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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章 山谷回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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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前面的潘忠听不见马蹄声响,回过头来,却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少年相拥在马上,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迷茫神色。
潘忠从来没有反对过把杨小狼带在身边。他并不知道潘惟正对杨家这个小少年如此执着的真正原因,但他以自己的角度理解着潘惟正,毕竟在他看来,这个从未享受过真正皇子待遇,反而要时刻谨慎言行、在夹缝中生存的少年太孤单了。他没有提醒潘惟正赶路,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却不知为何触景生情,记起了多年之前,在太原城下,自己跟随周世宗北伐的日子。所有的梦想如今已经渺茫,也许对他来说,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护持好这个孤独无依的少年了。
“我们走罢!”潘惟正只是出神了片刻,看见潘忠在等待,重新抖擞精神追了上来。
这是一个奇异的初夏早晨,白色的太阳在半空中无力地吊着,非但没有焦热感觉,反而因为连日的雨水,给人阴冷恍惚之感。远离了太原,北汉的凋敝荒凉尽收眼底,驰道旁尽是杂乱生长的野草,偶见几户人家,低矮破落的院墙更显颓丧。远处即是一个谷口,他们将要穿过这长长的山谷,去往辽人控制的地界。
潘惟正边走边看,叹道:“忠叔,你说地利之势真的如此重要?北汉颓败至此,然而只凭借太原城池,就可以顽固生存,将数十万大军拒之门外。不论周朝还是如今,数次征讨都是铩羽而归,岂不叫人顿足生恨!”
潘忠也是微微一叹:“太原自古龙兴之地,连大唐都是据此取得天下,离乱以来,多少豪杰依托此城而兴。刘氏恃此城时时南下威胁汴梁,也不足为怪了。不过世宗当年一战,已令北汉元气大伤,自那之后,太原政权再不足为心头之患。”
潘惟正遗憾道:“可惜父亲不让我多言,他自己也不肯进谏。陛下决意要先攻太原,不知存何打算。如今围城久而无功,蹉跎多少时日!进攻北汉,辽国必然来救,兼之太原城墙坚固,根本无法迅速攻破,长久拉锯,师疲马乏之下,唯有退兵。而若借道北汉,直取幽州,太原必无力分兵接应,只要专心对付辽军即可,一旦收回幽州,太原便也成囊中之物了。”
潘忠听了却道:“公子见解也算一家之言,我想宋帝非等闲之人,也一定有他的考量。此类关系国家的大事,公子还是多听潘公劝告,谨慎行事,砥砺奋发,将来总会有功成名就之时。”
潘惟正岂不知潘忠苦心,安慰般向他一笑:“忠叔你说的是。”为了岔开话题,他将注意重新转向坐在自己怀里的杨小狼,却发现他身驱僵硬,目光黯淡,宛如魂魄被摄一样。
杨小狼压根没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这眼前的残垣断瓦,荒凉景象,他一见之下不觉浑身打了个激灵。这情景与他死前拍摄《杨家将》时,某次伫立出神却产生穿越时空幻觉的地方何其相似!而远处那一个阴森的谷口,不就是自己遭遇事故丧命的所在吗?
随着谷口越走越近,杨小狼猛地揪住自己衣襟,他觉得胸口滞闷,那垂死前仿佛要撕裂一样的感受重新泛起,顿时浑身如被掏空了一样。“停下!”杨小狼瞪着那黑黝黝的谷口,嘶声道。
“怎么了?”潘惟正不明所以,“你哪里不舒服?”
“我叫你停下!”杨小狼忽然大喊,接着不等马匹停稳,就滚下马去。
潘惟正急忙下马,抢先把他抱起来:“出什么事了?”
“不能过去……”杨小狼缩在潘惟正怀里,死死瞪着那山谷,仿佛那里面随时会冲出一头吃人的怪物。
“难道有辽军埋伏?”潘惟正警觉地打量着谷口。
“公子稍等,我先去看看!”潘忠闻言立刻驱马前行。
潘惟正带着杨小狼等在原地,杨小狼面露痛苦之色,死活不肯上马。
“到底怎么了?”潘惟正低声问,“你曾经来过这里吗?”
杨小狼懵懵然道:“我死在这里……”接着他好像惊醒般意识到什么,抹了一把脸,别过头道,“我没事。”
潘惟正皱眉,完全不明白他这没头没脑的话中之意,猜想也许他对契丹人太过恐惧,想到将要去辽国,是以害怕有去无回,便慰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隔了一会,杨小狼好像有了些勇气,他从地上站起来,勉强问道:“能不能快些过去?”潘惟正同意了,杨小狼又道,“你说对我们全家和全城百姓来说,这次让宋军攻破太原比较好,还是攻不破比较好?”
潘惟正本要抱住他送上马背,闻言动作一滞,这个问题既孩子气,却又沉重非常。潘惟正感到难以回答,实际上也无法回答,但他仍是低声道:“陛下决心已定,就算这次攻不破,总有一天也要攻破。只要攻破太原,你们就是降臣,百姓也必有死伤。你可听过‘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如今,北汉的抵抗已经激怒了天子,我不知道对你们来说,这一天早些到来好还是晚些好。唯有刘继元白衣出城,向陛下称臣,或可避免灾祸。”
杨小狼呆呆道:“我要是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你觉得长大就可以改变这一切?” 潘惟正倒是不忍心起来,“好吧,你这么想也好。”
杨小狼茫然想了半天:“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长大就知道了。”
潘惟正见他恢复了精神,便道:“我们也去看看吧,早些过去,就不用在谷中过夜了。”
杨小狼点点头,潘惟正再次抱住杨小狼的腰,把他举上马鞍,两人来到谷口附近,恰听见从谷中传来马蹄声。潘惟正听见是一匹马,放心下心来,双腿一夹,便迎了过去。
不料刚进入山谷,潘惟正的脸色忽变,他勒住缰绳,侧耳听了一会,低声对杨小狼道:“你听见了吗?”
杨小狼神情一变,还未答话,便听风声劲响,侧后方一杆长-枪疏忽而至,直奔潘惟正后心。潘惟正反手挽住长矛在背后一格,迅速驱马向前奔了几步才转过身,看清来人面目,他吃惊道:“杨兄!怎么是你?”
“你来得,我就不能?”杨三郎穿着一件黑色戎装,骑在一匹黄骠马上,面若冷霜,却显得眉目如刻,异常俊美。
潘惟正捂住杨小狼的嘴巴,目光落在杨三郎身上,叹道:“我以为从此不用这样相见,可你终究还是追来了。潘忠呢?既然他进谷之前你已埋伏暗处,一定见过他了。”
杨三郎冷冷道:“他没有发现我,以为前面有人,替你侦查去了。”
潘惟正微微皱眉:“我劝你还是回去。擅自离城,只怕连累你家人被猜疑。”
杨三郎神情冷峻:“如我将你身份揭穿,非但无罪,更能避免太原的损失!”
潘惟正摇头:“揭穿我,只怕反会坐实你的罪名。”
杨三郎脸上少见地露出讥讽表情:“潘公子一边为宋军做事,一边替我家操心,不觉太虚伪么!”他横枪道,“不用多言,今日你不放开四弟,我决计不会让你离开!”
潘惟正苦笑一下:“你忘了,我昨晚才刚被你扎伤,一定打不过你。你想留我,我也是无计可施。”
三郎愣了一下:“你只要放四弟过来,我绝不会再伤你。”
潘惟正眼睛明亮:“多谢杨兄好意,我既不是你对手,你四弟我当然是更不能放的。”他说着驱马后退几步,将一把匕首抵在杨小狼鄂下,“我此次确然是要为北汉求援,信不信由你。但你再近一步,你四弟性命不保。”
“唔唔!”杨小狼吓得两手一阵扑腾,赶紧叫杨三郎别过来。
“你!”杨三郎咬牙,眼睛沉沉看向潘惟正,“你有完没完!”
“我有不得已处,不能放你四弟。”潘惟正目光略垂,自嘲道,“反正我为人如此,你是一定不能接受了,就把你得罪到底吧!”他松开捂住杨小狼嘴巴的右手,猛然将长矛挺在身前,朝着杨三郎面门刺来。三郎本能地挥枪来缠,潘惟正看见,眸中带着一点骄傲的笑意,手中长矛宛如银蛇飞舞。
他抬眸的瞬间,杨三郎只觉得眼前似有星辰划过,一恍然间,矛尖却在半路戛然而止,潘惟正早收起兵器,带着杨小狼持缰转身,往山谷深处奔去。
“三哥——”远远地,杨小狼刚叫了一声就被打断了,显然又被潘惟正捂住了嘴巴。
三郎急忙令坐骑发足追赶,追不多久,却被一名中男子拦住了去路。潘忠肃然道:“杨三公子,我家公子已经走远,你请回吧。”
杨三郎只怕潘惟正走远,不欲跟他缠斗,停下道:“请你们公子放了我四弟,我自然不会再追。”
潘忠道:“他们不是第一次相处,彼此间早已熟稔。你的四弟,我家公子会代你好好照顾。”
杨三郎听得心里怒火窜起,心道你们一次次强行掳人,说起来还有理了?他冷冷道:“我单枪匹马,不是你们对手,你们要走就走,只是不得令我四弟委屈。”
“杨三公子放心。”潘忠见他放弃,微一抱拳,便拨马离去。
潘惟正和杨小狼走在前面,山谷中乱石杂陈,浅草稀疏,远望前方,道路渐渐收窄,竟似一个没有出口的绝地。马蹄声在谷中发出清脆的回响,潘惟正脸色如初进谷时一样,他再次问身前的杨小狼:“你听见了吗?这个声音……”
杨小狼身子一抖:“什么声音?”
“人马声,喊杀声……”潘惟正眼眸轻颤,“可是这里明明除了我们,别无他人,不是么?”
杨小狼惊道:“你怎么能听到!”
潘惟正立刻扳住他的肩头:“你果然也听到了?”
杨小狼低声道:“我曾经听到过……不只听到,还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潘惟正不由抱紧了他。
“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杨小狼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两行泪不知不觉从腮边流下。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历史没有改变,那很可能是他见到的父亲和二哥的最后一面。
潘惟正愣了,如果没有杨小狼,或许他只会将这一切当做幻觉,甚至连提都不会向人提起。然而杨小狼证实了这一切,围绕自己发生的所有这些匪夷所思的事,似乎都不会令他惊讶。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时而顽劣得过分,时而又脆弱得过分,或许真实的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无知和放肆,他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潘惟正替杨小狼擦掉眼泪,喃喃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么?”
“那是过去发生过的事,也是将来要发生的事。”杨小狼的声音带着捉摸不定,低得几不可闻。
“什么意思?”潘惟正仍然听到了,“什么过去和将来的?”
杨小狼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哇地一声哭了:“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整个山谷开始回荡着稚气未脱的哭声,倒是驱散了潘惟正耳中那虚幻的杀伐声。潘惟正忙道:“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杨小狼正哭到酣处,哪里停得下来,只是猛烈摇头。潘惟正就算再少年持重,面对情绪完全失控的小孩,也不知所措起来,顾不上追问真相,不住软语相哄。
过了片刻,杨小狼总算收住了哭声。潘惟正轻拍着他的背絮絮安慰:“别哭了,一定会找到办法的。”虽然他并不知道杨小狼在哭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承诺什么。
后面的潘忠闻声赶来,一见便问道:“公子,你吓到他了?”
潘惟正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我哪里还敢吓唬他!不知怎么便哭个不停了!怕他像上次那样突然失语,又不敢强行制止,哄得我口干舌燥。真怕说话之间便引来什么野兽或敌人。”他向后望了望,“杨延光呢?我好像有点体会到他做哥哥的感受了。”
潘忠若有所思地听着潘惟正在抱怨,答道:“他见敌不过我们,没再纠缠。”
潘惟正道:“我们快走,赶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山谷。”走了一会,他又补充,“不然我怕这小坏蛋又哭闹起来了。”
潘忠忽道:“公子,要不就把这小孩一直带着吧,给你做个书童也不错。”
见潘忠好像忘了杨小狼的将门之子身份,潘惟正觉得好笑,便问杨小狼:“看来忠叔喜欢你,你觉得怎么样?”
杨小狼瞪他:“你不怕我半夜对你做什么了?”
潘惟正捏住他的腮使劲往两边拉,坏笑道:“假如攻破太原,叫你一家为奴,就由不得你了。”
看到杨小狼原本粉嫩的脸蛋不但被扯变了形,还被吓得变了色,潘忠无奈叹了口气,忙提醒道:“公子,小孩子不辨真假,你当心又吓到他。”
“哦。”潘惟正立刻撒手。
杨小狼的脸这才恢复原状,他恨恨地揉着酸疼的腮帮,在琢磨自己刚才究竟是为什么一时鬼迷心窍,居然相信潘惟正可以帮助他,差一点就想把秘密和盘托出了。
三人在谷中继续行走,行至半途,见收窄的谷地渐渐又开阔起来,再走一阵,谷地却又不断收窄,直至山谷出口,那孔道竟狭窄到只容得十数人并行。谷口与一条河的河滩相连,出谷之后,登上岸边山壁回望谷底,只见暮霭之下,那山谷被苍山环抱,竟是呈一个葫芦状,地形易守难攻,险峻非常。
潘惟正下了马,有感而发道:“此处若是设伏,简直插翅难飞……”杨小狼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山谷,却被潘惟正捂住了眼睛,“猜猜谁来了?”
杨小狼扒开他的手指,从指缝里看见远处一人一马正从河滩往山上走。
“你的好哥哥。”潘惟正又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