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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迎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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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渐渐亮起白,比我赶早起的人正徘徊在落了一地的残枝落叶上,他鬓角散着碎发,仅用一条上好发带在发梢处将一头墨发束起,剑眉紧锁,再无往日云淡风轻的闲适之态。‘咔嚓,咔嚓’踩断碎枝的响声让我想起了记忆中的碎骨声,胸口瞬间堵了一口闷气。
那年早春,记忆里爬满整堵墙的黄花满枝震撼景象,让我记住了陈俞允这个名字。师姐爱花,惜花,庭院里栽种的花,我叫不上名来的都不下百余种。她却对这相比之下不起眼的迎春花情有独钟,精心呵护的堪比护着她的命。
这种带有偏执的情有独钟,往往牵扯着一个故事,或者说,一个人。
初春的芸山之巅依旧白雪皑皑,暖阳照在上面如风拂湖面只见微微涟漪。师姐成功抓获了一只雪狐,目光却被那料峭岩边顽强存活的迎春吸引住。“我也不知当时是怎么的,预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要带走它,救活它。”师姐不止一次对我这样说过。
她为挪走她后来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抹明黄,惊醒了正在冬眠的‘诸瑞’。斑斑点点的血迹挥洒在凹凸不齐的白雪上,像极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泼墨画。
少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突如其来挡在自己身前与诸瑞相搏的少年,手不自觉的捂上了如擂鼓般跳动不止的心脏,原来,真有一瞬间的心动。
‘咔嚓’声作罢,木门被吱呀推开。师姐一袭碧绿长裙映衬着比雨后晴空还要明朗几分的容颜缓缓走近,在她身上我瞬间看到了,‘宠辱不惊,花开花落’八个大字。
陈俞允低下了头,与昔日里带给自己无限温暖的少女视线相错。待她走近,极为难的皱起了眉。
师姐不忍他为难,凉如水的开口:“墙角的迎春快开到了荼蘼?你,还来看吗?”
陈俞允苦笑着摇摇头:“不了,没有那功夫再欣赏了。”
说罢,坚决地转身,大步向前。
师姐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红了眼眶,向前追了两步,卑微的开口:“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持久的沉默后,身材修长,长相秀气男子缓缓道:“以前我不懂,想守住心里的一方潋滟。如今才明白,我真正需要的,是能在我身边比肩,懂我的人。当时,太年轻了。”狠话撂罢,他继续头也不回的走掉,独留身后心碎一地的女子渐渐握紧了拳头,唇角血丝慢慢滑下。
榆残慵懒的靠在榻上,惺忪的眼里雾霭薄薄。很是,嗯,‘秀色可餐。’
我端正身形站在他身前,自上而下注视着他,清晨心里聚集的不平之气还没舒缓开来。上前两步,半蹲在他面前,头靠近他的怀里。
他顺势长臂一捞,我整个人就以一种尴尬的姿势半趴在他身上。像碰到了烧红的烙铁,我蹭地一下挣脱他的怀抱跳开来,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定,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僵硬着身子,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晃神的盯着自己的掌心。
后悔涌上心头,又不好再重回他的怀抱,我气恼的急红了眼眶。这几年来最为亲密的一次接触竟因我的一时紧张而深深断绝。
果然,回神后他见我的神情盛满了愧疚之意。
一咬牙,我忽视强有力的心跳踱步到他面前,在他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将他拉入怀里。因为紧张用力稍大,他的脸撞得我胸口生疼。
他右手扶紧我的背,语带笑意的问:“你这是干嘛?”
我又羞又恼,就不该主动,现在好了吧,落人笑柄了吧。刚作势推开他,下一秒就天旋地转整个人侧身躺在他的怀里。
他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低沉地说道:“先好好睡一觉,整个人看上去一点精神都没有。原本就丑,如今这样就更丑了。”
我不轻不重的在他胸口擂了一拳,悠长的呼出一口气。在他怀里这种踏实的感觉,久违了。为了他,为了再遇见他,我舍弃自身,坠入浮华,不得已成了他此生的亲妹妹,换来的是他日渐疏离。
就算两颗心靠得再近,就算在最绝望的日子里,他也克制自己,未曾和我有过这般的肌肤接触。
这个温暖的肩膀,让我阴霾的眼前看见了一丝曙光。也让我曾经所做的一切,那执着,有了丝意义。
我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惊醒,睁开眼便瞧见他眸中还未卸下的温柔。他轻轻将我放平,起身前去开门。
来人喘着气,急切地说着:“师兄,陈师兄,他们那边……”
话未说完,她就瞧见了卧在榻上的我,美目圆睁,惊讶地盯着榆残。
榆残浓眉一挑,我深知那是他不耐的表现,却又无能为力,不能开口说话的人就这样身不由己。
红衣少女极为聪慧,转眼之间就感到了气氛不对,敛了神色将话继续:“木桩道长座下弟子清理门户遇到了一点麻烦,传信我们让前去相助。”
她话音落下我已夺门而出,榆残瞬间追至我身旁。我不满的看着他,难道他真要插手处理兄?
见我神色不悦,他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腕,道:“我就是来给你说一声,她叫周梓,师傅新收的徒弟,暂时交由我带着。”还未待我白他自作多情的一眼,就感受到了什么叫,同是御风,速度的差距。
瞥着他得意的神色,我暗暗在心里腹俳,小样儿。以我前世的实力,虐你几个来回没差。
师傅气定神闲的坐在紫竹做的长椅上,瞧了一眼大师兄和师姐的狼狈姿态,一切便了然于胸。她就着剑柄站立起来,长吁一口气。“怎么没把西泮带回来?”
“师弟他,不知所踪了。”
“就为一女子?”
大师兄咬紧了牙关,拳头松了又松。“那女子,死的可怜。小青峰的人,下手也忒狠了。”
如鲠在喉,我紧闭着眼眶,迫使自己把眼里打转的泪水逼回去,脑海中那血淋淋的一幕却越见清晰。
当日匆忙赶到,一场恶斗已草草结束。残垣断壁,贱了一地的鲜血,蜿蜒向前的模糊血肉,小青峰身受重伤,痛苦呻吟的三个弟子,目眦欲裂几近发狂的师兄,和身形狼狈依旧保持战斗姿态的大师兄师姐。
陈俞允显然也伤的不轻,闲适从容的隐士气质已被周身的戾气取代,他轻蔑的笑着,极其秀致的五官被拉的扭曲。长发披散开来,狰狞可怖。
他单手撑地摇晃着站起身来,缓缓摊开手里的折扇。
师姐泪流满面,痛苦不堪,不敢相信昔日里温柔的他会变得如此狠辣,下手毫不留情。
陈俞允腾空而起,目标直指单膝跪地毫无反抗之力的二师兄。大师兄吐出一口血,单手护着二师兄,取下脖间挂着的龙纹佛珠,冲着越逼越近的陈俞允笑的张扬。“想要动我黎山的人,先杀了老子再说。”语毕怒吼一声同是凌空。
师姐眼中绝望之芒大盛,剩下撕心裂肺的疼痛表情。我刚想上前助大师兄一把,一个黑影已先我一步旋飞,电光火石之间砰然倒地之声响起。陈俞允躺在碎石之上轻拭嘴角血迹,看着居高临下的榆残,一脸忿恨:“你敢违鬼谷仙人的意?”
榆残蔑着他,不疾不徐的咬字清晰:“违抗了,又如何?”
拍掌之声响起,倚着树干抄手观战的玲珑少女笑的打颤:“不愧为鬼谷上仙坐下第一大弟子,够气魄。”
她皓腕盘上了陈俞允的肩,媚眼如丝却是笑盈盈的冲着榆残。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实力悬殊啊。我几人甘拜下风,走。”
待一切结束,二师兄已不知所踪,留了为他粉身碎骨的女子一地鲜血汩汩渲染向前。我远远望向曾经那美的不似人间之物的奇树所在之地,早已空空如也了。
“请问姑娘是谁?”
曾在这个地,洁白如冬日里第一朵雪花的倩影这样对我说。她如今消失在了这初春骄阳铺满的人间,消失在了人妖不能相爱的“箴戒”中。
花红柳绿,关不住的喜庆春色越发衬的我黎山阴霾连连。明明是明媚的四月天,我却如坠冰窖。二师兄不知所踪,大师兄回来后却不辞而别。师傅越来越沉默寡言,至于为情所困的师姐,前日深夜她冒雨而出,一身泥泞的回来后在长满迎春的垝垣前独立一夜。
我一直在心里自我安慰着,待王兄出关,父王归来,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师傅却在这个忧伤彷徨的日子里雪上加霜,让我们搬离黎山,前往小青峰居住。
寄人篱下,久违的屈辱感。
王兄七日前曾来看望过我,看望他那曾经自负的妹妹,被无用的皮囊,抬高踩低的势利小人,渐渐磨掉了棱角,丧失战斗力。
他此次带来了花癸,他最为得力的部下,前世我唯一佩服的女子。
王兄说,他带来花癸陪着我仅为护我周全,避免二师兄的事重演,也说会想尽办法将我蜕去这层皮,恢复原样。他的理由无懈可击,可我却全凭自觉,他有事瞒我,一颗心躁动不安。
师傅自来了小青峰越发沉默,不再同我们开玩笑,面对小青峰弟子各种探寻的目光也恍若未觉。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外出的,我和师姐不知发生了什么,偶尔想办法逗她开心,她的目光也是愈发飘渺,像是穿透过我们,看着不知何处。这种空洞的感觉,我永永远远忘不掉。
嗯,那是一个个穿过彼岸花丛间的小径,踏过三生石的死去的游魂给人的感觉。
我听师姐说,榆残在处理二师兄的事情上被罚后山面壁两个月,任何人不得探视。师姐还说,这已经是鬼谷上仙手下留情了,看在师傅亲自求情的面上。
花癸顺利的来到了我的身边,以一名被师傅偶然相救的乞丐身份。她曾不止一次的对我说,她觉得我变了,变得不可思议了。
我知道她想说但不敢说出的那个词“差劲”。
是,如今,曾经的傲气全无,甚至卑微。没有前世的光环,只留下残败的身体,和区区仙级别都打不过的魂力。
王兄说过,当能耐还不能支撑起自己的野心和抱负时,该做的,就是沉淀。
当初我选择追随榆残时,这些种种已经算进去了。此次二师兄的事,我的无力造成的后果,让我突然看清了一件事。
我连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可以放下,为何不能再敢爱一点?最坏的下场,不就同前世一样吗?前世不也挺过来了吗?不能再自欺欺人躲避下去了,自我安慰并不能解决我所面临的问题。
一直背负着‘我只要向榆残靠近一点,那些自命不凡的天神就会再次下狠手,再次折损我地府的想法。’敢深爱,不敢表达。殊不知,我早已为男女之情,拖累了父王、王兄、我地府万千士兵。
师傅深夜撞门而入,当时我正替师姐挑着葵花种子。来了小青峰,师傅不知使了什么能耐,让寸土寸金的小青峰为师姐腾出一块空地给师姐捣腾她的花。
师傅喘着气,原本就少的衣料,如今更像是随意披在她身上。她扶椅坐下,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的视线,早已被她衣衫所不能遮盖处的一片红痕吸引。
虽未经人事,但我知那代表什么。
草木青青,参天大树枝繁叶茂交错之间隐着一汪洞庭水。正值烈日当空的时节,柏子却偏爱上了散步,他自收拾了朱獳,便称身受重伤留在地府一段时日将养。因为当时未出手相助导致他受伤,他便借着这个由头让我亲自照顾他。借口曰:“做人得有担当,做神,更得如此。”
我很有“担当”的照顾了他些许天,每每为他那些很浅的皮外伤缠上绷带,我就仰天长叹。这就是传说中的重伤,是很,重。
这个男子小心眼,记仇的很。在那天之前,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他睡觉,我就得站在他屋外替他看着,理由:他身受重伤,战力下降,来个高手不是对手。他吃饭,我得先挨个试一遍,理由:他身受重伤,不能再添点中毒等内伤。他散步,我就得陪着,理由:他身受重伤,便是理由。
那一天,直到那一天。我二人溜达溜达的到了洞庭湖边,还未走近,就听见隐忍、暧昧、复杂的喘息声。他飞身将我扑倒在湖边草丛间,撩开灌丛,窥视前方发生的事。
敌人未发现,倒是逮着两个偷情的鬼魂。当时男鬼魂就是饥渴的在女鬼魂身上吻出同师傅身上一样的璀璨红花。
我羞红了脸,浑身燥热的难受,柏子也稍稍尴尬的别开视线。他手腕稍一用劲,水波便在死命交缠的两鬼附近荡漾开来。两鬼受惊,大呼是谁,良久不见回答,见四下无鬼一溜烟的跑了。
我见他们跑远,长吁一口气。突然反应过来他还以扑倒的姿势压着我。一抬头,便见他目光灼灼的盯着我。
气氛尴尬,我想稍稍推开他,拉开一点距离,他却纹丝不动。
“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嗯?”
他在我耳边轻轻吐出这一句话,却在我心底炸响惊雷,有什么东西像是在心底破茧而出,却又怕是自作多情,或许,或许他有只是看了刚才那一幕,有心调戏而已。理智试图说服自己,心却比他的话更湿润,比他靠近的耳畔更炙热。
我别开脸,不敢同他四目相对。“你不就是因为那日我损了你一句吗,就,就这样逮着机会欺负我吗。”
明明想霸气的吼出来,开口却细弱蚊鸣,道不明的温柔。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女睽,你这个矫情的家伙,真想扇你一巴掌。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缓缓道:“你真这么想?”
我心口不一的嗯了一声。
他继续靠近:“若真这么想,又为何甘心被我欺负?”
我不答。
他继续靠近一点:“明知我的借口很可笑,明明可以抽身而出,为何甘愿守我一夜,为我遮谎?”
他离我的距离,和连连的质问,压得我无处遁形。我将脸别的更开一点,他却单手扶正。
嘴角噙笑,好整以暇的看着我。突然却俯身向下,贴着我的唇,喃喃开口:“怎么办?收了二十几年的心,栽你手上了。”
大脑一片空白,像是同王兄置气喝醉酒的那一次,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他浅尝辄止,辗转着,瞬间长驱直入。空隙之间仍不忘打趣:“傻了?”
被他一激,我的神思立马抽回,大脑立马灵光。抬起他的头,恨恨地说道:“什么傻了?我这是不喜欢被动。”语毕,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加深这个吻。
他愣了两秒,重新掌握主动权。
只记得那天夕阳西下,我是一瘸一拐娇羞地跑掉的,原因,腿软。
后来的日子里,他每每调戏我的时候都会说:“接个吻都这么主动,要是以后……”
我一急,准备动手的时候。
他又话锋一转,一脸正色说:“不打趣你了,只是,接个吻你都腿软成这样,要是以后……”
剩下的话湮没在我追着他满山跑的劲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