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衡非

3、初到京城（三）

　　叶苇随即让老板换了最烈的烧刀子，两个人酒过三巡，叶苇拍着封芸的肩膀：“你果然不同，我欣赏你。你要是在衙门做事不开心，来我沐盟吧。”
　　“我就算了，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敢闯荡江湖？”封芸苦笑，就算他无心权贵，可单凭他的身份，就不可能离开朝廷。皇后亲弟，当朝国舅，宰相亲侄，皇上御封的长平侯。封芸注定此生无法放纵自由。
　　叶苇搂着酒坛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封芸：“三脚猫？”
　　封芸不敢看叶苇，举起酒坛再喝一口：“我性子散漫，练功夫也不用心，所以只能在护城军里混着了。”
　　“我说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我不会看错。”叶苇走到封芸的身边，一把拽过封芸的右手，“你手上的茧这么厚，还说疏于练功？”沐盟少主的名头可不是叫着玩的，就封芸在衙门里的出手比楚江还快了分毫，叶苇就看出了封芸的身手。楚江是沐盟第一高手，连枫既然是对着叶苇用剑，楚江一定会出手。然而，连枫的剑却是被封芸挡下的。
　　封芸整个人都要僵掉了：“真，真不愧是楚少主。”
　　叶苇看封芸紧张的样子，不禁笑了：“好了，我沐叶苇不会强人所难，不要这么紧张。”叶苇松开封芸的手，酒劲上头，转身背靠着封芸坐下。
　　封芸缓缓放松了下来，他藏了这么多年，谁都没有看出来，谁知道叶苇一回来就看穿了。封芸习武的启蒙就是叶苇。那一年，封芸不过五岁，太尉庶孙，在偌大的太尉府，一个失持的庶子之子，哪里有什么地位，走到哪里都是被欺负，直到遇到叶苇，那个从小就穿着男装拳脚利索的沐家独女。
　　没错，沐叶苇，沐家独女。
　　十几年前，沐家独女在京中的风头无两，连公主殿下都比她不过。当年沐家家主深受太后信任，对沐叶苇的宠爱比嫡亲孙女还胜上三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了沐叶苇的袒护，他之后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当年，沐叶苇一眼就看穿了他伪装的坚强，明明除了姐姐之外，他从未在别人面前露出过软弱；现在，叶苇也是一眼就看透了他伪装的软弱，明明连姐姐都不知道，他这些年从不曾间断练武，身手大约赶得上皇上的贴身侍卫默言了。
　　大约只能叹一句，因为她是沐叶苇。

　　“对了，你叫什么？”叶苇这才想起来，他似乎还不知道这个隐藏高手的名字。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但却将封芸问住了。难道他能说我是封芸，是那个小时候跟在你身边缠着不放的封家庶孙，还是说我是封芸，我的祖父逼得沐家离京，我的伯父杀了你姨丈秦家满门，又或者我是封芸，我的姐姐嫁给了你最疼爱的表妹的未婚夫，成了当今皇后。
　　不论是哪一个，封芸都说不出口。
　　沐家被逼离京，叶苇不过十岁，却也不怨他，还愿意在给秦家小姐写信的时候捎来书信，等到秦家满门被诛杀，连这唯一的念想也断了。
　　就算是叶苇，也不可能原谅他罢。
　　“我是封芸。”
　　压着声音孤注一掷地道出这么一句，封芸心里惴惴不安如履薄冰几乎都不敢呼吸。可等了一口气都快要断了也没有等到回应。一转头，叶苇竟然靠着他睡着了。呼吸绵长，发丝清扬。
　　还说请我吃酒，左右还是我付钱。
　　封芸无声地笑着，觉着怎么样还要将这一顿讨回来，算是弥补他刚刚惴惴不安到胃痛的无辜紧张。

　　沐叶苇是被封芸送回去的，楚淮阴沉着脸接过被封芸背回来的叶苇，冷冷的回了句：“慢走不送。”随机关上了大门，碰了封芸一鼻子灰。
　　封芸也不生气，哪家姑娘醉着酒被陌生男子送回家都别想得到什么好脸色吧！
　　封芸说不上是开心还是忧愁，只觉得满心满眼都是叶苇，记忆里小时候的，久别重逢今日见的，比春花烂漫的稚嫩脸庞，比月色皎洁的俊逸迤逦。一晃之间，竟然一路走过了华灯初上喧嚣热闹的长乐街，一路大约有多少相熟的姑娘打过招呼过来邀约，竟是一点儿都没有察觉。
　　相思是酒，越是经年越是醇厚。
　　这酒劲一日之间发散出来，竟让人恍惚起来。飘忽云上脚步虚浮，有如长河奔流在心头，一时如梦似幻，一时悲喜交织。
　　倒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一晚，丝毫没有睡意，辗转反侧到天色泛白，然后就顶着乍暖还寒的冷意，望着初日逐渐染红天边，从巍峨的宫城那边透出乌金的光来。悸动的心逐渐平复，现实逐渐清明起来。
　　沐盟回京，不知那位怎么想。

　　封芸在揣测宫里那位的心思，殊不知皇帝一早就得了消息，不然京城的漕运门槛岂是那么好进的。沐家门主是沐叶苇的母亲楚夫人，人人都敬佩的女侠，这些年沐叶苇作为沐家少主也是声名在外。只有极少数权力巅峰的人才知道，沐盟背后做主的到底是什么人。
　　皇帝这一日也辗转不眠，拈着一枚棋子不知道落在哪儿。
　　沐盟这第一把火，应该是要烧连家庄的。皇帝的棋子终于落下，本来争锋相对的局面更加凶险起来。
　　可惜这些，连家庄并不知道。
　　所以在连枫被叶苇狠狠得罪的第二天，连家庄就围了沐盟在京城的铺子。
　　沐盟主业都在江南，京城只有一家镖局一家钱庄，不算什么大产业。
　　叶苇这次没有露面，只打发了楚江去报官，但结果却有点意外。
　　“什么？说我沐盟账目作假恶意挤兑？哼，欲加之罪。”叶苇掰着手指不经意地吩咐，“去丞相府下拜帖。”
　　“连家庄的人不肯走，户部也派了人来。没想到我们报的官，反倒是给了官府找茬的借口。”楚淮忿忿不平。
　　楚淮明明是个女子，这脾气却比她兄长楚江还要暴躁，一遇到不忿之事，就压不住怒气。
　　“连家庄和户部的官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西的漕运线，除了官船，都被连家垄断，但凡连家运的货，都要抽三成。这商户被压迫得受不住了，只能来求助我们。正好，我叶苇本也看不惯这等仗势欺人不入流的帮派，修理了也不错。”叶苇没有说，沐盟立派之初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够回到京城，十多年磨剑，这一天终于到了。
　　周丞相，你还记得你的翰林同僚沐怜生么？
　　思及此处，沐叶苇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少主，他来了。”楚淮接到门人的传信，封芸求见。
　　“来得正好，可以一用。”叶苇笑道。
　　封芸被带进来的时候叶苇已经着人端上了新沏好的梅花映雪，封芸接过一饮而尽：“少主似乎知道我要来。”取数九寒天梅花上的落雪封存起来，埋入地下，靠春暖的地气融化，煮沸后沏茶，茶香中还带着一丝丝寒雪梅香。寻常不可得。
　　叶苇支着脑袋看封芸牛嚼牡丹将这千金难买的梅花映雪一饮而尽，“在下既然有求于侯爷，自然要先奉上些许诚意。”
　　封芸心里明了，昨日最后的那一句，叶苇竟是听见了。“少主抬举了。我能帮上少主什么呢？”
　　“连枫派人围了我的铺子，似乎还有衙门的人。”叶苇倒是直白，“麻烦小侯爷帮我解决了吧。”
　　“好。”封芸没有考虑，直接就应了下来。就算他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侯爷，他的身份也足够摆平这点小事。
　　叶苇眉头一颤，大约是没想到封芸答应得这么不假思索。“那就多谢侯爷了。”叶苇轻笑出声，不知道是在笑些什么。
　　“只要是我能做的，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封芸说完，也不管叶苇错愕地愣住，甩开衣袍就走了出去。
　　没到天黑，楚江就回来了，带回了连家庄和官府的人都撤走了的消息。
　　叶苇疑惑地问楚江：“我小时候，跟封芸关系很好？”
　　楚江点点头，“算是吧，少主年少时对他有恩。”
　　“我？”
　　“当今皇后在出嫁之前，封芸姐弟的处境并不好，在封家经常被欺负，少主小时候就带着几分侠气，见不得欺凌弱小的事。我记得是封家老妇人六十大寿的寿辰那天，少主救下了被周氏子弟困在假山上下不来的封芸，之后封芸一直很依赖少主。”楚江自小就跟在叶苇身边，一应事情都知之甚详。
　　叶苇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我果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少主十四岁那年连续三日高烧不退，之后就忘了很多事情，这些事不记得了也很正常。”楚江不以为意，取过厚实的孔雀裘披风给叶苇披上，“少主记不记得那只放在箱奁里的金漆红木盒子？”
　　“对了，我记得我问过你，你说那里面的信是京城一位旧友写来的。”叶苇想起那些已经泛黄的书信，规规矩矩地收在红木盒子里，似乎曾经是她很珍惜的东西。“原来，写信的人是封芸。”
　　那些信叶苇后来也读过很多遍，看得出来，写信的人很依赖她。总是事无巨细地过问她的生活，好像很想要陪在她的身边。那些信里，他说，我要好好练武，以后保护你。
　　居然是封芸。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些信都没有落款了。”叶苇无奈地对着楚江撇嘴。
　　“若是让门主看到，一定会生气。”楚江比叶苇还要了解个中缘由。
　　叶苇托腮，难得露出小女儿的情态来：“这个封芸，好像还不错。这么多年，还记得当年对我的承诺。”
　　“少主这是欣赏他？”
　　“又有何不可？反正，我的目标又不是他。”
　　“封家总是一体的。”
　　叶苇不置可否，他叶苇要做的事情，谁也阻拦不了。至于封芸，且就这么相处，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