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痕》蠖

22、第二十一章

　　一年之后，俞清出现在南方的泸水渡口。

　　眼前的泸水，山色青翠，水势舒缓，全然不像人们所说的，泸水汹涌，高下几百里，裂山擘石，急浪滔天，险峻远在三峡滟滪堆之上。然而实际上，这里确实是泸水上下游几百里间，唯一可以轻舟过渡的地方。沿着江边向上下游走走，不出十数里，就都是奇险无比的雪山深峡了。

　　随口问船夫：“这叫什么地方呢？”

　　“这渡口叫石鼓。当年丞相南征，便是在此渡泸的。”船夫言语中颇有几分骄傲，又道：“过了河，对面还有丞相所立的石鼓呢。”

　　船夫指着对面的村庄。村中的房屋，都是石屋，临江处有一稍高的地方，上面赫然可见一个白色的东西。船行到近处，看得清楚，这石鼓的形状，前宽后紧，当是模仿南人的铜鼓所造。同船的人，虽然都是熟路，也纷纷探出头去看。

　　“丞相班师的时候，在这上面，还站了很久呢。”

　　俞清谢了船夫，上到对岸。村庄里很热闹，同船的人，说是村寨里祭祀，招呼她去。

　　“祭祀是南中的大节，过路的人，碰上这秋祭，不仅有好酒招待，也不愁住宿。”

　　一个贩牛的汉人，吃吃笑着，低声告诉她。

　　“远方的客人，请这边来！”

　　寨口早有人把守，给每位客人，敬上满满一牛角的酒，看着喝光，方才放进寨子。这一角酒下肚，俞清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不过一进寨子，立刻有人过来，引他们到了寨中的祭坛，席地而坐。

　　祭坛之上，燃的大约是香柏，还杂了别的香料，烟雾腾腾。十几个穿得花花绿绿，戴了面具的人，边唱边跳，听声音，都是男觋。庄重的铜鼓声声敲动，自有村中长老，依了次序，奉祀祭品。俞清虽然不懂，也不敢出声。

　　—﹡—﹡—﹡—﹡—﹡—﹡—﹡—﹡—﹡—﹡—﹡—﹡—﹡—﹡—﹡—﹡—﹡—﹡—﹡—﹡—

　　这仪式弄到傍晚才罢，接着收拾了祭坛，便有人引了他们，到一边暂歇。那同行的汉人来往多了，告诉她，待到晚上，还有盛会可看。果然，等到月亮初上，只见寨里的男女老少，换了衣衫，拉拉扯扯地到了寨头空地。那地里，早烧起了几堆篝火，一队姑娘小伙，围着篝火，边舞边唱，其他的人，也纷纷加入其中，顺着音乐的步子，跳了起来：

　　愿年年丰收，地里栽下稻谷哟

　　趁春天采来，山上新发茶树哟

　　铜鼓与芦笙，召来欢庆火把哟

　　太阳和月亮，轮流照耀大地哟

　　“这歌谣真好听，我喜欢。”俞清一边努力模仿着舞姿，一边对旁边的姑娘说道。

　　旁人笑道：“自从丞相走后，我们这里就流传开了这首歌谣。这稻谷和茶树，可都是汉人的东西。”

　　舞队散了，众人围成大圈，就地坐下。地上早铺了席子，摆上酒杯和米线，凉菜。白天跳神的那些男觋，脱了面具，和寨里的长者一起，在上首坐了。铜鼓的声音停下，接着却是一支葫芦笙从后面响起，斟酒的姑娘小伙，一面穿梭来往，一面对着山歌。

　　俞清正听得入神，突然有人对着上面喊道：“蒙兄，这火把之会，你的绝技，可要露给我们看看。”

　　那个上首的男觋，正与几个长者互相敬酒，听见这话，便走到中间的篝火边，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藏拙了。不过俗话说，一个人唱的歌不美，一个人喝的酒不甜，诸位，谁愿意跟我对舞助兴？”

　　说着他取出一柄长刀，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谁不知道你那浮云刀，是南中一绝，谁敢跟你对舞啊。”众人起哄着，一边却推着几个小伙子上去。但是那几个人，虽然被推到前面，一转身还是嘻嘻哈哈的，回到酒席之间了。

　　浮云刀？俞清心下一闪，不由喊道：“我来！”

　　众人一惊，都扭头看她，一时没了声音，让出一条小道来。俞清挤上前去，那觋打量了她一下，提高了声音，唱道：

　　“南方飞来金翅雀呀，落到山上的碉楼；

　　林间小道马铃响呀，藤萝花爬上枝头。

　　今年又是丰收年景，远方客人呀来到山寨；

　　请你停下来歇歇脚呀，喝一杯暖酒再上路，哎。”

　　众人齐声应和，俞清不晓得如何回答，尴尬地呆站了半天，才说：“要……要是不比武，我可回去喝酒了。”说着转身要走。觋急忙拉住她，笑道：

　　“当然是要比的。勇敢的猎人也比试弓箭，不过只射帽上的羽毛哦。”

　　这次，俞清算是听懂了，这是说比武只是游戏，点到为止，不可当真。觋让着她到了篝火对面，抽出那把长刀来，偌大的人群，一时鸦雀无声。

　　那把刀果然厉害，旷野中的篝火，竟被雪色的明光压了下去。觋摆出了架势，俞清也把剑取出，点一点头。觋退开两步，左脚轻轻一点，身子一矮，把刀刃向内一收，往前送来。

　　南人的武艺多半劲峭，砍杀利落，但不甚讲究内力修为。他这身法却极是轻软，说得上是“婉若游龙”，就连江南女子，也少见如此功夫。然而蓄势在中，虽然锋芒不露，已知内力深厚，一旦发出，必定强劲无比。俞清自知不能硬接，便也把剑一侧，使了个“清江照影”之势，从旁攻入。攻守之间，再看他那长刀，与别人不同，出招并不迅急，且多是刃在其内，但在转挪之间，勾风掠影，却只在俞清前后一二寸内游动。俞清知是他避让，自然也处处小心，但手里的剑锋，也不离对方的各处要害。

　　这一比，已过了五十余招。旁边的人只见两人在篝火影里，来往不绝，长刀流转飘渺，宝剑沉峻舒旷，正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好，好！”

　　人们一边鼓掌喝彩，一边开怀畅饮。

　　觋舞到尽兴，格开俞清的剑，说声“见教”，侧身退开。俞清也将剑收到身前，正要入鞘，觋却凑了上来。

　　“剑上有字，料是这剑的名字，且让我看看。”

　　俞清把剑一横，觋带了几分酒意，注意着那剑上的小字。

　　“章武！”

　　觋一声惊叫，立刻收了刀，展身下拜。

　　周围的人，也都放下酒杯，纷纷起立，将右手按在胸口行礼。

　　“这……不过一把剑而已，何至行此大礼？”

　　“南人之敬丞相，见物如见人。”觋庄重地回答，随即走到下首，请俞清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