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面》锦瑟笙歌

1、灯节

　　暗色的玻璃淡了沿路霓虹灯绚烂的光泽，陌生而明艳的笑容飞快闪逝，半开的车窗透进噬骨的寒冷。夜色中那些一成不变的路灯悠悠地晕出昏黄的光，绵延勾勒着长路的行迹，延伸向天的尽头。
　　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甚至有些轻微的颤抖，脸却背向我，倚着另一边的窗沉默着。
　　她还是喜欢穿高领的白毛衣，梳清爽的马尾。那根发绳还是我前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根极普通的淡粉色底白色圆点的发带。她依旧用它束起她那柔顺的偏褐色的长发。她向来喜欢我挑给她的东西。
　　前年吗？已经有两年没回来这里了啊。却并没有过多的怀念。
　　我已经两年不曾过问她了——我的双生妹妹颜萱。她会怨我吗？
　　我偏过头去不再看她，也不想去细究这两年为什么不曾回来，我倚着车窗，任冬日里的寒风肆虐般地掠过我额前的刘海，将耳机的音量稍稍调响，疲惫地闭上双眼。
　　逃避。没错，我一直选择逃避。确实，除了逃避我什么也做不到。
　　这两年来我努力地为自己找借口，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自豪地冲她笑，我说，颜依，你为自己而活，你成功了，你能够证明自己的惊人价值了！这是所有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巅峰。可是镜子里的那个人却无比平淡地看着我，似乎我说的与她无关，她毫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惴惴不安地望着我。
　　没错，是不安，而不是快乐。
　　他们的故事，不是我们所能轻易参与或改变的。而我的未来再也不能从心所欲地安排，或许从一开始就无法自由安排。
　　当我渐渐明白这无法改变的事实时，我已经踏上了无法回头的道路。有太多太多的期望和责任，我无法承担却不得不承担。
　　车稳稳的停在了路边，发动机的声音静默了。我们几乎同时打开了车门，四个人依次经过检票口。沿路的树上缀满缤纷的彩灯，指引着前路。踏足在火树银花营造的童话世界里的我们仿佛严冬的气氛与欢愉的人群背道而驰。
　　我不知道我现在还在做什么，或许只是来道个别。和他们道个别，和过去道个别。
　　繁华的灯市，夺目的温馨，在这样一个元宵节里，我徒然无力地等待着接受所谓命运的安排，等待着我用六年换来的结果。
　　没错，六年。从我十五岁开始以来的六年。
　　我十四岁的时候，初二，也是爸妈吵得最凶的一年，甚至曾在我期中考试的前夜大动干戈被送进医院。我终日沉浸在忧虑和压抑之中。曾经无数次我想，与其这样天天吵下去还不如早些离了的好，可每一次，他们失去理智的时候，我都害怕他们会离婚，害怕他们真有一天会杀了对方。于是我索性选择了逃避现实。而颜萱却在这一年里远远地跑在了前面，我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曾经明明那么甜蜜如今却演变成这样的下场。
　　曾经妈说，我们是他们最美好的回忆的见证。
　　曾经妈说，我就指望你们能有出息了。
　　我那时理解错了她的意思，我以为，只要我有出息了，他们就能够和好如初，我像拾到了希望一样，盲目的开始追赶。
　　十五岁，在中考的捷报之下，他们又一次掀起了风暴。在八月的狂风中，妈第二次被送进了医院，爸第二次旁若无人般地离开了家。
　　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努力只能换来这样的结果。
　　萱只是安静地目送邻居的车载着妈去医院，然后回到书桌前开始预习高中的功课，我不明白，明明以往爸妈吵起来她都会惊惶地哭，会牢牢地攥着我的手，为什么现在她如此淡漠。
　　我不能接受他们的改变，不能接受她的改变。我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我不愿意睡，我开始看书，看外公留下的书。
　　我的外公是学天文物理的博士，本该是光宗耀祖的人物。可惜与旁人预计的不同的是，他不怎么参与学术界的会议，也不愿意去参加什么研讨会进行交流。他们说他太自负，太古怪。他闲下来的时候总在推算些什么公式，写得满满的一墙壁，画图，画各种棋诡异形状的图。有一段时间突然开始不再干任何事，就只是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满对着洒满阳台的无限辉光微笑。外婆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他一生并没有什么前途，穷困潦倒，可他依旧义无反顾。没人能理解他，也不去过问他，他倒也不介意。
　　我六岁的时候他就不在了，他毕生的心血都搁置在书房里的那堆草稿上。他们本打算丢掉的，外婆说，留着吧。没有人问过为什么外婆要留下那些。也许，她觉得那是他生存过的证明吧。我开始理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有的时候会莫名的盯着那些图案和文字出神，那些图总有种莫名的关联和牵引，像什么呢？像是无尽的循环，又像是打开时空的钥匙，我是这么想的。也或许是因为他还活着的时候是我最幸福的时光，他是最纵容我的人，所以总想着要从中找到些什么吧。
　　我沉迷于他的遗稿，隔离了那些不想涉及的痛苦，又给予着我莫名的归属感。自那之后我时常做梦，梦见一些零零碎碎的场景，或许是走火入魔了吧？
　　我开始热衷于物理，一步一步，开始研究相对论、闭合类时曲线、虫洞，我希望逃离这里。
　　2051年，当我19岁时，我开始涉足IPS（international physical society），我发现一切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热血沸腾。
　　腐朽的气息也绵延到了这里。仿佛丑恶的嘴脸在阴影里拿着无形的枪对着我们，每一个惊人的秘密都像诱人的罂粟一般，将好奇的生命吸食。而有些事明明不可为，可是它又逼迫你在清醒中去欺骗迷茫的人陷入陷阱。
　　当我察觉的时候，我的身上寄托了太多期望和压力，我无法退出。
　　明天，就该轮到我了。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金字塔世界，而站在塔尖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当然他们绝不会留下有可能探知这一切秘密的人。
　　我们将要前往百慕大三角，这个传闻中的死亡三角，也是目前被认为是时空之门之一的地方。
　　太多人把我们这次旅程当做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人类探索宇宙的工程，他们相信，我们能够创造奇迹。而我却觉得这简直如同泰坦尼克号般豪华而悲壮。
　　说来倒有些可笑，我现在毫不担心明日的命运，相反的，我仍在为他们明天将要去登记离婚而感到无力和难过，为两年不曾照顾忆萱感到遗憾。
　　一树的彩灯迷离了眼，炫目的繁盛掩盖了残酷，盛景之下总有人付出代价，我倒宁愿是我。我有些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和我一样从没有放弃过对物理的钻研。
　　有些事情其实模糊一些会更好，清晰使人痛苦。
　　我们漫步在形形色色的灯海之中，我莫名觉得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
　　街市的拐角有一间不起眼的小铺面，不知为何，有种熟悉感扑面而来，似乎与我一直以来常常梦到的一些零零碎碎的场景有着相同的气息。于是我停了下来，一行人也随我停了下来。
　　那是一间极小的屋子，摆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古董和书卷，当然，主要还是卖灯，是孔明灯。不同于现在常见的孔明灯，它们是用竹篾扎成方架，糊上棉纸，底部的支架则以竹削成的篦组成。倒真是不常见的宝贝。
　　爸买了一只，妈说，我们去江边放吧。我和萱点了点头。
　　江边的风不太大，我们不约而同的没有像以往那样在孔明灯上写上愿望，也许是觉得不会实现，也许是因为不愿破坏它的美好。
　　火光在寒风中舞动着，松手的那一瞬，我有些懊丧，似乎有什么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