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说八苦》赤卯

21、求不得（二）

　　（十一）

　　洛无病得最重的那段时间，我为他出谋划策，渐渐得到他的信任，也模仿他的笔迹处理军务。
　　到了第二年春天，他的身体有了起色，他拿着我批示的公文对我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扬州之兴不过是话本里的说辞，现在才知道这世上有不负盛名这样的词，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只说：“你该吃药了。”
　　他拿过我手里的药碗一口饮尽，“流光，你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诸比丘，须弥山半，四万二千由旬中，有四大天王宫殿。诸比丘，须弥山上，有三十三诸天宫殿，帝释所住。’须弥本是释家之地，意为妙光，诠为无尽。好好的人为何要在生前就以佛家为名？”
　　他对我说：“你的名字却很好听，夏日阳光下的溪水，不正如流光溢彩一般？”

　　（十二）

　　我能这样静静的和洛无说话的机会很少，春天到来不久，他就再次领兵出征，我跟在他的身旁，以侍卫的身份。
　　洛无这次的任务是要彻底打压徐州，不破楼兰终不还。
　　行军路上，洛无骑着高头大马，我作为侍卫骑马走在他身后。他不时压低声音轻咳，又状若无事一般挺直背脊。
　　兵贵神速，因此大军这几日都是天不亮就赶路，一天行军八十里。这样的急行军已经超出常规，正常来说军队应当很疲惫并不适合作战，但洛无手下的兵仍旧精神饱满，只有洛无一人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每天扎营的时候，他都和将官们谈笑风生，可只要一进入营帐自己独处，他的疲态立刻就会露出来。有些晚上我在他的帐外站岗，会听到他不停的咳嗽，一直到天快白时，才朦胧入睡。
　　我对他说：“洛无，让我替你打这场仗吧。”
　　洛无认真的看着我，然后幽幽的说：“女子要为将必然要比男子功业更甚才行。”

　　（十三）

　　于是，在到达前线时，我立了第一功。
　　我按照洛无的计划带兵顺利的抄去徐州军的后路，使进发徐州的第一仗打了漂亮的胜仗。我得到了晋升，作为洛无手下的都伯。
　　都伯，即是百夫长，作为一个女将，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无甚重要，也没有人会特别注意。这与我而言也无足轻重，因为我最终要的是能代洛无行事的军权。这只是通往最终目的的第一步，而第二步就近在眼前。
　　琅琊是徐州的边塞，下辖五十一县，可谓重地。徐州有重兵把守其地，且其地多有山隘险峻，不能轻易攻下。
　　我向他献策，——用兵无过于谋，用谋无过于间。间者，离人心也。

　　（十四）

　　琅琊守将关荣可谓不世之才，乃百战常胜之将，也正因如此，此人才难掩自负。
　　洛无到了琅琊城下便向城中送书，称自己虽有薄名却不敢与关荣相争，此次进发徐州不过是假途灭虢之计，实际意在兖州。并为之前与徐州短兵相接致歉，不仅送回了先前的战俘，还多送珍宝好玩，金银财器更是数不胜数。
　　关荣礼尚往来，也派人来送东西给洛无。那些人送东西是假，来探虚实是真。只是洛无本就似斯文书生，又加之行军辛劳尚有病态，来使自然满意而归。
　　我在军帐中捉刀而立，偏首向洛无一笑。洛无也对我笑了笑，又咳了两声。

　　（十五）

　　用兵之计也讲算筹，因有筹算才能计计相连，这算得是疆场，更是人心。
　　向关荣示弱只是第一计，第二计正在实施中。
　　没过多久，琅琊城内就传出消息，关荣因怒而杀兵士。
　　事出当然有因，洛无厚待俘虏，对于降将更是多有礼遇。这些人回到琅琊自然会说洛无的好处，关荣一则不能容忍部下夸赞敌将动摇军心，二则他一向自负怎能接受洛无名望在他之上？
　　与此同时，洛无向琅琊派出使者，言说自己年轻疏忽，致使关将军犯下诛杀同胞手足之错，并备了重礼致歉。关荣看到礼品怒不可遏，以为洛无嘲弄于他！
　　我在帐中听人向洛无禀报这个消息，对他微笑。洛无也笑，他说：“到时候了。”

　　（十六）

　　琅琊之战势如破竹，我因献计有功，作战勇猛被表为都尉，至此有了正式的名位。虽不能与洛无麾下的诸将军比肩，但因我本是洛无侍卫，又长计谋，临敌对策时，也允我在一侧旁听。
　　我坐在军帐最末，通常不会多言，只有洛无问我，我才会说上两句。渐渐的，军中有传言说我料事如神，我对此不置可否。毕竟，我也只是闲着无聊罢了。
　　个别时候，洛无会有机会把我单独叫到他的大帐内，有时是军议，有时只是说闲话。
　　他问我在各地游历的日子都看到了什么，靠什么生活，那段时间过得开心吗。我猜他是想问我为什么放弃了九州第一军师的身份，但是他认为这背后一定有深重的不能言说的理由，所以一直只是旁敲侧击。
　　有时候作为一个军师是全天下最糟糕的事情，因为军师算的是战场，看透的却是人心。我更愿意洛无是在试探我投入他麾下的诚意，而我却分明知道他是在关心我，他是想安慰当年那个十六岁就离开故土舍弃身份的小女孩儿，他认为我的剑、我的心一定经历过旁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或许，他想的对吧。

　　（十七）

　　当一个人看透一切的时候，他就再也感受不到幸福。
　　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看透了。人与人虚伪表象下的实相，一切出自欲望和私念的本性，包裹着重重称之为“礼义”的外衣，所谓君子，所谓圣人，一切都不过如此。
　　所以，当洛无再次问起我时，我告诉了他，我走过的两年里所见到的人，见到的事，人性如此不堪，此时此刻的战争也不过是苍天嘲弄凡人的游戏。
　　洛无问我：“你为什么有耐心陪我玩这场游戏？”
　　“因为太无聊了。”
　　“你说谎了，流光。”
　　“不然呢？”
　　“你仍旧希望找到一个让你相信人性并非如此的人。”
　　“你错了，”我对他说，“我只是希望找到一个将我放置在他本性之上的人。”
　　“流光，你会找到的。”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他就是那个人。
　　我仍旧是太天真了，不是吗？更何况我们并没有认识多久，他没有任何理由特殊待我，如果他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那个墨溪的话。

　　（十八）

　　琅琊被君上派来的人接手，大军一往无前。
　　洛无将我当作他的都尉和亲信，他会和我说许多事情，军中的事，也有他少时求学读书的事。
　　军中的人见到我，尊敬多过畏惧，有些大胆的士兵会上来问我，“墨都尉的剑法怎么这样厉害？”“墨都尉真是料事如神！”甚至有人会问：“墨都尉成亲了没有？”
　　我按剑笑说：“没有，你们男人难道喜欢我这样佩剑的女人？”
　　他们哄堂大笑，也就不再说了。
　　洛无私下问我：“你不想嫁人吗？”
　　我说：“我不想嫁给错误的人。”

　　（十九）

　　军中也有女兵，不过她们起居并不和男人在一起，虽然她们当中有些人比男人更厉害。
　　她们当中有的人害羞，有的人豪爽，有些会悄悄来问我：“都督私下里什么样？是不是也和在点将台上一样帅？”
　　我说：“是，都督总是那样俊逸风流。”
　　这话不知是怎样被洛无听去，他对着我笑了好久，他说：“流光，你要是想骂我可以直接说。”
　　“我哪里有半句骂你的话，难道我能对她们说你私下里连起床都困难吗？”
　　“我有这么惨？”
　　“没有，不过你该喝药了。”

　　（二十）

　　大军进发的路线并不是琅琊之南的徐州王城，而是王城西南的彭城。洛无要孤立王城，一举攻下。
　　有了琅琊之胜，彭城人人自危，洛无威名在外。
　　洛无屯兵城下，静待时机。月余之后，他派人到城中问降。彭城守将断然拒绝。
　　洛无当即下令截断彭城与王城间粮道，而后立即攻城！
　　我冷眼旁观随他出战。
　　他在到达彭城之下时就可以截断粮道，却一直等到今日。彭城守将若是多智之人就该明白，洛无一直在给他生机，洛无并不想城中百姓受累。
　　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看透时事。如此，也只能兵刃见血。
　　我拔出了剑。

　　（二十一）

　　彭城之战很顺利，如果只论战果的话。我站在屋外对着天空这样想。
　　不多时，郑锋让我进去。
　　军医已经取出了箭头，那一支流矢几可伤肺。军医说：“都督切记安养，百日之内不可妄动。”
　　是的，大军拿下了彭城，洛无却中了流矢。或者应该说，洛无中了流矢，仍旧率领大军打下了彭城。
　　他太懂“损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兵之灾也”，所以要速战，速决。只攻一次。
　　洛无看到我，只无力的动了动手指。我知道他想让我过去。
　　我走到他床前，半跪下来，他的声音很弱，必须贴近才能听到。他说：“交给你了。”随即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