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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符家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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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马车缓缓路过一个狭窄弄堂的时候,从弄堂里幽幽传出女子的一声婉转吟唱。那女子音色娇媚,偏偏愁肠百结,一股子难以排遣的郁郁之气,在略显昏暗的弄堂里唱得人心中怜惜之情大起,恨不得亲自去安慰安慰这伤心蹙眉的美人。
“那里是什么地方?”辛四娘看向渐渐后移的弄堂,问赵钱。
“什么?”
“刚刚路过的那个弄堂。”
“那里啊……”赵钱脸上露出一个男人间都心知肚明的笑,“南阳城有名的花街啊。”
“唱歌的是什么人?”可惜辛四娘无法领会赵钱脸上的深意,显然也无法和赵钱交换一个男人间的眼神。
“哎,什么歌,那里晚上热热闹闹,白天冷冷清清,哪有什么歌啊。”赵钱兴致缺缺道。
“你们没听到啊……”辛四娘低语了一声,突然侧身对宁仲二人道,“这次进南阳城多谢二位照顾了,拂衣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咱们有缘再见。”说完右手拿着折扇转了个花儿,轻轻拂过宁仲的肩,在对方还未反应之前,跳下了马车。
阿肃也来不及向那二人道别,紧跟着跳下马车。
赵钱十分郁闷:“……这两人怎么这样啊,说走就走的。”
宁仲只来得及看那一白一黄两人远去的背影,心中略微有些遗憾:“这两人身怀一番好武艺,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不知这来自乌渡河源头的说法,是真是假。”
赵钱嘀咕道:“我还是觉得那小公子是个女人,长得也忒漂亮了些!”
宁仲听赵钱笃定的语气,笑道:“若是女子,倒真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可惜是个男子。”
赵钱点头,放低了声音问宁仲:“少爷,听说南楚的国舅爷王嫣也貌若好女,我倒是从未见过,不知是否属实啊?”
宁仲默默放下布帘子,不再理会自己八卦心起的属下,闭眼沉思。
王嫣嘛……宁仲听到这个名字,脑中首先出现的是一个五六岁幼童模糊的身影,一身大红衣裳,记忆中应该是粉雕玉琢的模样,像极了画上的玉童。王嫣是前皇后也就是现今的太后一母同胞的弟弟。王嫣的父母是楚国出了名的伉俪情深,其父从未纳妾,其母生了当今这位太后后久未得子,直到四十多岁才有了王嫣,真是菩萨保佑了。因此王嫣本该受尽宠爱,岂料他母亲生了他之后不久就染病而去,王嫣父亲郁郁寡欢,哪有精力面对这个几乎可以当孙子的儿子。王嫣自小体弱多病,实在是需要一位体贴温柔女子的细心照顾,王嫣父亲无心续弦,就将他送到宫中,让他姐姐照顾。因此,王嫣这位小国舅爷可以说是其姐一手养大的。
那时候,宁仲的年岁还要小,被母亲抱在怀里进宫,看到站在前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身边的漂亮孩子,不苟言笑的样子,还以为是摆在那儿的人偶。之后几次进宫,他还问起母亲,摆在那儿的漂亮人偶哪儿去了。这话一出口就惹得旁人大笑。皇后道,这小娃真是有意思,他这是夸我们阿嫣长得好看呢!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直到现在,宫里人说起公子王嫣容貌不俗,都会记起当初这件趣事。
几年后,宁仲被选作三皇子伴读,在宫中再次遇见作为大皇子伴读的王嫣,十五岁少年身量初长,还是一身红衣,神色冷淡,却十分漂亮。不过王嫣眉骨略高,眼角锋锐,鼻梁高挺,每一处都十分精致,合到一块却无论如何不会让人误认为是女子。那时他刚被父亲从边疆踢回来,被父亲斥责为“文不成武不就”,勒令他回去好好读几年书。正巧三皇子到了入学年纪,宁仲就被送进宫去当伴读。当时,文孝帝治下的南楚一直歌舞升平,北魏臣服,陈太祖还是南楚忠心耿耿的大将,为南楚守卫西边疆土,攻打零散的蛮族部落,文孝帝虽然生性懦弱,却到底有着帝王的野心,看着眼下的太平盛世,渐渐起了收回兵权的心思。当时父亲一寻思,就将自小跟在身边当兵养的儿子送回楚京,一来让自己收收煞气,二来免除了文孝帝的疑虑。不过陈国光不知是没有父亲一样心思细密,还是因为有着父亲所没有的野心……看他最后黄袍加身,宁仲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故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势;有愚质者不可与利器。陈国光属于前者,文孝帝属于后者,而父亲,真正的一片丹心,却是三人中最先离世的人。
宁仲叹了口气,感受到马车平稳停步,外边传来赵钱的询问声:“少爷,你看看是不是这儿。”
宁仲走下马车一看,斑驳的院门上贴了一副褪了色的春联,上书: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那字却浓淡适宜,银钩铁画,容与风流。
宁仲指着这字对赵钱道:“亏得这里门庭冷落,又无识货行家,这样的字,我可是恨不得撕了去妥帖收藏。”
赵钱恍然:“可是符……”又蓦然收了声。
宁仲仔仔细细整理了仪容,上前恭敬叩门,须臾,便有一妇人前来开门。
那妇人头戴荆钗,面容和善,看见宁仲和赵钱两个生人,也不惊讶,只是仔细问了身份。宁仲称自己是前来看望恩师的母亲,妇人便礼数周到地将两人迎了进去,之后进了里屋。
这座院落虽不大,倒也十分整洁,院子里一角种有蔬菜,另一边一棵大树下还有一石桌石椅。
那树是在南阳常见的山茱萸,三四月开花,九十月结果,因为有药用价值,家境贫寒的少年常等着山茱萸成熟后采摘了去药店卖,以此换点买纸笔的钱。为了省下墨水钱,少年还曾跟随采石人上山采石,制作砚台。之后,他位列文官之首,喜爱上好的黄石砚,但一直妥善保管,即使跟随帝王迁都,也不曾丢失的是那块曾经亲自制作的砚台,称不上精美,甚至是丑陋的,但那代表着无法回去的年少岁月。
是了,这就是左相符如是的家,那被妇人搀扶,脚步蹒跚着走出来的老人应该是左相的老母亲,符林氏。
宁仲忙上前想要搀扶,那符林氏却摆摆手,道:“不知这位公子是哪里人,为何自称我儿弟子?”
宁仲行礼,道:“晚生宁仲,老师曾和晚生说过,若见到您,必要替他行一大礼。”说罢就一撩衣摆,跪下叩首三次。
直到宁仲礼毕,符林氏才道:“我儿曾和我说过,他被许多人妄称一声老师,但真正中意,认作弟子的只有二人,一人是楚国二皇子,一人是镇北侯的小公子。他既然让你替他行大礼,就是真心承认你这弟子。你说你姓宁,可是镇北侯的小公子?”
“正是。”
“你既不在临水呆着,也没有继承镇北侯的遗志,抗击北魏,到这里来做什么?”
“晚生前来护送您离开南阳。”
符林氏的视线转向那棵山茱萸,渐渐沉默。
搀扶着符林氏的妇人接着问宁仲:“是老爷授意的吗?”
宁仲笑笑,又对妇人行了一礼,道:“想必您就是师母了。我这次前来,是领命而来,老师不曾知晓。”至于是领谁的命前来,即使宁仲不说,想必两人也会明白。
宁仲曾听闻符相娶了一位妻子,是游侠徐客欣的女儿,本以为会是个行事强悍女子,想不到竟如此面貌和善,言语温柔。
符徐氏也有些沉默了,能和丈夫相会,本该是好事,但自己婆婆的身体……恐怕是经受不住路途奔波的。
宁仲看出了符徐氏的为难,也不出声催促,只是等她们做决定。
良久,符林氏道:“我若不去,如是必定忧心,有人恐生疑心,敏之,去收拾一下吧。”
符徐氏柔声道:“我先扶您进去坐下吧。”
符林氏点头,转而道:“你们二位也先进屋坐吧。”
宁仲谢过,道:“晚生必定护二位周全。”
赵钱忙在一边拍胸脯保证:“我赵钱也定护老夫人和夫人周全!”
“只是有一事,需先拜托您——为免徒生事端,这次出行,我希望您能和我以祖孙相称。”
符林氏看着面前举止有礼的年轻人,露出一个慈善的笑,就像是一个正对自己的孙儿说话的老人,神色亲近道:“能被镇北侯的公子称一声祖母,老身高兴还来不及呢。”
符徐氏给几人端上茶水,道:“我家善章大概略长你几岁,你既称我一声师母,也算我儿子了。”
宁仲忙起身双手接过茶水,笑道:“是,母亲。”
官场上常有女婿政治,有多少人想和符相结成儿女亲家,可惜都不得门而入——符相到底有没有子女,一直是个谜,宁仲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传说中的丞相公子的名字,还真是有些好奇,而一边的赵钱已经忍不住问了:“不知善章公子现在在何处,是否和我们一同离去啊?”
符徐氏笑笑,道:“他常随我父亲出游,回来见我们不在,定会料到我们去处的。”
符林氏道:“男孩子就应该出去走走,我听闻你自小被你父亲养在身边,定然是一身英雄铁骨。”
宁仲笑叹道:“我七岁就被养在兵营,十三岁离开,虽在兵营待了六年多,其实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您真是谬赞了。”
宁仲想起在兵营的岁月,虽然辛苦,却很快乐,所有的愤恨都来自于敌人,而身边官兵好似兄长,皆对他照顾有加。而在楚京的岁月,虽然衣食无忧,但少有快乐,人人相互防备,令人厌倦。
不过,在兵营的六年教会了他勇敢,在楚京的十年教会了他隐忍,他要感谢他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