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说八苦》赤卯

20、求不得（一）

　　（一）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军营的旁侧，准确的说，那时我只听到了他的声音，远远的隔着严严实实的土夯。他的声音很好听，斯文俊秀，我是说如果从声音里也能听出一个人的样貌的话。一个有着这样声音的人，却在说着最激励人心的话，只是远远听着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恨不得现在就与他共赴沙场！
　　我站在夯土旁细细聆听，心中想着，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少年将军？
　　巡逻的士兵看到我，把我当成可疑人士。我说我只是在这里听那个声音，我向他们晃了晃我腰间的佩剑，告诉他们我也是一名战士，并询问那是哪一位少年将军。听到我说话的军吏说道：“你连他都不认识？那是我们的大都督！”
　　我向他们询问：“都督麾下可需要将士？”
　　那些军士大笑，“凭你也想到都督麾下？”
　　我也笑，向他们亮出了剑。乱世之中语言是无用的，能说话的只有实力。

　　（二）

　　我生于一个战乱纷飞的年代，浩浩中原被九州诸侯分割，诸侯自立为王，谁都想站在洛阳王城之上睥睨八荒。这样一个年代，几乎每一年都有大型的战事，小范围的争端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在这样一个时代，即便是女子也要拿起剑，比如我。我的剑法不是最好的，我能战胜那些士兵凭借的是我所擅长的另一样东西。我不知道那个有好听声音的都督是否知道，但他收下了我。
　　在这样一个时代，每一个国家都在招兵买马，诸侯需要将军，需要将士，只有兵精粮足才能打胜仗。每一位将军麾下都有一些亲卫的部曲，他们靠这些部曲征伐，这些部曲就是他们手中的剑芒。
　　而我凭借自己的剑术进入了青州大都督的部曲之中，今后我的剑将为他而挥。

　　（三）

　　成为洛无的亲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跟他说过话。
　　洛无，表字须弥，青州唯一的大都督，带领青州百万军队冲锋陷阵之人。他的名，他的字，其意都是无穷，深含佛理，不像是一名将军。
　　跟在洛无的身边长了，会发觉其实他并不像一名将军。平日里的他是一个如声音一般斯文的青年人。他不苟言笑，也不爱说话。我是说他离开军营的时候。
　　洛无是个很奇特的人，只要在军营里，他便会谈笑风生，他便是英姿勃发，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为他所感染，每一个人都愿意跟随他征战沙场。
　　一个月之后，我已经习惯了洛无的反差，——战场上的激昂和平日里的沉默。

　　（四）

　　战场上的洛无是一个不可一视的战神，没有人会否认这一点。只要他立马挥剑，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的跟着他冲锋。史书上常说，有一种人会让将士乐效死命，说的便是洛无这样的人。
　　我第一次跟他冲锋陷阵，作为他的部曲安排在离他最近的地方，而离他最近的地方就是前线。他横刀立马站在三军的最前方，亲冒矢石，英勇无匹！足以让每一个部下和敌人敬畏！
　　那一战是去攻打徐州的边塞，即使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也仍心有余悸。但那一仗又非打不可，准确的说，当时打下的是青州过去的边塞。
　　我的国家，青州，是一个弱小的国度，时常被邻国侵扰，就连自己的边镇都难保住。这样的状况从洛无继任大都督之后才有所改善，当时的那一仗便是去收复失地。
　　那一仗我们赢了，赢得很漂亮，九州尽知青州再也不可小觑。也是在那一仗之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五）

　　那是在战后打扫战场的时候，都督的副将郑锋将军因我是女子心思细，让我去太守府照顾都督。
　　我不懂已经赢了，都督有什么可照顾的地方？都督现在不是应该在收拾城里的残局吗？
　　可是去了，我便懂了。他确实需要人照顾。
　　我进去时，洛无正伏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军医说，这是都督的旧症了，一直时好时坏。以洛无的身体其实并不适合带兵，但青州上下却找不出一个比他更会带兵的人。
　　后来洛无与我说：“我出身世家，世受皇恩，怎能因个人得失，而废国家大事？”
　　那时，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而现在我只是按照军医的祝福，扶他半靠起来，让他呼吸顺畅，可以舒服一些。
　　半个时辰之后，洛无服下药，不再咳嗽了。他让我去请郑将军，后来两个人在房内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大半是军务罢了。

　　（六）

　　收复失地之后，洛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养病，我要做的就是按照一日三餐提醒他吃药。
　　实际上，洛无很忙，即便是在病中也有大大小小的军情政务等着他来处理，很多时候，他不仅不记得吃药，还会不记得吃饭。
　　熟识之后，洛无时常会和我说：“流光，你比日冕准多了。”
　　但洛无第一次与我说话，说的却不是这句。那是大战取胜的第二天，洛无看见我守在他床边抱着剑睡着，他把我推醒，向我问道：“你怎么不回房里睡？”
　　“大夫说你身边不能不留人。”我照实话说。
　　洛无微笑，“你现在回房去睡吧。”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洛无那样笑，不同于向来的意气风发，没有豪爽，只有温和。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他说：“我不睡了，都督该吃药了。”

　　（七）

　　一日洛无问我：“你一个小小女子，怎么会用剑？”
　　我回道：“都督难道是因为身为男子才会带兵打仗的？”
　　这话说得无礼，他却赞我不让须眉，说是得闲定要与我切磋剑术。我与他说道：“都督若是得闲，遵照医嘱好好休息才是上上之选。”
　　洛无是没有时间听从医嘱的，整个青州的未来都压在他身上，他甚至没有时间喘息。
　　我渐渐明白，他私下里的沉默不过是不让自己有限的体力消耗在无用的地方，他将他全部的生命都给了青州。

　　（八）

　　洛无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是那年冬天。从入冬之后，他就经常咳嗽。大夫几次嘱咐他要休息，都被他置若罔闻。
　　我知道他并不是故意置若罔闻，他只是太忙了，忙得顾不上自己。
　　彼时我已经从他的部曲变成了他的贴身侍卫，我常常能看到他挑灯夜读，研究地图，谋划阵法，一看就是大半夜。我能做的只是将屋里的炉子烧热，并在炉子旁边多放一盆水，让屋子里不要那么干，使他能少咳嗽一点。
　　即便这样，对他的身体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终是有一日，在一阵咳嗽声之后，我看到了他手心里握着一捧血。
　　他不得不放下所有的事情，卧床休养。但他能暂时放下，时事却不能。乱世之中瞬息万变，不会有任何人给他时间养好身体。
　　洛无心里也很明白，他只要稍好一点就会让我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竹简拿给他，他一看起来就停不下来。直到咳嗽得撕心裂肺，再也支撑不住。有时候，他甚至就那么看着看着就晕过去。
　　终于有一日，我再也忍不住，将攻略徐州的计划扔到他面前。
　　他展开书简，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田姓，墨氏，司马穰苴之后，九州第一军师，墨溪，墨流光。”

　　（九）

　　我有一个很有名的先祖，姓田，名穰苴，曾官拜司马，后世称他司马穰苴，因他写了“武经七书”之一的《司马法》而被顶礼膜拜。我便是他的后人，不过所继的是旁系别枝，因而只称氏，不称姓。但就是我这样的旁系别枝，继承了他所有的衣钵。
　　不知是不是每一个人少年时都肆意张狂，至少我是这样。那时的我只贪图虚名，因而十二岁时便名闻九州。我不仕于任何一位君主，任何一位君主若有求于我都必须重金相请。现今安居江东，实力最雄厚的扬州之主，便是当初给我金箔最多的一位。我一手促成了扬州的强大，看着它烧杀抢掠，肆意妄为。
　　忽然有一日，我对这样的生活心灰意冷。这或许是在我看到遍地尸骸的那一日开始，又或许是从我知道即便名满天下也有力所不能及之时。我开始渐渐的不愿再为名声，为钱财出谋划策。我让天下人都以为我死了，扬州之主甚至为我举哀，听说那日一国之君对着我的灵柩泣不成声。我知道，他哭的不是我，他哭的是他再也得不到的天下。
　　那是在两年前，那时，我十六岁。

　　（十）

　　洛无念出我的名字，我的眼神恢复成空无的冰冷，我对他说：“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或者软禁我。”
　　洛无却勉力起身拉住我的手，他边咳边对我说：“我什么都不会做，你只是我身边的侍卫，流光。”
　　我让他躺下，他却不肯放开我，他问我：“是什么让你来到我身边？”
　　“是我太无聊了，我想知道有那样好听声音的人是谁。”
　　“知道了之后，为什么没走？”
　　“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他在人前人后两个样子。”
　　“现在都知道了？”
　　“知道了。”
　　“决定留下？”
　　“嗯。”
　　“为什么？”
　　“因为留下一个为国呕心沥血的傻瓜，他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