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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色欲尽花含烟 月明欲素愁不眠 ...

  •   我气得上蹿下跳,把地上几个空箩筐拿起来摔地上,用脚使劲踩。
      “咦?这是龙脑香的种子。”盈盈从其中拿出一粒,放在鼻尖闻了下,“好香。”我凑过来闻了闻,果然幽香沁鼻。“龙脑香树很高很高,能长到两百尺,它的种子长着一对花瓣,成熟时花瓣就像翅膀一样飞舞。”盈盈向高处望去,仿佛已置身于树林中。两百尺相当于五六十米,大约十多层楼高。我想象着高耸云端的龙脑香木上,花瓣翅膀翩翩起舞,那粒小小的种子缓缓降落,植物为了生存尚且如此进化,更何况我们人类?不知不觉忘记了自己身处困境。这些谷物和种子多可以入药,盈盈颇为熟悉,一一讲来如数家珍:山茱萸,苍耳,黑扁豆,竹柏,榼藤子,肉豆蔻,海红豆等等十多种。
      找到海红豆的时候,盈盈将这粒红彤彤的小豆子捧在手掌心,突然顿住不出声了。这么多种子中只有这个我最熟悉,“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相思豆,记得阿宝就有这么一串在手腕上缠绕了数圈。盈盈从怀中里拿出一枚玉佩,玉佩是普通的样式,但边缘线条圆润,像是已经佩戴多年,下方用五彩丝线穿了数粒红豆成穗子。“这是薛大哥给我的。”薛……大哥,什么时候从将军变成大哥了?“他追你啦?!”我问道。原来第一次去隐香院,青青树下,芙蓉花畔,爱情就已悄悄地发生。
      盈盈继续说:“他说如果我同意就把玉佩留下,红豆穗还他,不同意就把整只玉佩还给他。”怪不得今天中午薛崇训一副无精打采、魂不守舍的样子,原来等了三天,盈盈都没音讯。“姐姐帮我把玉佩还给他吧。”“难道他不是你心中的那个知音?”“其实,在洛阳登门提亲的公子王孙就络绎不绝,我从未理会。”盈盈抬头看向窗外:“直到隐香院遇到薛大哥,我才知道所谓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温润如玉,宠辱不惊。他就是我期待的那个人,前些天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那为什么要还他玉佩?他是将军,可以帮你报仇啊!”盈盈站起身背对着我,说道:“姐姐知道相思豆的故事吗?”我拿起玉佩,红豆穗落入掌中,饱满的色泽由内至外散开,好似一颗颗跳动的心脏。我摇摇头。
      “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宋康王贪念下属韩凭妻子何氏的美貌,便把何氏强夺霸占。韩凭夫妇二人忍受不了侮辱双双殉情。宋康王大怒,甚至不让两人合葬在一起,让他们的坟墓只能遥遥相望。一夜之间两座坟墓上各长出一株参天大树,两棵树枝干交错于上,树根盘接于下。树上栖息着一对鸳鸯,日夜哀鸣。这株树被人们称为‘相思树’,结下的果子就是这红豆。后来红豆就成为了相思男女的信物。”
      “那天他知道我名字后说的第一句话:‘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姐姐你可知这句诗的出处?”我又摇头。“汉末无名氏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写的是牛郎织女的离恨苦楚,只隔着浅浅一江水相望,不能互诉衷肠。我曾用话语试探过他,他只想过平淡如水、远离尘嚣的生活,不会为我报仇的。我现在有青春年华,等到红颜老去不知爱情会在何处。我有种强烈预感,命中注定我和他不会在一起。”
      我长叹口气仰头躺在地上,手里拨弄着种子。盈盈突然说:“这些种子虽然种类多,但因为是供到皇宫里,已经经过了筛选,每一种类的大小是一样的。”我一个打滚翻起身,“不过每一类种子大小也不一样!”我一下来了精神,在屋子里踱了几圈。这间屋子估计之前是厨房,其中一侧是个灶台,灶台上放着火石之类的东西和一个竹编筛子,只是这筛子的孔只有一个大小,如何能把这么多不同大小的种子筛出来?
      “姐姐你身上有没有针线?”我今天去云宗望那里学习回来,只顾着吵架,针线包还没来及放回箱子。“那我们有救了!”盈盈取下身上的薄纱披肩铺在地上,将一粒红豆置于披肩上比了比大小,然后用火石点火将一束稻草点着,吹灭明火,用稻草头轻触披肩,即烧成了一个个红豆大小的破洞。我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第一次先筛出最小的豆子,然后用针线将洞口扩大,再依次筛出不同大小的种子。
      马上开动,我们一直忙活到清晨天亮时,才把所有的谷物分门别类整好。两条披肩已满是破洞,重新披在肩上,简直是超后现代的时尚,两人相视禁不住大笑。“露姐姐,我们义结金兰,结拜为亲姐妹吧。”我使劲地点点头。
      盈盈将两颗龙脑香子点燃放在灶台上作焚香之意,没有瓜果就撒了些谷物种子,“我们这是向灶王爷起誓了,”我笑道。“无论是对谁,只要我们两人心诚就行。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愿同年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日死,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我想不久后我要回到现代,身处不同的时空,恐难同年同日死,便说道:“如果有一天我不辞而别,你千万不要担心,无论在哪里我都不会忘记,这个世界上我有一个妹妹。”“姐姐你还想过离开这里?”“我想念父母,早晚要回去的。”
      我们在灶台前跪下,我跟着盈盈念道:“不以才相先,不以貌相傲,不以形迹之疏而狐疑莫释,不以声名之异而鹤怨频来。数株之栀子同心,九畹之芝兰结契,对神明而永誓,愿休戚之相关。”

      我俩累了一晚上,很快昏睡过去。直到日影西斜,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才醒过来。我拍门叫人放我们出来,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直到晚上才有人送饭来。我正声道,我们已经完成了贺娄尚宫交给的任务,该放我们出来了。那送菜的老太婆看都不看我,冷笑道:“被关进来还想出去?”我愕然,什么分门别类整蚕豆,原来整的就是我们!
      “姐姐,再过两天就是宫女考试,如果没有通过,我们都会被赶出宫!”我出宫尚有别的出路,盈盈历尽艰辛到这里岂能说放弃就放弃?盈盈凝神深思良久后,从怀中取出一根短笛,戳破窗户纸,对着窗外吹出一支曲子,笛子声音清彻,悠扬绵长,似乎能传向很远的地方。盈盈急促地将曲子反复吹了几遍,送菜的老太婆忙不迭地拍门:“吹什么吹!吵死了!”
      盈盈朝我轻声道:“但愿能奏效。”我刚想问曲子是什么意思,她道:“恕我暂不能告诉姐姐缘由。”第二天一大早,执事宫女命老太婆开了门,我们重获自由了。
      马上就要宫女选拔考试,顾不得别的事,我抓紧时间除了背书就是找云老师练习针线手艺。薛崇训依旧每日坐在树下黯然弹琴,云宗望在雕刻一块新的夹缬镂版,一副全然忘我、怡然自得的样子。那枚定情玉佩在我身上,我拆下红豆穗,一手拿穗,一手拿玉佩,该怎么办呢?薛崇训说如果盈盈同意就把红豆穗还他,取他相思她之意,如果整只玉佩还回去这段感情就此彻底了断,但我分明看见盈盈眼中的感情。思前想后有了主意,我将红豆穗塞进袖中,将单单一只玉佩递给薛崇训,他看见玉佩目光就凉了一半,接过来一看没了穗子,又错愕地看向我,我摆摆手,表示不知情况便转身离去。徒留薛崇训手持玉佩发呆,这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意呢?

      无论哪个时空,现代还是唐代,考试的那段日子时间就过得很慢,但过去之后再回忆却什么也不记得,我脑子里只想得起直棂窗外的蝉叫个不停。要说考试发挥好坏这件事情,真好像是上天注定,得看星座运势才搞得清楚。关于去向,我毅然地回答:织染署。
      考试结果公布的那天是七月初七,听说大明宫中已用锦结盖起百尺楼殿,摆上了瓜果以祀牛、织二星,宫女们忙活着晚上的乞巧活动。但是我们这群新宫女没有玩耍的心情,个个怀揣心事,一大早就排列在掖庭宫一角的习艺台等候公布名单,暑天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人群中突然一阵轻微骚动,宫教博士来了。一个一个名字念下去,有人成绩不过关哭着跑了出去,她必须马上收拾行李出宫。“韦媛儿,尚服局掌饰!”人群中一阵艳羡赞叹声。尚宫局本来在六尚中就地位最高,下面设四个部门分别以司记、司言、司簿、司闱为主管,再往下一级分别为典记、典言、典簿、典闱,再次一级为掌记、掌言、掌簿、掌闱。典记是协助抄写皇帝宣启事宜,只用动动笔杆子且是露脸长面子的活儿,她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正八品的职位,估计今天有别的人被炒鱿鱼了。“达奚盈盈,内命妇院御女!”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御女?啊!内命妇院!我脑袋里像是响了一声闷雷,我以为我们考试后都要去做不同的女官,我这个蠢蛋居然忘记了,宫女也是可以成为妃嫔的!盈盈朝向我笑道:“姐姐,你真的进织染署了!”我仿佛听不见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而且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们回房间收拾行李,今天七夕节,也将是盈盈出嫁的日子。这个唐中宗李显做不了多久的皇帝了,大概时间就是今明年,而且韦后生性乖张、势力庞大,最后也被李隆基灭了,盈盈做妃嫔报仇只是死路一条。大明宫的侍女已经前来等候,盈盈换上妃嫔衣饰就要前往内命妇院,我想把她拉进里屋换衣服,但几名侍女说道:“都是女人,不必避嫌。”我帮盈盈穿戴衣物,小声在她耳畔说对她说:“你不能去做妃子!”她满脸惊讶。我该怎样告诉她呢?盈盈突然起身向侍女行礼:“几位姐姐,依照我家乡的风俗,出嫁之日要让姐妹梳头盘发以做告别,诸位可否允许?”

      我们下等宫女没有专门的梳妆台,盈盈走到屋后走廊人少的地方斜腿坐下,解开发绳,乌黑的头发如瀑布一般喷洒下来。我拿起木梳轻轻挽起她的发丝,金色阳光从缕缕青丝中穿射而过。这是最美好的年龄,蜿蜒的脖颈仿如天鹅,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眸子乌黑如寂夜深潭,脸颊的红晕还带着少女特有的稚嫩。“这个皇帝做不了多久就要死了,你不能做他的妃子。”我压低声音说。盈盈一惊,想回头问我,但又要表现得若无其事不被别人察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你一定要相信我,这是真的。”盈盈的手抓紧了衣服:“可是我一定要去。你可记得舞马之夜,我在这里自问‘该不该答应’。那天有一个人来找我,只要我舍弃一切,肯替他主人做事,保我坐上高位,完成复仇心愿。所以面圣奏琴、当上御女,这些都不是偶然的,也是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和薛大哥不会再有缘了,便不再去隐香院。”她眼眶泛泪,但脸上仍然是微笑的表情。
      难怪库房里盈盈吹了笛子,我们就获救了,可是这些人不过是算尽心计的政客,谁知道承诺会不会兑现。“不管这主人是谁,你一定要投奔李隆基,他是千古明君!”“临淄王?”盈盈将声音压到极致,“即便如此,也该轮到相王啊。姐姐你这卦算得可准?”“相王也没做多久。哎,我不是在算卦!”我急了一头汗,“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不是西域胡人,我,我是从一千多年后的时空穿越而来,这些政变都是记载入史册的故事。六年前我去洛阳你家,六年后回来长安,其实在我的时空里只过了几天,所以才会你看到我的容颜没有任何改变。”盈盈怔了一会微笑道:“我信你!”我和她互握双手:“千万记得李隆基三字,无论他的妃子、他的情人、他的手下都可以。如果我离开这里,后面几十年你都可依托他。”
      “达奚御女,别的妃嫔已经在等了。”我和盈盈都站起身,盈盈这时换成正常的音调:“以后房间被褥盈盈不能再帮你打扫了,要多保重。”入宫这些日子,我仍然延续在学校的生活习惯,衣物扔得乱七八糟,而盈盈那边总是整齐干净,她经常帮我整理一番。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叫住她,从腰间取出那串五彩丝线串成的红豆穗塞在她手心里,她又惊又喜又感动,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笑着对她眨了下眼:“做个纪念。”
      我站在檐下目送她们离开,盈盈携着包裹在侍女引领下走向深宫,她回头依依不舍地望向我,阳光将她的轮廓照射出一圈光环,蓬松的头发如金丝般飘逸,我使劲挤出笑容,希望我留给她的最后一幕是微笑。那些侍女是带她登上辉煌的宫殿,为什么我却觉得盈盈像是被带往牢狱?此时的我和盈盈都尚不知道,她走向毁灭的历程才刚刚开始。

      太极宫的南面是皇城,这里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官邸,织染署隶属的少府监位于皇城的东南角。“河北道恒州孔雀罗五万匹,河南道仙州方纹绫三万匹,兖州镜花绫四万匹,江南道水波绫两万匹,剑南道蜀州单丝罗一万三千匹……”我们一行女工跟随织染署女官到达少府监,正好赶上官员在检阅各地进贡的布匹。一名宫女手端红檀镂花木盘依次进入官邸屋中,盘中整齐叠放着布匹的样品,我斜眼瞧过去,各类绫罗绸缎之精美光彩夺目前所未见,虽未近看,但织路纹理的细腻已经呈现在眼前,我一路感叹得嘴都合不拢,不知觉脱离了大部队,直到队伍末端的女工拉我,我才回过神快步跟上。
      穿过一座座官邸房屋,前面是几座院落,里面传出阵阵歌声。我们跟着女官走进去,院子正当中种着一株巨大的丁香树,树下两个大方砧石,砧石上放着丝帛面料,两头用丝线扎成揪。分别有四名女工围着砧石,女工挽着袖子,每人手持一根长木杵,相对的两人用力捶打砧石上的布料,边击打边唱着歌谣,另两人则拄着木杵休息,大汗淋漓。这大概就是云师傅讲过的“捣练”,将“生衣”捣成“熟衣”,看样子这是个挺累的体力活。
      “落葵,一上午都没见到你,干什么去啦?”“带新来的!”“这么无聊!”“可千万别给我们,我们不要新手!”“少废话!想等少府监大人亲自来派人呐?”那几个女工一听到少府监几个字吓得变了脸色。落葵挑了两个女工分配在这里干活。穿过丁香树,后面还有一个院子,晾晒着大块染色布料,赤青蓝紫如旗帜一般。我们出门又到另一座院落,西边屋子中俱是坐在地毡或凳子上理线轴,各色丝线有上百种之多;邻着一间屋地上摆满了各种绶带,大大小小也有上百种。然后再来到一座院落,屋檐走廊里烧着一个小火盆,一个和我们年级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在鼓风点火,另一个小姑娘呛得咳嗽流眼泪。进得屋里来,两三个女工用木轴将一块米白色布料拉平,一名年龄稍长的女工手持鎏金花纹圆形小铲子,铲中放着烧红的火炭,她用铲子轻轻拂过布料,布料即变得平整光滑。我怔怔地看着,十分好奇这是什么东西。整间屋子几组女工都在热火朝天地工作,好不热闹。不论哪间院落的女工虽容貌不是上乘,但衣着光鲜,穿的都是宫里最新鲜的式样。我拿起墙边的小铲子,仔细端详。落葵看我看得入神,说道:“这么感兴趣,那留在这儿吧。”“落葵,怎么每次给我们的都是黄毛丫头,快把门口那个小红领走,什么都提不动,点个火还得咳嗽一天!”我突然猜出这个铲子是什么东西了,说道:“这是熨斗吧!”一屋人哈哈大笑:“这次来得更差,连熨斗不认得!”落葵领了其他女工继续前往其他院落。
      怪不得要安排这么多人熨衣服,如果在现代用蒸汽熨斗,这一屋子人的活我一个人就能做完。“那个新来的,来这里帮忙!”远处一个声音叫我,我赶忙跑过去。叫我的女工名叫小珊,她让我抻平布料,使得布料在一个水平的平面上。“今年怎么这么早要做冬衣,天气还这么热,就派了这许多活计!”小珊跟身边的女工抱怨。“唉!下个月哪个公主、郡主出嫁,我们又得好一阵不能回家了。”我想起云师傅曾告诉我织染署下还有二十五个作坊,负责不同的工种,便问这里是哪个作坊,小珊边拿起铁夹子换炭边说:“宫里每年下发的脂粉费就要几十万两,我们这些人怎么应付得过来?大作坊都在宫城外,有好几百人呢!快去给我倒杯茶,我忙活了一上午还没喝一口。”
      我仍旧住在掖庭宫,每天走几十分钟路程到少府监上班。年龄大的女工专使唤我们刚来的小女工,又倒茶又抬东西,尤其是一个胖女工,我们背后叫她“小明珠”,明明是她分内的活,老是推给我们做。这天小珊刚让我去准备熨烫的布匹,小明珠又叫我去找落葵要新式熨斗。我气哼哼地将布匹扔在布堆上,挽起袖子出门去。
      少府监的东面也就是捣练坊挨着的是皇宫的仓库,叫左藏库,每年各地和藩国进贡的珍宝都贮存在这里。走了一路不断有蚊蝇叮咬,胳膊上一会被咬了好几个包。
      “你上次还欠我二两酒钱呢!”我正忙着打蚊子,听见远处有人小声说话。转个弯一条小胡同通向左藏正门前的大街,靠近大街那头拴着一匹马。两个人蹲在墙角在议论着。“那这次我就多分给你二两酒呗!”说话这人蓄着八字胡。“上次那可是富水春啊!”这人的胡子和刚才那人刚好形状相反,呈倒八字的小撇胡,说到“富水春”三字刻意压低声音,却压抑不了回忆起富水春的激动。二人身后放着三个花瓷小酒坛,不时朝大街上张望有没有被人发现。“咱们得按市价算,等我算算二两富水春是多少钱……”小撇胡走远处找了根树枝在地上做算术,“你这估计一坛梨花春都得给我了。”“这次来用了我的马,我从闲厩里牵出匹马冒多大的风险,杀头啊,我的脑袋不值二两富水春吗?”“咳!那还真不值呢!”“去你的!”“你那什么闲厩马,杂给马都不是!”我在三勒酒家就听说郢州富水春的大名,虽然这几坛是梨花春,但皇家典藏的肯定更是极品中的极品。趁两人打得热闹,我悄悄凑到酒坛边,轻轻拔出瓶塞,一阵沁鼻的酒香,仰头猛灌了一口。唐朝的白酒度数远远低于现代的白酒,所以才有那么多才子佳人千杯不醉。
      “你!你!”两人看见我像看见从地底下冒出的人一样。“你个小丫头,居然敢喝我的酒!”“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呵呵笑着做了个鬼脸,小撇胡道:“内库府丞。”八字胡道:“尚乘局奉乘。”都是九品的芝麻小官,我拿起酒坛又喝了一口。“你还喝我的酒!”小撇胡冲过来抢走酒罐,八字胡也来抢:“这是我的酒!”他二人四只手都抓着坛子不放。“你这小女工太大胆了!等我去找你们少府监!”我抓起另一坛酒,就往左藏库正门走:“那我就去告发你们二人偷盗宫中藏酒!找酒坊使查查是不是刚好少了三斤梨花春!”
      八字胡忙伸手拉着我,变了个脸色:“姑娘,姑娘,有话好好说,这事可不能到处说去。我们改天给你送些好茶叶。”他用肩膀顶顶小撇胡,小撇胡才勉强答应。“茶叶我不要!”“那找点山珍野味给姑娘尝尝?”“不感兴趣。”“这坛梨花春给你总行了吧!”我摇摇头笑了笑:“你是尚乘局的奉乘?听说七月十五日,皇帝要去大慈恩寺举行盂兰盆会,你是不是要去?”他点点头。“那带我去。我扮男装。”八字胡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不肯答应。“不然你们就等着处罚吧,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有一次会被我逮着。”小撇胡将八字胡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两人便答应下来。八字胡过不多久弄了一套我合身的衣服来。

      农历七月十五日终于到了。我早早跟小珊告了假,找个偏僻角落穿上九品圆领青色官袍,带上幞头帽,半遮着脸到和两只胡子约定的地点,而后跟着他们悄悄混进出宫的队伍。皇帝出宫一次极为劳民伤财,听说这次大慈恩寺中置放的盂兰盆极为华丽,遍饰金银珠宝。跟小撇胡问了一路,才闹明白,原来这盂兰盆节来源于佛教《盂兰盆经》目连救母的故事,一个叫目连的佛陀弟子得知母亲在地狱极为受苦,后来释迦佛告诉他七月十五日准备百味果食供养十方僧众,可令七世父母及先生父母从地狱厄难中得以解脱,目连照办果然应验。后来民间和皇宫里常过这个节日,皇帝当然要高举孝顺的旗帜。不过我想,前半生都活在武则天威吓之中的唐中宗恐怕根本不想救这个母亲。
      大慈恩寺里各处陈列了假花果树,案几上摆放各式瓜果和装饰花瓶,大雁塔两旁树起巨大幡旗,僧侣在大殿里做法事,皇家排场果然金碧辉煌。不过皇上在这里摆个样子,下午就赶往临近曲江池畔的马球场。小撇胡所在的内库府掌管皇宫私库,随驾的物品装了几辆马车,不光有果食、药品、器具、服饰,还有供皇帝打马球时逗乐的鸟啊、雕啊,前一天就从皇宫运到寺庙后院的假山旁。

      我们到大慈恩寺的时候天色尚早,皇帝还没有来,我和小撇胡等人整理杂物。正想着等会去瞧瞧皇家御鸟是什么样的,就听见扑扑腾一阵声音,马车处一阵骚乱,我只看见一道白光,有人喊道:“‘雪海’飞跑了!”这假山也是大规模的皇家手笔,前面有一水潭,水中种养着莲花,此时正是夏末,荷叶仍然繁盛。一只白鹦鹉振翅飞到假山上一个凹洞,刚好前面全是荷叶,人很难到跟前,鹦鹉得意地叫了几声,它就是“雪海”吧。小撇胡一众人等扑向左边,鹦鹉轻轻一跃跳向右边,众人跟着到了右边,鹦鹉又跳回左边。小撇胡几人急得直跺脚:“圣上今天特意点名要带上这只白鹦鹉,它飞跑了我们脑袋也别想要了!”有人跳进池子去抓,假山这里刚好一条很窄的夹缝,鹦鹉飞到假山背面,那人脚下全是荷叶,极力伸手还是够不着。内库府这些人虽是宦官但也是男性,一圈比下来我的身量是最小的。小撇胡道:“就是你了,抓不到你也没命!”我把小米谷物塞在腰间袋子里,脱去鞋子赤脚从池塘穿过去。不过在我视线的范围之外,一个穿紫袍的人悄悄停住脚步。
      池水估摸没过膝盖,里面有大块的鹅卵石。我将袖子和裤脚挽起来,腰带收紧,深吸一口气,瞅准方向,稳稳踩在石头上,拨开茂密的荷叶,一步一步走到夹缝。侧身正要穿过夹缝,头上帽子被石头刮掉了,头发全散乱开来。那鹦鹉不失时机地从面前飞过,翅膀拍打水面,溅了我满脸水珠,然后落脚在另一边的石头上,又得意地叫了几声。我伸手揪了一段假山上的翠绿藤蔓,将所有的头发都整齐录捋向后,扎了一个利索的现代马尾辫。
      我侧身穿过夹缝,一手抓着藤蔓做支点,另一只手在鹦鹉脚边的石头上撒了些谷物。早上的阳光从树木间隐约斜照来,那鹦鹉全身白羽如白雪一般,红嘴红爪,美丽异常,看见小米便探头啄起来,我又朝离我近的位置撒了一把,鹦鹉顺着谷物逐渐朝我靠近,最后是我的手心,它爪子抓着我的指头站了上来,晃着脑袋用眼睛仔细打量我。我抬起胳膊,它居然没飞走,我轻轻扣住它的爪子,它低头啄我手心的小米。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小心翼翼地转身,正准备兴奋地宣布,我抓住它了!
      只听池塘边众人齐齐行礼:“少府监大人!”太阳升上正空,我蓦地回头,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枝藤扎成现代的马尾随风摆动,水珠挂在发梢上熠熠闪光,满脸开心又兴奋的笑容,站在一片绿色的荷叶中。但当我和少府监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我的表情就凝固了。
      “你是织染署新来的女工?”那个和慕醒之一样面孔,穿着紫袍的人。
      白鹦鹉扑腾腾飞起来,众人朝鹦鹉的方向扑去。
      “你是慕醒之的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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