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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 ...

  •   小撇胡幸灾乐祸地看看我,对那人屈身道:“都是她吵闹着要来,不干我的事”,见那人不理睬又去追鹦鹉了。那人表情捉摸不透是高兴还是生气,反正很严肃。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来,但短短几步仿佛比来时长了好几倍。少府监?少府监不是三勒酒家里姓潘的胖子吗?而那个恶名远扬、人人生畏的少府监原来是他。他又是谁?他姓慕,难道真的是慕醒之的兄弟?
      我脚丫全湿了,坐在池子边拿衣摆擦干,那人在旁一言不发,等我穿上鞋站起来只觉得自己双颊发烫,大概红到耳根子了。“在下慕醉之,跟我来!”他面无表情地小声说道。慕醉之?我在他身后仔细打量了几番,心里落下了个大石头,原来慕醒之真有一位兄弟。
      绕了几条弯路,只听远处太监喊道:“圣上驾到!”通往大殿的道路两旁官员和太监已跪了一片,四下寂静,慕醉之弹衣跪下,我也只得跪了下来。直到腿有些发酸了,才看见一组太监列队而入,在大殿前站好方位。之后是一对对龙旌羽扇,唐中宗李显坐着步辇驾到,皇后韦氏也坐着步辇尾随其后。想起上次的事情,我急忙埋下头,但愿她不记得我的面孔。再然后安乐公主、长宁公主等皇亲贵族依次入场。
      这时入口处一位身着华服的贵族女人缓缓走来,她一出现,韦后和安乐公主等人即放低了说话的声音,斜眼看她。这位贵妇肌肤丰满,头挽高髻,柳眉杏眼,一抹红唇微微含笑,看上去和韦后年龄相仿,但相貌、气质远在其之上。颈上一串酒红色大颗玛瑙珠链,这珠链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总觉得过于夸张,但放在她的身上就显得浑然天成,奢华贵气。即使与有“唐朝最美公主”之称的安乐公主相比,除了年龄也没有一点会输于她,相反这贵妇生得眉目开阔,举止大气,好似身上有一股子英雄气概。
      “真有御姐范儿!”我不由自主感叹道,想悄悄问慕醉之这人是谁,但他神情冷峻,一言不发,我只得把话咽下去。正好太监报道:“镇国太平公主到!”原来是武则天唯一的女儿,也是李显唯一的妹妹,后来就是她和李隆基携手诛灭了韦氏集团。她在朝野中势力庞大,韦后见了也礼让三分,假笑着寒暄几句。安乐公主立在旁不说话,看得出她和太平关系僵硬,太平公主装作不知仍笑脸相迎:“安乐,我们有些日子不见了……”
      “上官昭容到!”上官婉儿?武则天死后她被唐中宗纳为妃嫔,这位著名的人物可得瞧一瞧。上官婉儿年龄本和太平公主差不多,不知是不是没生过孩子的缘故,看上去比太平公主年轻许多。她容貌清丽秀雅,眉间偏左一朵小小的梅花印迹。相传上官婉儿因与张昌宗暧昧被武则天用金刀刺中眉心,后得张求情才保命,然而眉中留下了疤痕,便刺了梅花做掩饰。有些人生得丑,脸上无论哪里长一颗痣都很碍眼,但上官婉儿额头这朵小梅花衬得她更妩媚动人,只是她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笑容,即使嘴角微扬,眼神始终隐藏着几分冷意,好似个冰美人。
      太平公主身穿金泥团花紫红束胸长裙,跪下向皇帝李显行礼,上官婉儿正好从旁经过,一脚踩住太平公主裙摆。太平公主猛地起身,衣角被踩牢,一个没站稳,重又跪倒在地。在旁的安乐公主、长宁公主差点忍不住要笑出来,甚至韦氏也面露得意之色。群臣中起了一点小小的议论声。上官婉儿装作全然不觉,继续前行。太平公主见是被上官婉儿踩住衣角,不慌不忙站起来,面不改色走回自己的席位。
      太平公主这一下摔得可大可小,没引起李显的注意。但依我的观察,上官婉儿离那么近,以她的角度,要说不是故意的太难以让人相信。只是这两个人怎么会有矛盾呢?一个是饱读诗书的才女妃子,一个是皇帝的妹妹,两个人似乎没什么利益纠葛,怎么好似结怨已深了?要说武则天时期上官婉儿是女官,太平是武则天的女儿,两人同属一个利益集团怎么会如此不和?我记得上官婉儿也是在“韦氏之乱”的政变中被杀的,那也就是被太平公主杀的……
      “崔侍郎,几日不见更显意气风发了!”对面几个官员在拍马屁。皇亲贵族间的行礼已经结束,皇上要往大殿里举行典礼仪式,大家都站起身来。那个叫“崔侍郎”的人浓眉大眼,眉宇间清新俊逸,只是眼角的鱼尾纹透露出他的年龄,算得上熟男里的帅哥。虽然他本身五官长得并不世俗,但神情笑容都显得世故圆滑,这种组合真为他减分。慕醉之和他也互相打了招呼,这位崔侍中所到之处没有人不点头哈腰,看得出是“朝廷红人”一名。
      “这个崔侍郎是谁?”我问慕醉之。“别说话,跟我走!”他严肃的语气把我吓了一跳。众人都朝大殿走去,慕醉之放慢脚步拐到一条小路上,走到人静偏僻处,在一棵常春藤结成的拱门下停下脚步。
      “酸枣枣你果然入宫了!”慕醉之突然像变了个人。你!你!“你是谁?!”我喊道。他见我惊恐的样子,哈哈大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你不会真以为有个慕醉之!”我看着他的脸,真觉得是“鬼上身”,“灵魂附体”,仿佛一个躯干里有两个人存在,他绝对不是舞马表演的紫袍男子。我像蔫了的柿子瘫坐在石凳上,差点要哭出来。
      可是,慕醒之怎么会变成了从三品的少府监?慕醒之我一共见过三次,第一次印象是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第二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二代”,第三次是屈委奉迎的九品芝麻官。“什么时候请我喝酒?”“为什么我要请你?”“手镯,无忧露,进宫几天就翻脸不认人了?”他探过头说道。“我不跟无耻的人喝酒。”我想努力忘掉脑中那个紫袍飞驰的身影,不看他的脸。“那押在我那的手镯就不要了?”我突然想起来,另一只武则天的手镯和我的衣物还在三勒酒家。“等!今天见到你让我心情很郁闷,我正想喝酒解一下忧愁。走吧!”

      娜尔吉等人见到我分外亲切,得知我成了宫女,拉着我问长问短。连古丽娜孜也对我刮目相看。她们一直保存着我的包裹,我进屋换上自己的衣服。出来时慕醒之正跟几个酒伴吹嘘:“玩双陆,我敢说让你十步也准赢你!……投壶,我从来都是闭着眼百发百中!”“双陆”在宫里见过别人玩,是一种像围棋的游戏,“投壶”倒没见过。众人皆不信他,马上摆出场子要比试比试。慕醒之托腮思考了下说道:“这么大的壶没意思。”他拿起桌子上的细腰插花青瓷小水瓶,放在地上十米开外的地方,又拿起筷子:“以此为箭。”其余几人拿筷子投了几下,只有一人投了七八次能投中一次。轮到慕醒之了,他拿起筷子在空中做了个拉弓射箭的姿势,“噌”一声筷子已轻巧巧落入瓶中。众人一片叫好声。“再来一个闭眼的!”他闭上眼一副臭屁的模样,拽得跟自己练成什么盖世神功一样。
      “啊!”什么东西砸到我的脑袋,我叫道。用手一摸,原来慕醒之的筷子不歪不倚正扎中我的发髻。慕醒之一把抢走筷子:“我这是把神箭啊,之前还是个男的,中箭后就变女的了!”“没投中,别耍赖,快喝酒!”慕醒之被喊过去罚酒。我气得牙咬得直响。
      看他酣战的模样,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宫了,我于是到后院住处收拾包裹。刚出了门,就闻到一阵酒气。慕醒之跌跌撞撞扶着墙呕吐,疯婆婆站在他旁边,笑嘻嘻地举着一碗酒,还喃喃地说着什么,慕醒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疯婆婆脸上浮现出一丝邪恶的笑容。疯婆婆不是说自己不能到地面上来么?她这表情……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莫非酒里有毒,慕醒之一口下去就会口喷鲜血?
      慕醒之酒过喉咙,晃了晃脑袋,将自己脖子掰向左和右侧,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然后他似乎恢复了清醒,吹了个呼哨,一匹白额鬃毛骏马应声而到。他提起一个酒罐扔下些许文钱,喊道:“走!”不由分说几下把我扔到马上。“你带我去哪?”我错愕。他上马后仰头又猛喝了一口,甩手丢掉缰绳,俯身拍了拍马脖子,道:“由它决定!”

      马儿像早已熟知主人的习惯一路向城外跑去,我今天才知道了什么叫“信马由缰”。到长安之后我还从没出过城门,想不到城南村野如此山清水秀。马儿一直跑进终南山才放慢脚步。终南山层峦叠翠,树木郁郁葱葱,景色幽美,但这马不走前人走出来的路径,专捡草木繁盛的丛林钻。走过数条蜿蜒的山路,穿过一片竹林,中间一条隐约的小径引向另一片树丛,马儿一头扎进去,不几步便停住了,慕醒之此前一直自顾自的喝酒,这时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探头张望,而后跃身下马。
      他牵马向前走,两旁青绿色的萝蔓枝叶轻轻拂过我的衣裳,走了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花香四溢,一大片绚烂夺目的花海在枝头盛开绽放,白色如雪,粉如胭脂,深深浅浅如云霞一般,落英缤纷,美不胜收,花林边缘是一处溪水,水声淙淙,美景直看得人如痴如醉,恍如到了仙境。此时是夏末,本来梨花桃花早已凋谢,不知是否因这山坳中温暖潮湿,气候仍然如春季,才会有这桃花源的景象。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慕醒之立在溪水旁举起酒罐自言自语:“酒真是个好东西!醉里看花花更美,你以为我喝醉了吗?呵,我现在才最清醒!”看你路都走不稳,还好意思说自己清醒,我下马将马牵到溪水边,仰头望这一丛丛花树,仿佛置身花海。
      慕醒之取下脖子上的金环、腰上的玉佩,道:“你们以为我在乎这些珠服玉馔,功名利禄,尊贵殊荣?”这里除了我就没别人了,哪来的“你们”?他仰天哈哈大笑,将金环玉佩在石头上摔个粉碎。哎哟,真的发起酒疯了。
      慕醒之拔出玄色佩剑,跃身刺向花树,枝头颤动花朵纷纷下落,他快速转动剑尖,使出一套剑法,刺、劈、点、撩、扫、削、拦,几招几式十分利落,闪电雷鸣间将花瓣截在半空中翻腾飞舞。慕醒之静立原地,剑尖斜垂,只有幞头帽上的带脚随风轻轻摆动,这时花瓣才慢悠悠落下。
      看样子他果然是有功夫的,为什么之前被偷钱包时却装作路都跑不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慕醒之吗?”他似乎也没等我回答,继续说道:“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我偏要活在这个污浊肮脏的市朝中,这个醉生梦死的世界中。”我拍落身上的花瓣转头看他,他突然笑出声来:“哈哈!这样才够有趣!看看光鲜的衣着下是多不堪的躯体,忠良的外表后是何等叵测居心。有人恨我入骨,我知道他们恨我。因为谎言诳语总是比真相美好,而我让他们知道了真相,真相太残酷了。”“那,你为什么要害云师傅?”我问道。“哪个云……云宗望?这不是正是他想要的?!花间酌酒,弹琴描画。你们就知道章法常规,道德纲常,去你的!我偏就不信这些!”“那云师傅的朋友公孙敬德呢?”“公孙敬德?我没杀他!你以为我邪,非也;你以为我正,更非也。我不怕被你们看穿,我也不会让你们知道我是谁。”
      他话里有话,此时的他和我错认为“慕醉之”的时候又不像一个人,这人精神分裂成多少个人格了,我皱着眉头自语道:“你到底是谁?”他一脸醉态地笑笑,从怀里取出一个提线木偶,说:“我就是他。”这个木偶活像京剧里的武生,按照与真人一比一的比例制作,从衣帽、配饰到鞋履都极为华丽,帽子上米粒大小的珠玉都精雕细琢,神情栩栩如生。慕醒之提着木偶玩起来,让它拔剑、踢腿。“这,这是什么意思?”“悬丝傀儡,没见过吗?”傀儡?就是说有人在背后指使你做什么,他断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是此时喝醉酒才说漏了嘴,干脆再谈谈底细:“提线的那个人是谁?”
      “要是只有一个就好了!”他支撑不住醉意,躺倒在地上,迷离的眼神望着漫天的云霞花朵:“酸枣枣,如果我死了,把我埋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死?”“可能明天……可能几年后。”他已经昏睡过去,任再踢打也醒不过来。
      躲在慕醒之背后的人会是谁呢?韦氏一党本就明目张胆地作恶,哪需要什么傀儡?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做傀儡的目的是什么?对了,还有那个崔侍郎,他好像和慕醒之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脑中思来想去,只觉腹中“咕咕”作响,这才想起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什么东西,看现在光景大概已经下午两三点了。这个“睡不醒”一直这么醉下去,我也不认识路,得趁天亮赶快回城。这匹马很通人性,很快理解了我的意思,弯膝跪下,我拼了老命终于把“酒鬼”扔在马背上。

      我凭着直觉在山中找寻下山的路,走到一个岔路口感觉很眼熟,应该是来时走过的,便向下坡的岔路走去。走几步看见山林远处隐隐一处房屋,如果是户人家问问下山的路也好,便沿路走过去。刚到门口,就闻见一阵饭香更觉得肚饿难耐,想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株高大壮硕的槐树树立在院中,抬头望去,枝叶繁茂,应该有些年岁了。几片树叶缓缓落下,四下里幽静,只有啾啾的鸟叫声回荡在山谷中。我蹲下拾起几片叶子,暗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感叹好静谧的时光。
      “兔子,这次我非逮着你……”阔檐屋角下一个白眉毛白胡子的老和尚缩头弯腰、蹑手蹑脚地要抓只兔子,兔子就在他脚边,他却视而不见,再看他目光呆滞,双目已失明。他突然转向我说:“狗二,你给我送野鸡来了吗?”我正要开口,他又朝空中嗅了几下:“不对,有酒气……不对,是两个人,还有匹马……来者何人?”他猛跳一步,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我赶忙张口:“老爷爷!您嗅觉真好!”“原来是个小丫头!”“我是路过此地,找不到下山的路了,来借口水喝。”
      我和老和尚一起把慕醒之从马上抬下来,放在火炉边,灶台上咕咕嘟嘟在煮着什么食物,不断飘出一阵谷物的香气。再看昏睡的慕醒之,一般人喝醉酒总会打个鼻鼾,他为什么醉得像没有知觉一样?那老和尚凑到慕醒之脸前仔细地闻了闻,好像想起了什么。屋子里靠墙摆着一排古朴简陋的木制高脚柜,他起身摸索着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柜子。柜子里整齐地放着一排瓶瓶罐罐,他在里面摸索着找了半天,终于从一个角落里拿出一个越窑青瓷细腰瓶子,高兴地说道:“果然还在!”
      他又摸索着到了慕醒之身边,将瓶子递给我:“把这个喂给跟你同行的官大人,不然他得醉上三天三夜才能醒来。”“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会不会缺水而死?”“致命倒不至于,只是人醒来后胃如火烧,痛苦难耐。小丫头,这官人是在哪里喝的逍遥春?”“逍遥春?这么痛苦的酒竟然叫‘逍遥’?可是我们酒窖从没听说过这种酒啊……”突然我想起后院里疯婆婆给慕醒之喝了碗酒,“莫非疯婆婆给他喝的是逍遥春?”“疯婆子?呵呵,果然是她……”老和尚捋着胡子,无光的眼睛好像看着远处。
      “她过得还好吗?”他的声音不大,却包含深情。“你说疯婆婆?她在酒馆里帮忙看管酒窖。你和她认识?”“她本姓杜,叫做雪娘,是我的发妻。”“你的妻子?!那怎么你现在却……”
      “唉,说来话长,一切都是我造的冤孽……既然你和她相识,也算是有缘,讲讲这些陈年旧事也无妨。我本是洛阳人,家境贫寒,少年时学得一手厨艺,在洛阳城里小有名气。雪娘出身于洛阳城有名的酿酒世家,她们家酿的‘落尘春’远近闻名,常年进贡朝廷,雪娘自小品酒,对酿酒极有天赋,号称千杯不醉的‘千杯小姐’。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吃到我做的菜肴,并和我相识。贵为杜家小姐,没想到她对我暗生情愫,并请媒人向我家提亲。父亲贪慕杜家地位,自然应允。婚后因为杜家女婿的身份,我很快结识了许多达官贵人。其中有位京城官员想引荐我进宫廷做御厨,我爽快答应下来,不顾已经怀孕的雪娘来到长安。可是宫里追求奇珍异味,食物外形还要赏心悦目,我一介地方小厨自然上不了台面。做了半年下来,我也只是打打杂,前途渺茫。
      “那时有位达官公子云宗望常办家宴……”“云宗望?他是我的师傅,那你就是我的师叔了!”“呵呵,果真是有缘人,善哉善哉。宴席上一道云兄自制的精致果肴令人交口称赞,果肉雕琢成花,铺以蜂蜜,分外爽口,询问后才知原来是他幼时师傅窦师伦所传授的雕虫小技。我便央求云宗望引荐我去拜访窦师伦。要说世间有人单单一门手艺能做到前无古人,便可谓此生无憾,但窦师伦精通百工技巧,□□众家之长,升华之后创出新的流派,更是独树一帜,令同辈望之莫及。不过更重要的,他生性孤僻,绝不轻易收徒,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窦师伦在食材方面对各种奇珍异味相当熟悉,而且深谙雕琢之工,我学成后,重回宫里,大放光彩,一时间成了圣上面前的红人。御膳房油水颇丰,应酬也多,那些日子我和各路达官贵人寻欢作乐,吃遍长安各种豪奢宴席。当雪娘带着满岁的儿子前来见我,求我回洛阳,我自是不肯。她在长安住了一年都没见过几次。倒是这期间,窦师伦碰巧喝到雪娘带来的“落尘春”,对她赞赏有加,并传授给她一些偏门的酿酒技法,还给她赐了个学名‘雪尘’。
      “这天又是在西市酒馆我正和几位内库府的人吃饭,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后,借着酒劲我把雪娘推倒在地。这时却听到外面一阵骚乱声,有人进来喊雪娘。原来雪娘来找我的时候,儿子自己到处玩耍,掉进了河里……”说到这里他声音已些许哽咽,“救上岸后就没了气息,我们匆忙赶到河边,雪娘抱着孩子一阵嚎哭,从人群中跑出去,就不见了踪影。刚好此时武皇登基,有奸人诬陷雪娘父亲,她父母皆被赐死。我作为女婿,自然也落马,被打回原籍。之后几年都见不到雪娘,我四处托人打探,才知道她失心疯了,终日不梳洗打扮,沿街乞讨。我曾试着找到她,但她一见我就情绪激动,听说她痛恨每一个男人,后来在客栈她又逃跑了,我便再没见到她。这种逍遥春是窦师伦教授予她,酒气中有种特别的桃花香,人畜喝了后会昏迷三天三夜,身子弱的扛不住也会丧命。这些年间,时而听说有人出现这样的症状,我便知她还活在世上。”
      “疯师傅,我捉到野鸡了!”这时门外跑进一个少年,十三四岁模样,脸上还挂着泥土,手上一只五彩羽毛野鸡,应该就是老和尚口中的狗二。老和尚一脸喜悦:“来来!让我看看是什么货色。”他用手摸了摸鸡爪、脖子、羽毛,点头道:“这次的还不错。今天又有肉吃了哈哈!”他从厨房摸索着拿出刀具和开水,不到一分钟就把野鸡拔毛、开膛、清洗干净,手起刀落,动作极为麻利,听说过“庖丁解牛”但没亲眼见过,这几下子“闭目解鸡”也能与之媲美了。我小声问狗二:“你怎么叫他疯师傅?不会是精神上……”他嘴上衔着片竹叶,笑了起来:“他是姓风名荣,风雨的风,可不是疯子的疯。他是我的师傅!”
      灶台上的稀饭已煮好,风荣师叔给我端了一碗。一勺入口,一股暖流从口中直入心间,各种滋味都涌上心头,不知不觉已吃完一碗。自己又去吃了一碗,配着田园小菜,不知为何心中有股感动,想起了小时候很多美好温暖的时刻。连吃了四碗肚子已饱,但仍然口中回味饭香,我问道:“只是碗粥,为什么这么好吃呢?”风荣得意地道:“那是当然,不然怎么能做给皇上吃呢!食物好吃与否最重要是在选料。要不是今年关中大旱,我这粥还要更好。往年还能分些给乡亲们,今年自己的都不够吃。这稀饭里的每一粒谷物都是我精挑细选,吸收了天地之精华,用山谷清冽泉水烹煮,最简单的食物最能体现我的功力。”
      “那你的眼睛怎么会……”“唉!后来回了洛阳也没什么好日子过,昔日狗肉朋友如陌生路人,我被奸人所害,差点烧死在柴房中,幸得寺庙的僧人救命,但眼睛就看不见了,为避祸难剃发为僧。不过因祸得福,鼻子比以前灵多了,做的饭菜也更香了。后来我走访名山大川,尝遍各种风味。前半辈子追名逐利,却不知不觉失去最宝贵的东西,这些却是再也追不回来的。如今老了,放下一切念头,重回终南山旧地,不戒酒肉,渴饮山中泉,锄作谷中田,倒似神仙快活!”“那你们的师傅,我的师祖窦师伦呢?”话出口就发现说错话了,风荣师叔看上去年纪已近花甲,他的师傅恐怕早已先去。没想到风荣并不意外:“师傅他一向行踪不定,云里来雾里去,前些年还见过一面。如今我眼瞎了,想见也见不到了。还有,小丫头……”“师叔,我叫露果果,你叫我果子好了。”“呵呵,果娘,不要让你师傅和雪娘知道我在这里。我不想再见任何旧人了。”
      酒足饭饱后我看天色不早了,问了下山的路,便和风荣、狗二告别。
      天将黑了才抵达宫城,不知道慕醒之住在哪里,就把他放在了少府监府衙门口。我敲了门后闪在暗处,等侍卫将他领进门,便自己走回掖庭宫。

      回来后这几天,小撇胡、八字胡让我帮忙补了一箩筐衣裳,他们走正规流程得等上半个月,如此一来偷到好酒自然也有我的份儿。他们两个虽然在宫中长期熏染了阿谀之风,也极爱占小便宜,但本性不算太坏,于是我宫中便有了两个大哥罩着。不过我心中惦记着骑马,八字胡是尚乘局奉乘,主管的正是皇家马匹的调训饲养,也就是大唐的“弼马温”,我便经常找机会到马厩去玩耍,骑马兜圈已经颇为熟练。皇家马厩非常气派,马匹叫六闲马,为飞黄、吉良、龙媒、騊駼táo tú、駃騠kuài tí、天苑,各分为左右,共十二闲,分为二厩,即祥麟和凤苑。马夫们经常私下玩马球,我没事就过去观看,看了才明白为什么马球能成为大唐第一大受热爱运动项目,心想着哪天自己也能上场打两把。
      终于等来了一场比较正式的比赛,后宫内的下人之间也经常组队举行马球赛,不过这类似于地下竞赛,见不得光,宫人们还会下赌注猜输赢。这天的比赛很多宫人前去观看,我兴高采烈地去找八字胡,就差买爆米花去捧场了。跟着八字胡、小撇胡一路经过太极宫、西内苑,到达禁苑附近。只见一座硕大的操场上,上百名工匠正在奋力夯土,身边都放着一个黑色陶壶,时不时拿起壶往土中浇灌,难道是要和稀泥?“那是蓖麻油!”八字胡告诉我,工匠们将油灌入土中,将土块夯实,这样打球的时候便不会尘土四起。这么大一座马球场,比足球场都大,快赶得上飞机场了,得用多少蓖麻油啊!这么座普通的皇家马球场等于就建在金子上的,更何况传说中仅供皇帝用的豪华马球场。
      不过我们下人可用不了这么金贵的马球场,比赛在马坊的训练场上举行。马球大概是拳头大小,用一种轻巧且柔软的木材制作,内中掏空,球外涂上颜料,雕刻了精美的花纹。今天打的是单球门,球场一端竖两根木柱,两柱之间置放一板,板墙上开一尺见方的小洞为门,门上加网为球囊。每队九人,队员骑在马上,手持球仗,仗顶端弯曲如偃月,以击球进囊的多寡定胜负。
      据小道消息今天的比赛非常有看头。一方是万骑营的士兵,个个身强体壮、彪悍如牛,另一方是八字胡的手下——训练马匹的驾士、马夫。照理说尚乘局打不过万骑营,好在万骑士兵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动物,而马夫们精通马术,擅于队友配合,可谓是四两拨千斤。比赛不设奖金,顶多分个酒钱,讲的是愿赌服输。
      马场四角插了小旗,两队分别以飞黄和天苑两闲为后方休息室。一开场,两组马队奔腾而出。果不其然,万骑队人高马大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进了一球。尚乘队不甘示弱,使调虎离山计困住对方主球手,同时迅速进攻。眨眼工夫尚乘队已经三比一超过万骑营,气势咄咄逼人。突然万骑营的主球手被众人挤迫,从马上跌落,不知是不是被马蹄踢到,那人跌倒后抱着脸哀嚎。人群一阵喧闹。这种骑在马上的比赛着实惊险,从马上跌落非死即伤,我忙提起裙角大步跑到天苑门口,这里才能看清真实情况。主球手被人抬过来,刚好从我面前经过,我吓得止住了呼吸。那人满脸鲜血,血肉模糊,躺在架子上哇哇乱叫。
      这时比赛重新开始了,替补队员重新上场,我又跑去观战。替补的队员一脸络腮胡,定睛一瞧,不正是蓟行简蓟大侠?留了胡子差点没认出来。蓟行简进场后,行如闪电,很快便掌了球。马球和现代的球类运动差不多,重点要打配合,欲进球时旁边定需同伴帮助防守。蓟行简却孤身进攻,身边有三人阻拦,蓟行简想要出击得硬性闯出包围,非常危险。只见他像玩碰碰车一样,硬生生撞向身旁两人,那两人躲闪不及,连马带人翻倒在地。观众们都惊叫出来。球门处有对手在徘徊,己方队友还没到位,而蓟行简的位置离球门还老远,即使击球也未必能中。但此时正好一个空档,再不击球,后方有敌手要追过来。只见蓟行简目光如炬,紧盯门洞,伏地身子,果断而有力地以球仗猛击那只木制的雕花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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