她抱起来教她跳一步之遥，她瘦的我一只手都可以环过她的身子。
　　这日子像是上天送我的。
　　2014年9月17日夜 于Q市

　　落落开始依赖酒精，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我知道我应该阻止她，但她总会眨着眼睛定定的看着我，不说话。我带她回S市，把书房改成了她的卧室，她很喜欢那个藤椅，往往乐意蜷缩在里面看书，我工作的时候就坐在她对面，她的身体变得很差了，有时候连走路都很费力气，我把房间里容易磕碰的东西都扔进储藏室，然后把酒一瓶一瓶的往上拿，长期的饮食不规律以及酗酒让她的胃变得很差，我变着花样做粥给她吃，仍然不起作用。陈医生在电话里指责我，说我这个人往往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
　　我知道我是错的。但那是落落。
　　2014年10月12日夜 于S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