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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鹿死谁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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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风轻轻吹动屋檐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
长安公主赵媛靠在软榻上一边翻着书卷,一边问话道:“小公子可曾睡了?
年轻的乳母恭敬地站在一旁:“回禀公主,奴婢刚喂小公子吃了奶,现在已经睡着了。”
长安公主点点头:“今日可哭了几回?”
那乳母道:“小公子今天乖得很,不曾哭过。”
公主微微露齿一笑,道:“可有什么长进没?”
乳母想了想,道:“这些日又学会了了几个新词,像‘鸟啊’、‘草啊’的。”
公主满意地挥挥手:“你辛苦了,先下去罢。明日到账房再领十两银子。”
乳母磕头谢了恩,便喜滋滋地退了下去。长安公主又默默地看了会书,良久,抬头望着窗外的半轮月亮,道:“驸马今日去哪儿了,可知道么?”
一直侍立在旁的粉衣侍女道:“奴婢不知,听说是出城了,想必今夜是回不来了。”
公主轻轻哼了一声:“据说今天白日里,驸马又在城门口无缘无故和大将军杠上了?”
粉衣侍女小声啜啮道:“听说……是有这么回事。”
公主叹了口气:“随他罢,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她将书卷往桌上一扔,“本宫有些乏了。伺候就寝罢。”
两名侍女上前正掺扶着公主起身,门外却响起侍卫的声音:“禀公主殿下,左骑将军陈冕求见。”
长安公主显然一愣:“真是难得的稀客,可说了驸马不在府上么?”
门外的侍卫道:“将军说,此次是特来探访公主殿下。”那人沉吟了一下,“将军还说,是以表兄的身份来看望表妹。”
长安公主道:“那就请将军去前殿罢,记得摆上屏风。”她转身对侍女们道,“替本宫梳妆,本宫要着最正式的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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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细细的虫声穿过帷幕,一片静谧之色。
长安公主柔声道:“方才正在看杜工部的集子,正读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呢,就把大将军给等来了,真是巧事。”
陈冕看着窗外宁静的夜色,轻摇折扇:“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如此良辰美景,便是静静坐着也是一种享受呢。”他的脸色微微泛红,有些微微的醉态:“然则,阿媛却与我越发生疏了。”他向前挪了挪身子,用折扇轻轻敲打了几下屏风,“我与殿下少年时也曾是同窗好友,现在却要隔着一道屏风说话,岂不叫人心生怨恨么?”
长安公主端坐在屏风之后:“大将军今日好像喝了许多酒。”
陈冕呵呵笑道:“借酒消愁愁更愁罢了。”
长安公主道:“难得看到大将军这般模样,我只听说您从不饮酒。”
陈冕道:“近日烦心之事颇多,却件件与驸马有关。”
长安公主沉默了片刻:“本宫记得,驸马在少年时还常常与大将军同榻而卧,现在却是势同水火,真是令人扼腕。”
陈冕道:“听公主的口气,分明是在怨陈冕无情。”
“本宫岂敢怨恨?”长安公主的声音从屏风之后幽幽传来,“毕竟,父皇早逝,太后与皇弟孤儿寡母,全仰仗着丞相和将军的扶持才走到今日。”
陈冕道:“朝野上下如今却都认为陈氏乃外戚专权,人人得而诛之。公主心中是否也将陈冕视作乱臣贼子呢?”
长安公主却不置可否,只是缓缓道:“过了今年的中秋,陛下就十二岁了。十二岁,陛下也该大婚了,大将军,您说呢?”
陈冕轻轻把玩手中的折扇:“是啊,陛下大婚之后便算是成人,成人之后么,自然是要亲政了。公主又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长安公主道:“将军不允么?”
陈冕道:“这是陛下的家事,陈冕何德何能,可以过问?惟命是从罢了。”
长安公主透过屏风,久久凝视着陈冕模糊的身影,幽幽道:“究竟何时,你我竟变得这般陌生。”她长叹一声,“罢了,本宫也倦了,大将军,请回吧。”说罢,缓缓起身,宽大的衣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悠然伸出双手,放在身旁婢女的腕上,转身便要离去。
陈冕却上前拉开屏风:“今日我来,并不是想同你谈陛下。”他看着长安公主略有些惊愕的表情,“阿媛,多年不见,你的容貌越发地出色了。”
长安公主垂眸:“您真是失礼呢,大将军。”她示意身边的侍女退去,抬头正视陈冕,“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陈冕道:“阿媛,你我暂且忘掉各自的身份和立场,难道不可以么?”
赵媛道:“又何必自欺欺人?你已不是冕哥哥,我亦不是当年的阿媛。”
陈冕的神情有些伤感:“敬儿恨我,想置我于死地,介安恨我,处处与我为敌,你也恨我,连同我说一句话也不愿。少时的朋友一个个远离我,连昔日结发的妻子也弃我而去……”
赵媛却不住冷笑:“你杀了公孙敬,难道还要作为亲姐姐的公孙敏日日与你耳鬓厮磨?就如同你已经将赵氏王族逼得走投无路,还希望身为长公主的我像少年时代一样崇拜你,拥护你么?”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激动,连忙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她决不允许自己在陈冕面前失仪,“是你太过虚伪了,陈大将军。对于我而言,以前那个宽厚温和的冕哥哥已经不在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冕哥哥已经死了,死在这里了。”
陈冕静默地听着,笑道:“你说得对。我早已不再是昔日的陈冕。然则,我所做的一切,却是身为陈氏长子必经的轨迹。阿媛,世事本就如此,你我都是无可奈何。”他仿佛是想说服自己一般,“天网恢恢,疏而不失,你我皆是网中之人,又岂能自由?既然无法反抗,就只能接受宿命,不是么?”
赵媛挥挥手:“我不想听,你退下吧。”
陈冕不再多言,起身朝赵媛行礼:“望殿下饶恕陈冕今日酒后失仪。”说罢,转身离去。然而,没走几步,却听到赵媛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冕哥哥,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否坦白地回答我?”
陈冕停住脚步,却并不回头:“阿媛想问我甚么?”
身后传来裙裾与地面摩擦的窸窣声和环佩轻摇的叮当声,是赵媛慢慢朝陈冕的走来。她在陈冕的背后站定,用极为轻微的声音低低说道:“为甚么当年你不愿娶我?难道我对于你来说,连一点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么?”
陈冕转过身,看着赵媛,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在当年曾何其地炫目,轻易就打动了赵媛情窦初开的心,然而,此时此刻,映射在赵媛的眼中,却如一把利剑,深深刺伤了她贵为公主的骄傲。
赵媛道:“因为,你不爱我,你爱的是公孙敏,是不是?”
“夫人端庄高洁,如同庙里的观音,却让人亲近不得。而阿媛,却是一个可爱的妹妹。说实话,在我心中,更喜欢阿媛。”
赵媛的脸上渐渐有了一抹喜色,陈冕却继续说道:“我喜欢阿媛,就如同喜欢疏影一样,你们都是我的妹妹。但是,我知道,只要我是陈冕,只要我是陈靖威的儿子,终有一天,你会恨我入骨。”
赵媛惨然一笑:“所以你把我推给段介安?难道你就不在乎有朝一日我和介安一起来对付你?或者,你根本就没有把介安放在眼里?”
陈冕道:“段氏一族,历任三公,位高权重,是陈氏最大的威胁。段介安成为驸马,自然对我们大大不利。但是,那时候,我却是真心希望阿媛能够幸福。介安自小就对你情有独钟,他甚至可以为你而死,难道嫁一个深爱自己的人不好么?”
赵媛低低道:“你又来哄我做甚么?你自小就会哄我,把我哄得开心了,就马上把我扔下,你到底安的甚么心?你凭什么说我嫁给介安就能幸福?”她抬起头,眼中渐渐有了泪光,“你看我现在到底哪里幸福了?”
陈冕苦笑:“或许是我错了?是我不懂女人心吧。”
赵媛摇摇头,她转身不看陈冕:“可是我丝毫也不快乐,我只觉得公孙敏比我幸福百倍。”她的声音中尽是哀伤,“如果你对我还存着一点真心,我只求你,将来饶过介安,好么?他曾是你少时最好的朋友。我们三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难道忍心看着我和阿奴成为孤儿寡母么?”
陈冕道:“到底鹿死谁手,还不得而知。或许,死的那个人,是我呢?”
赵媛哽咽道:“我只是恳求你饶过介安的性命而已。”
陈冕长叹一声:“罢了,我答应你便是。如果有那样的一天,我决不伤害介安一分一毫,尽我所能,让他全身而退。我向来言出必行,阿媛,你可信我?”
赵媛点点头:“我代阿奴谢谢你。”
“我几乎忘了,阿媛已经是做了母亲的人呢。”陈冕怅然地转身向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阿媛,如果介安回来了,你劝劝他,最好在我还没有真正动怒之前,把我的人放了,其他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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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冕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再也听不见时,赵媛缓缓委顿在地,泪水,一滴滴落在檀木地板上,她已经泣不成声。
一个年长的宫女不安地走上前,跪在赵媛的身后:“公主是哪里不舒服么?”
赵媛以袖遮面,摇头道:“嬷嬷你不要管我,让我独自静一静罢。大宋长公主的尊严不允许我在人前流泪,但是我今天必须放纵一回。”
那年长的宫女叹息着退下,赵媛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她和今上是同母所出的姊弟,也是当今唯一的公主。先帝子嗣单薄,唯有他们姊弟二人。她从小生长在锦绣丛中,是大宋王朝一枝独秀的金枝玉叶,因此向来自命非常、目无下尘。然而,这样的骄傲,却在面对陈冕时化作无限柔情,只是这一腔的柔情却只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罢了。
介安从小就对她百依百顺,只是,这样的迁就却仍换不回她的一丝心动。她嫉妒公孙敏,她想不明白,陈冕当年为什么选择了公孙敏而不是她,作为长公主的她比公孙敏应该更加有利用的价值,不是么?她猜不透陈冕要的到底是甚么,即便他要的是江山,若是当年的她也会竭尽全力的帮助陈冕,不是么?可是,如今,她已是段介安的妻子,是阿奴的母亲,这又让她情以何堪?
终究,只是无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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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冕从公主府一路步行回到府邸,刚一进府门,便有人前来禀告:“大公子,您可回来了。二公子酉时一刻就到了,一直在等您呢!”
陈冕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匆忙赶到了含元阁,还未进门,就见陈彦风尘仆仆地迎了出来:“大哥去哪里了?叫小弟等得好苦!”
此时早已过了亥时,夜风习习,凉得紧。陈冕穿得不多,方才借着酒力倒不觉甚么,此刻酒已醒了大半,不由打起了寒噤,一贯的咳嗽也随之而来。
陈彦见兄长咳得厉害,脸色都白了三分,不由忧心道:“半年前我离京时,大哥的病好像已大有起色,怎么半年不见,竟越发地严重了?”
陈冕摆摆手,他一时咳得喘不过起来,陈彦忙掺着他进屋,扶他坐定后,又唤小厮端上茶水给陈冕顺气。
陈冕喝了口水,面色终于渐渐恢复了血色,道:“子彦,一路劳顿,怎不去好好休息?”
陈彦看着桌案上堆如小山的公文:“大哥,听下人们说,这些日子,你几乎日日在此批阅公文直到深夜,你这样子岂不是要熬出病来?你的身体本就不好……”
陈冕淡淡道:“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何况为兄正值壮年,如今时局繁杂,岂可有所松懈?”他指指案上的公文,“这些都是加急的公文,我只是出去了一夜,就有如此之多。子彦,时今朝野上下反对者本就多,还有那些趁乱起哄的,我们若不加小心,迟早遗祸九族。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厉害?”
陈彦深知兄长的脾气,只是诺诺称是。他向来惧怕兄长,再加上近些年来父亲陈靖威迷上了求道,日日躲在灵山别院炼丹,一年也不曾见过几面,阖府上下,便都把陈冕视若家长。陈彦小声问道:“大哥,听说昨天夜里,有刺客闯入府中行刺,还掳走了府里的书记官?”
陈冕道:“那刺客你应该认识。子彦,你等我这许久,想必就是要问这件事罢。”
陈彦起身道:“我进城时已经看到了刺客的画影图形,应是当年救我一命的谢三无误。只是不知被掳走的书记官,可就是冷月山庄庄主冷云峰?”
“正是你的故人。”陈冕笑道,“冷云峰三月前来相府几次三番找你,我见他人品不凡,就让他做了我的幕僚,三月来倒是很称我的心意。”
陈彦喜道:“大哥,我说得不错吧。数年前我在江南道第一次遇到冷云峰时就觉得他仪表堂堂,谈吐不凡,是人中之杰。因此,才屡次向大哥推举此人。”他兴头一起,便滔滔不绝起来,“冷云峰的字画都可算是当今一冠。我屋里挂着的那几幅画都是出自他手,甚有吴道子的遗风,大哥记不记得,连你都曾今夸赞过呢!我向来自负书法独绝,可是冷兄的字比我更具风骨。哎呀!如此奇才,天下少有,若能为大哥所用,亦是我陈氏之福。三年前,我闻得他的死讯,一直不敢相信,果然,他还活在世上,真是可喜可贺!”
陈冕看着弟弟手舞足蹈的样子,不由哂道:“子彦,若是诗词歌赋、琴棋诗画能够治国,那还要军队做甚么?冷云峰确实是个人才,却不是因为他的字画出众。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极力想父亲推荐他,他却执意不肯参加殿试,生生辜负了你的美意,还惹得父亲将你痛斥一顿。”
陈彦叹息道:“如今他却千里迢迢到汴京来投奔于我。想必是遇到极为困难的事了。”他面露哀戚之色,“大哥,你可有冷云峰的下落?你手下的死士甚多,要寻得一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陈冕道:“此事我自有分寸。”他望着陈彦,“倒是你,去了一趟江南,可有什么收获?段介安也刚从江南回来,想必也是去拉拢四族,清社如今在江北的势力极大,万一渗入到江南,对我们则是大大的不利。”
陈彦道:“大哥放心,欧阳家已经应允了我与飞飞的婚事,只等着我们下聘。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同大哥商量此事。”
陈冕的脸上露出笃定的微笑:“辛苦你了,子彦。我知道你一向不问世事,然则,你毕竟是陈氏的子孙。欧阳氏在江南有百年基业,直接控制着南方八大门派,乃是南方武林的中流砥柱。你若成了欧阳家的女婿,陈氏便有了江南士族作为后盾。”他的表情微微有些黯然,“假若有一天,假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我们还可以渡过长江,据守南方,再图反击。”
“大哥过虑了。”陈彦微微苦笑,“其实飞飞也是极好的女子,倒是我配不上她。”当时,他从未想过兄长的话会兑现成事实,然而,很多年以后,当他和欧阳飞飞并肩站在延庆宫的大殿上时,他不禁回想起当年汴京城中和陈冕秉烛夜谈的这段往事,那时,他不得不佩服兄长的远见,以及,对局势的清醒的认识。只是,陈彦终究不是力挽狂澜的英雄,他仅是一个躲在父兄的羽翼下的庸常之人,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自己只是一个吟风弄月的贵族公子,娶一个自己心仪的女子,然后,终老一生。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一名黑衣的侍卫匆匆走了上来,伏到陈冕的耳边轻轻说着些甚么。陈彦一见此人的打扮,便知是兄长平日训练的死士,于是默默退到了帷屏的后面,远远地只看见陈冕的眉头渐渐锁紧。陈彦不禁暗暗吃惊,陈冕贯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不知是发生了甚么事,竟让兄长气愤至此。
陈冕面沉似水,低声问道:“可知那女人是甚么来历么?”
黑衣死士道:“属下暂时还不能确定,但推测应该和清水帮有关。属下只听到那些叛贼都称呼她为令狐夫人。”
陈冕若有所思:“令狐?庄慕贤的遗孀么?我倒是小觑了这女人。”他的脸上隐约有一抹鄙夷的微笑,“看来她野心不小,不单单是想要一个清水帮而已罢。”
陈彦站得远,不曾听清楚甚么,只是令狐夫人这四个字却如一记闷雷在他耳边炸响,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然推开了帷屏。
陈冕诧异道:“子彦有甚么话要说?”他挑了挑眉,“莫非你认识这女人?”
陈彦忐忑上前,走到陈冕近旁。他知道兄长平时最怒有人在旁偷听,不由得满面通红,讷讷道:“有过几面之缘,只觉得这女子身世凄凉,楚楚可怜,却又凛然若仙,卓尔不群。”
陈冕嗤之以鼻:“也只有像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才会上那贱人的当。”
陈彦听兄长如此诋毁心中仰慕的女子,不由面露不悦之色,他虽然向来惧怕兄长,但陈冕的这番话却着实刺伤了他的心,不禁脱口而出:“夫人虽出身风尘,却是巾帼不让须眉,算得上花中君子。大哥向来不是迂腐之人,怎也像平常道学家一样评价一个女子?难道就因为曾今是青楼女子,就要处处受世人诋毁和侮辱么?”
“花中君子?”陈冕哈哈大笑,“子彦,你可知令狐寻梦做过什么?你知道庄慕贤是怎么死的么?”
陈彦的心猛地一沉:“庄帮主……不是被蒙古人……”
陈冕道:“不错!庄慕贤确实死在蒙古人的铁骑下,然而,却是令狐寻梦借蒙古人之手杀了庄慕贤罢了。”
陈彦瞪大了眼睛:“为……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夫君?”
陈冕道:“为了权力,为了能掌控清水帮。子彦,在权力的诱惑下,便是同胞手足、亲生骨肉,都会自相残杀,何况夫妻?”
陈彦呆若木鸡,喃喃道:“大哥,我实在不敢相信……她……她如此冰清玉洁……怎会做这样的事……”
陈冕安抚般地拍拍兄弟的肩膀:“子彦,是你太过天真。庄慕贤在世时,令狐寻梦就曾多次暗中与我联系,要借朝廷的手除掉庄慕贤,那时她传于我的密信都还在,你要不要看看?”
陈彦知道陈冕决不会骗他,一时间心痛如绞,他呆呆伫立了许久,方回过神来,面色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大哥,难道真如世人所说,庄帮主之死与我们有关?”
陈冕道:“清水帮的势力过大,终究是我心中大患,何况庄慕贤又与段氏关系亲密。”看着陈彦的脸色由白转灰,陈冕长叹道,“我原以为庄慕贤死后,清水帮也就分崩离析,岂料,令狐寻梦很不简单,是我一时大意,低估了这女人。”他转身对那黑衣死士吩咐道,“继续命人严加监视,但决不许打草惊蛇,还有,你可确定冷云峰就在他们手上?”
死士道:“属下可以人头担保。只是,万一出现什么状况……”
陈冕道:“当然一切以冷公子的安全为重。”
死士领命而去,陈彦却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清醒过来,声音却依然有气无力:“大哥,我此次还从江南带来一人,特向你推荐。”
陈冕道:“哦?莫非又是什么填词做赋的名士?”
陈彦神思恍惚,淡淡道:“我这番在江南特意通过四族结识了不少武林豪杰。此人也是欧阳氏的世交,主动请缨要与我北上。天山烈火教,大哥可有耳闻?他就是烈火教现任的教主百里峥。”
陈冕精神为之一振:“此人在何处?我现在就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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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峥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满脸胡渣地出现在陈冕面前。他也不行礼,如刀削斧劈般的脸上看不出甚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摘下头上的毡帽,然后淡淡说了句:“见过大公子。”
陈冕细细打量着眼前的魁梧大汉,笑道:“百里教主,久仰,请坐。”
百里峥并不推辞,也不言谢,径直坐下开门见山道:“大公子一定奇怪,天山烈火教向来神秘,怎会突然涉足中原。”
陈冕抿了口茶:“无事不登三宝殿,教主此番随吾弟入京,想必是有事相商。不知冕是否能为教主出一份力呢?”
“大公子果真快人快语,那我也不必再隐晦甚么。我新接任教主之位不久,烈火教前教主乃是我的胞兄百里嵘。”百里峥道,“天山烈火教虽地处西域,我却自小在中原长大,其中原委甚是曲折,恕我不尽赘述。此前,我一直是青州冷月山庄的弟子,冷云峰便是我家少主。”
陈冕道:“如此说来,百里教主是来寻旧主的?可惜,冷公子被昨夜闯入府中的刺客掳走了。”
“傍晚入城时我已看到了城门口的通缉告示,”百里峥道,“掳走我家少主的谢三,也曾是冷云山庄的弟子。”
陈冕一挑眉:“哦?那么,他挟持冷云峰,莫非是因为是为寻仇?”
百里峥切齿道:“我家少主对他曾有救命之恩,可是他却联合洪惜等人毁了冷月山庄,还……软禁少主,百般折磨,无所不用其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冕笑道:“教主想救冷云峰,我也想救冷公子,看来无论目的如何,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陈冕应该荣幸,能得到教主的认可。若能得到教主的相助……”
百里峥却起身正色道:“大公子过奖。不过,和大公子结为盟友的是欧阳世家,而非烈火教。此刻站在大公子面前的,也只是冷月山庄弟子百里峥,百里峥绝无效命大公子的意图,请大公子不要误会。”
陈冕悠然喝着茶,微笑着听百里峥把话说完。一旁的陈彦却无不担忧地看着百里峥,手心都已微微出汗,他向来最了解兄长,陈冕一贯温文尔雅,但是,在那和煦的外表下掩藏着的严苛,却让人不寒而栗。只听陈冕淡然道:“假若冷云峰愿意追随于我,那么,百里先生可愿意为陈冕效力?”
百里峥道:“百里峥永远只听命于冷云峰一人。至于少主愿为谁效命,则与百里无关。”
陈冕拊掌而笑,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百里先生,在找到你家少主之前,陈府所有的死士将听命于你。”
百里峥眯起了眼睛,陈冕继续说道:“百里先生不必惊讶,陈冕无非是表示自己的诚意而已。我信任先生,但不知先生是否信任在下?”
百里峥接过令牌,微微一抱拳:“谢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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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陪着百里峥一起出了大殿,陈冕却依然留在阁中批阅公文。大殿里一时间悄无声息,唯有陈冕奋笔而书的沙沙声。
“梆——梆——”远处的梆子声慢悠悠地传来,陈冕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近旁伺候的小厮知趣地端上茶水:“大公子,二更了,要就寝么?”
陈冕摆摆手,喝了口茶,继续伏案疾书。他只是两夜不曾批文,各府传来的奏章就堆了满满一桌,心中不免有些烦躁,只是身体却不许他这般拼命,他越来越有些力不从心的疲惫感,连头顶的百会穴都有些隐隐发痛。
陈冕叹了口气,放下笔,对身旁的小厮道:“我有些累了,你帮我把这些奏章上的圈红的字抄到相应的卷宗上去。”说罢,躺倒在一旁的软榻上,微微闭目养神。
只不一会儿,那小厮就小心翼翼地跪到陈冕近旁,一手拿着奏章,一手捏着笔,苦着一张脸道:“大公子,这几个字,小的看不懂……” 实在太潦草了,那小厮暗暗叫苦,却又不敢直说。
陈冕接过奏章,斜睇了眼:“要不要本公子读给你听?”
小厮吓得缩了缩脖子:“奴才该死!”
陈冕冷哼了一声:“这点小事都做不了!我要你有何用?”他正欲发作,眼前却是一黑,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口中竟有了腥甜的滋味,随之而来的咳嗽让他有些喘不过起来,他摸索着端起茶杯,却手一抖,一杯茶全泼到了地上。他于是颓然地挥挥手:“下去吧。”
那小厮如临大敕,低着头,屏着气,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含元阁。陈冕却兀自对着案上零散的卷轴发呆。朦朦胧胧间,他仿佛看到一身素衣的冷云峰端坐在案前,时而凝神思索,时而下笔如飞,案上的公文整齐地排放着,一丝不乱。
陈冕的脸上不觉露出会心的笑意,然而眼中的幻影却顷刻消散,剩下的,唯有满室的狼藉而已。剧烈的咳嗽迫使陈冕不得不重新躺下,多年来,他每天都在含元殿处理政事直到深夜,只是自从三年前的独松关战役受伤以来,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子还能撑多久,恍惚间,竟有种油尽灯枯的苍凉之感。
“子彦……”他仰躺着望着梁上雕刻的腾蛟,不由握紧拳头,喃喃自语道,“为兄只能尽力为你铺一条路,你千万不要叫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