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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章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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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川以标准的日式坐姿坐在麻莆上,面对清茶一杯,茶杯下是长而窄的桌面,旁边站著三十多名白裙女婢,或艳或俏,都是叫人一步三回顾的佳丽。相川冷冷一笑,看著桌子末端坐在金龙椅上的老男人,跟她一样的下巴、一样的眼神,即使年老仍锋利的彷似冷刀片的目光,每每见到她时总沁出点亲子的温柔,她以前是稀罕的。再看看站在金龙椅右侧的少妇,三十岁的年纪,脑後束了一个大髻,长著一副传统日本女人的清憇面相。
「上井夫人。」她笑的凶恶,少妇受惊的张开眼睛,一双深红色的眼珠子,彷佛是晕蓝色水缸底下的一颗红琉璃,低沉而黯然无光。「干啥要阖上眼呢?你知道我多喜欢你的眼珠,天生的炎红,脸却冷清的如一瓢溪水,好一个绝世的美女。」相川眯上眼帘,要是上井夫人的眼是橱窗里的猩红宝玉,淡淡绽放柔亮的光,那麽相川的眼就是雪季枯树上刺手的尖冰柱,凄厉的凌迟著橱窗里的和氏璧。
「莹子,她跟你是同一个姓。」老太爷缓缓的开口,沙哑粗躁的嗓子拥有与众不同的威严,自然流露他高高在上的气派,跟他的金龙椅一样强硬,且向来不容人侵犯。
相川却是大笑一声,道:「我都忘了,真的忘了。老太爷你别怪我,这教我怎麽不忘呢?要是记住上井夫人已嫁入我家,我不也得一并记住上井一男为了报复失妻之耻,企图开车撞死我以前的男朋友吗?这些事情又不光彩,记住有甚麽好?我自然忘了!」她冲著上井夫人嫣然一笑,道:「我是真的忘了。忘了你死後的灵牌会放在我家的宗庙上,忘了你的灵牌该写上『柳原氐相川次夫人明绘』,忘了你以三十岁的芳龄,已经接掌了庞大的家族生意。」
「莹子!」老太爷雷吼一声,相川猛地掴了自己一记耳光,粉白的娇颊悠悠泛起五指红印,掩著那辛辣的发烫,滚下仅仅的一颗泪珠,眼里却是种种不息的恨。「莹子失言,掌嘴了。」老太爷从鼻子细叹一声,他今年六十有八,子嗣嫡女成群,瓷孙璋儿半百,云云後裔中不乏龙材之辈,他却独独娇纵这个孙女儿。
本来他的儿子隐瞒著他跟女人珠胎暗结,他是很不喜欢,可是米已成炊,也没法子。所料不及是相川没遗传半点父母近乎懦弱的胆怯,反之她的性格处处显示了他们的血嫡之亲,其倔强的高傲,敏捷的思想,甚至拂然愤怒时的深沉,不屑争论时的冷笑,统统反映著他年轻时倨高霸道的刚强。他曾抱著这天赐的婴孩,轻握她小小的脚掌,看她咭咭叽叽的笑靥,打从心底爱著她。如今见她又笑又哭的疯狂,那颗眼泪直坠到他的肠子去。回想昔日她温温和和替他搥骨,清晨时共偕漫步,那些温馨日子彷佛一去不返,不禁心伤惆怅,一时间无话可说。
「流川先生,你不能进去!你真的不能进去!」纸门被“啪”一声扯开,相川回头看见流川背光而立,寒风吹过,浏海扬扬飘动。霸占著纸门的空隙,显得他格外的高大俊朗,有别一般。
「枫。」她招手要他在身边坐著,来得突然的亲腻, 纵使有点违愿,他还是坐下。老太爷挥挥手示意仆人退下,两眼细细打量流川,果然一表人材,道:「不介绍一下吗?莹子。」「流川枫,我现在的男朋友。」相川在桌底下扣著流川的手腕,道:「也是打篮球的。」「你老喜欢跟打篮球的人交往,却偏偏不考虑健司。」「健司对我压根儿没有意思,是你一厢情愿想把我们强行撮合而已。」流川听罢微微有气,言下之意是藤真够匹配相川,而他不过是强行高攀?
「小子,我家的莹子不好应付。」这话他也曾对仙道说过,那年轻的小伙子听罢笑著接下去『可不是吗?脾气硬、醋意大、爱逞强、蛮不讲理、动不动就打我,的确不好应付,但是我甘心情愿。』当时相川喜滋滋甜上心头。那小子他也是很欣赏的,言谈笑语间不怒自威,再说能把相川收得服服贴贴也不是容易的事,他明白相川为啥对那小子颠倒神魂。再看流川,他在期待他的答案。
「我知道。」难道说他就好对付了吗?不见得,他不过是愿意迁就她而已。婢仆给流川上了茶,老太爷也喝一口新泡绿茶,茶面悠悠浮著几片玉黄桂花,他用小指尖撩拨著,道:「你凭甚麽照顾她?」
流川一怔,看看相川深攒眉头的愠忧,眼里暗暗有点松散的期待,突然就陷入沉思。对啊,凭甚麽呢?她是那麽的善於欺骗,欺骗世人相信她的强悍,彷佛真的拥有挥动军马的魄力。然而她也有流泪的时候,想起仙道的时候,她被硬生生扯脱盔甲的时,他是见过的,而且软弱。「我没有照顾她。」
可是相川莹子是天生的强者,纵使哭了,哭过後她依然懂得屹立,像这样的女人不真正需要男人的照顾,她光凭自己就能活得很好。「我爱她。」他明白真正需要照顾的人是他。他爱上她替他无言的照料,彷佛有著孩童时代母亲的倒影,一样的轻蹙眉尖心疼他不惜身体,却从来不出言呵责。正因为爱她,所以受了委屈也不要紧,她爱著旁人是她的事,他爱她,她无法阻止。也许像他这样自我中心的人动了情愫,往往比别人沉溺的更深更烈,换个方向想,压根儿就是一种折磨。
「你爱她。」老太爷寒侫的牵牵嘴梢,似乎对这个名词不屑一听,道:「莹子坏就坏在长得漂亮,自她上了国中以後,年来多少男孩跑到我的跟前对我说“我爱她”?可是每每知道我们的家世後,那些爱她的人都自行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看看沿桌而站的三十多名女子,道:「流川君,你说这些女人漂亮吗?」「还可以。」不过是比常人更具姿色,不见得有啥了不起,连那炎红眼珠的女人,在他看来也是怪异一点、出色一点,实在不比相川好看多少。
「这些女人都是□□中赫赫有名的当权者送给我的玩物。」
流川注意到当中的几个女人微微的发抖,老太爷却是一脸傲然,为自己高於人上的权力沾沾自喜,上井夫人背著他咬噬唇边,脸色凄清地发凉。这些女人他总有一个是爱惜的,然而她们的神色都黯然。
流川觉得自己坐在山贼王的城寨里,那端长的木桌是旧红色泛著毛球的脏地毡,隐约镶滚幼细的金丝。那些女人本来有她们的家,有她们的自在,来到这里却只能为自己绝望的命途叹哀,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直至花鬓斑白,容颜老去。抬头看看老太爷的金龙椅,也彷佛披上古代的黄虎皮,爪子边还掺了乾枯的血。
「你是□□的老大,又有甚麽了不起?」他按著桌边站起来,伸手挽著相川的臂,道:「走吧。」相川一言不发,乖乖顺从著他,释放在眼里的新的欣赏,他前所未见。浦触纸门,老太爷拍桌怒道:「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莫名其妙的也不交代一声,恁将人看的这麽扁!」
「是谁把人看扁?」相川冷冷的回头,环视这一群女子,却不包括上井夫人。「要跟他交往的人是我,你动辄搬家世搬名望嗁人,只道世上的男人都是脓包嚒?我的事论不上你管。」她推开纸门,仰头怒视一众持枪保镳,简洁而清晰的命道:「滚开!」她牵著流川的手步出庭园,上井夫人柔声道:「老太爷,让我去劝劝莹子可好?」老太爷举手作罢,虚虚的低叹著靠进椅背,道:「由得她去。」
雪停了,脚下厚厚积了一层白皓,流川握著她的手,纤小而凉薄。慢步在冰枝霜雾的北海道公园里,万物萧条,苍苍凉凉地自有一番盪气回肠,偷看她颔首抚姿的娇媚,流波微转,玉腮琼肤,清冷一如雪地寒妃,心腔顿时悠悠的漏了一拍----她是他的!他不很明白为甚麽男人性喜寻求外遇,也许真的刺激愉快,可他只要她一个,就是多了也不希罕。
「我家很复杂。」她却步在揪千架前,坐了上去,瞰视流川没表情的脸相,彷佛已经习惯,伸过手去抚他的面颊,让他捉著放在脸上搓磨。「我自五岁开始学习空手道,虽然不比男人力壮,但学些花拳绣腿,倒可以吓嗁人。」她微笑著,往事如一罈醇酒,陶醉令人回味。「我懂事後已懂得骑马射击,那些繁复的礼节我熟练得很,爸爸妈妈自然疼惜,老太爷更视我为掌上明珠,其实我的童年过得蛮幸福。」她拨拨头发,笑道:「多告诉我一点,枫。」流川道:「你想知道甚麽?」
「你的伤口。」她按著他的胸膛,眼里幽幽的如梦似幻,俨如一盏竹叶青,清亮中自有甘醇处。「你有你的过去,我知道。」流川坐在另一个揪千架上,委实好好思量了一番,他向来不怎麽知道痛,就是真的心里难受,他擅长入睡,睡醒後也忘记昨天是怎麽一回事。相川道:「我想多了解你一点,说说看,你的童年是怎样渡过?」
童年……?
「记得不很清楚了,六岁时,我妈好像突然的消失了。」所谓童年,是不是指十三岁以前牵著爸爸的手吃雪糕、挽著妈妈的臂逛游乐园,高高兴兴的每天让父母量身高、磅体重的日子?要是这样才算童年,他自问没有。
「不久我爸带了个叽叽咋咋的女人回家,老在吵我睡觉,偏偏又不能揍她。八岁时,她生了个孩子,嫌我病在床上碍眼,把我轰出房子。过了几年,她的侄女说喜欢我,我讨厌她整天黏在身边惹人厌,乾脆拒绝了她,她就向我爸说我□□她,我被他打了一顿後踢出家门。」他再想想,也想不出个大概来,耸耸肩道:「其他的记不起了。」
相川拉著揪千盪来盪去,道:「你妈妈漂亮吗?」流川爽脆的有了答案,道:「好漂亮。」他眨也不眨眼的凝视相川,道:「她跟你有点像,黑头发、黑眼睛,素色的冷的脸,都是骨子里藏著妩媚的人。」相川噗嗤一笑,道:「你觉得我长得好漂亮吗?」「还可以,至少比睛子漂亮。」「睛子是很喜欢你的。」她漠漠低叹一声,好像为睛子的相思落空而惋惜,流川听得有气,道:「跟我无关。」
「你是不是很爱你妈?」相川从回盪的揪千上跳下来,拍掉袍子上淡色的雪灰。流川一怔,抬头看见她站在鸭绿色的绒屏上,那眉毛眼睛他都似曾相识,连那温柔的怜惜也属於他的母亲。他突然从心底涌出一阵深刻的厌恶,烦闷的叫他悚然著怒。他站起身往出口走去,冷冷的抛下一句:「我忘了。」
相川目送他的身影遂渐远去,啮噬唇边,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她一拔足,朝流川沿路踏过的步伐走去。
时间回到十小时前。
晚上十一时许,神奈川的毛雪先止了。今年冬天寒得猛烈,许多电线都被吹坏,街灯闪闪灭灭的难以照明,更多是爽性的坏了。相田从通宵便利店瑟缩而出,黄毛手套上握著冒烟的纸杯,过了马路,车笼灯掴了照面,打个哆嗦,喝口热巧克力後快步朝家走去。
「姊,回来了?」弥生在玄关上脱了高跟鞋,相田接步而入。她把鞋子踢一边,抽抽手提包,道:「这麽晚了还买热巧克力?倒不如乾脆钻进被炉里暖和暖和身子更实际。」相田跟随她走入客厅,黯然垂头看那甜滋滋的热浆,道:「我是去看仙道学长。」弥生稍稍一静,道:「他还好吗?」
「不好。」相田嚅嚅而语,道:「是我笨!我不该把流川和相川前辈的事告诉他,他是真的很伤心。」「别傻了,跟你有甚麽关系?」弥生不耐烦的攒了眉,顺手扮开橘子,一下一下的拔去黏在果肉上的细丝,想起昔日采访陵南时他的魅力风采,心神驰动,道:「彦一,你说要是相川这个女孩儿是为了保护仙道才提出分手,她是不是很可怜?」相田吓得失手掉了杯子,巧克力染了一地,急道:「你是不是知道甚麽?」
弥生话到唇边,最後还是化作一声叹喟,道:「没有…没有。」她紧紧揪著手提包,朝弟弟勉强一笑,道:「去给我放热水吧,我快冷僵了。」「但是姊,我知道你有事隐瞒我。」弥生看著相田圆滚滚的天真的眼,柔声道:「如果相川是为了大局才下此决定,我说出来只有坏事。」她“噗通”一声躺在地上,道:「乖,听我的话。」
相田自知再问下去也没结果,只好依言去了。弥生待他走了,拿起手提包拖著疲乏的身躯往二楼房间走去,脱下耳环,退去丝袜,坐在床上照照镜子,一张疲倦的女性的脸------恐怕跟相川差太远了吧?她慌急倒出手提包里的所有东西,指甲剪小镜子记事本掉了一床,她拿起粉盒对著镜子不停拍拍补补,看著镜里那憔悴的容颜,她猛然的颓丧起来。她这是在干甚麽?涂再多的蔻丹,抹再多的胭脂,她跟相川还是亳不相像。即使像,她又在期待些甚麽?
「姊,水放好了。」弥生应了一声,拿著换洗衣物下楼去,走到浴室,想起忘了毛巾,却是不愿意再走一趟,当下扯起嗓子大声喊道:「彦一,替我拿毛巾。」
相田正拿起抹布打算擦净染了巧克力的地板,闻言只得放下抹布,到弥生的房间随便取一条毛巾,回头瞥见她床上的一堆杂物,好奇心驱使下,他打开了弥生的记事本,翻了几页,夹缝间掉下几张小纸条,相田拾起一看,顿时吓的跌坐地上,脸色发青。他赶忙把小纸条塞回记事本里,跌跌撞撞的奔出房间,靠在栏杆上整理自己系乱的心跳。「天啊…要是这就是他们分手的原因,那麽,那麽……」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