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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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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经过操场便会忍不住多望一眼,意外的是果真便每天看到他。他总在看别人打篮球,但自己不打。我记得摇光也是喜欢看别人打球,自己不打。
其实摇光个子高,很适合打球。但他就是不愿,每逢学校有比赛,老师便会批评他。
老师说,这个孩子聪明,懂事,就是性子像个姑娘。没有男孩儿血性。
我并不认同那样的看法,在当时。我以为摇光很坚强。
可能摇光并没有一般男生那样好动好胜。他性格沉静,真光了膀子上场去我反而觉得奇怪,他的确是适合穿的很谨慎的在一边观看。
但后来我知道,其实我并不了解他。
而连我都不了解他,这世上大概真的没有人了解他。
我以为那个人是学校的老师,但无论如何没有打听出他是谁。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接近他。
我一直在操场上等着,等人散去。昏黄的路灯亮起时,我们不知不觉走在了一起,竟然是顺路,达成共识后我有些惊喜,问他:我没见过你,你住在镇上?你没有上学?
我说话还不是很利索,一字一句的咬准了发音,很慢。而他笑起来。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每天在学校来看书的学生。”
声音也像,笑容也像,语气也像。我再次失神。
看着他的笑容几乎要泪流。
如此久违,短短一年,仿佛已经隔了漫漫一生。
原来今生我还能再见到他。
”你是在看什么书?”他问,语调好奇,轻柔和缓。
这是我病后第一次跟人交流,被人询问而没有感到烦躁想要抗拒。
反而有些胆怯,我说:”我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
”那你怎么不在学校里?”他有些诧异,”来不及了吧?一个人在这里?”
我跟他解释说我有些病。但其实我身体看着还好,不像很有病。只是言语思考还有些障碍。我很不好跟他解释这个东西,说话也很艰难:”抑郁症,很严重,会死人。”
我怕他惊吓,又补充道:”不过我已经好些了,现在在准备考试,我会好的。”
他赞同道:”你看起来很好,那个也不是很严重的事,我知道那种病。”
我听他理解,便也微笑。到了家,他住的地方和我隔着一天街相对,我又觉得缘分奇妙。
进门前他又有些担忧。
郑重道:”那个真的没有关系,我也得过那样的病,会好的。”
我有些不敢相信。他看起来如此阳光而健康。
我骤然又想起,摇光看起来也是那样阳光而健康。他死的时候,我一样不敢相信。
我跟他并没有太多交流,但我每天会在操场站一会。到无人安静时,和他一起回镇上。
他问起我的病,我跟他说:”是遗传,我母亲那边的,她因为这个死的。”
我跟他说,他长的很像一个人。他问说:”你男朋友?”
我惊恐的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年纪还小,哪里有什么男朋友,是我哥哥。”
他眼睛如同星光微露,眸光很亮,却很柔和,让人很安定。
”我开个玩笑,你别生气,现在的小孩子早熟的很,可能闹腾。”
这话又很熟悉,其实内容并不好笑,但语调有点戏谑,好像在哪里听过。我思索一下,摇光曾经这样取笑过我。那时候我跟他说了什么?忘了,总之少女心事一类的东西。
他递给我一听啤酒,两人靠着小白桥站着。听桥下水声泠泠,西门河的水干净,河道淘洗过,又拓宽,河中水石相击,风吹过来,有种身在山中的错觉。
”他在做什么?”他接着之前的话发问,我回答说:”他死了。”
他有些歉疚:”怎么会这样?”
”我跟你说过,抑郁症。”我答道,”我所以有些害怕。”
摇光死后我便开始担心我自己也有那一天,而事实上确实也是他死后我立即就跟在他身后重复他的道路,开始患病。我父亲已经放弃了我,不指望我能再好好的活过来。
我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混乱状态,但摇光一直看着很正常。
他出事前一个星期给我打电话,说他心情有些不好,要休学,想回来休息一阵。我很诧异,摇光他读书十多年,从没有请过半天的假,更别提休学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点头。然后第二天他便回来了。
我和他已经两年没见,这次他坐的火车。凌晨两点的车,那时候已经没有了公交,我九点钟吃了晚饭,坐十三路坐了两个小时,然后在火车站外的寒风中等了三个小时,看到他从出站口出来。穿着长的深灰色毛呢大衣,短靴,手揣在兜里。头发仍旧柔软漆黑。
可能车上睡了觉,有些稍微的凌乱。但看的出是新剪的,衬着他白皙的脸孔,并不影响美观。
他一身新,头发衣服鞋子,新的有些奇怪。而且干净,也干净的过分,但精神又很疲惫,而且空着手没有带任何行李。我摸他身上,除了一张废弃的火车票,连钱包都没有。
我更觉得惊讶,好像我如果不来接他,他就得露宿街头。
他拥抱了我一下,身体十分的温暖,衣服在干洗店洗过,带着点馨香。
我那时候有些哽咽,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他。而且看到他的模样,莫名的心疼难过。
我拥抱着他舍不得放手,回去的路上仍旧没有车。有夜里拉客的司机询问,摇光他神魂不属,只摇头不肯上车。于是我说等天亮吧,他仍然不肯等,说:我想回家休息。
于是那一天我跟摇光很离奇的,从火车站一直往我在的罗兰镇公寓走。两条腿,太远走来走去也没有尽头,甚而我还有些不认识路。但摇光他认得,一直持续不泄的走。
没有一个行人。
我们甚至爬上了高架桥,人行道都没有的高架桥。汽车在身边呼呼疾驰而过,刮起巨大的风,如同利刃。城市的灯光在雪雾中模糊,一辆车过来差点将我们撞飞,幸而我拉着摇光躲的快,只换来司机的一串喝骂,没有出事故。
摇光精神出奇的旺盛。走了很久后,他问我是不是走不动了。
我说很累,他便说:”我背你。”
到最后我也有些癫狂,好像此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刺激又无聊的事。半夜两点,顶风冒雪,从火车站走回家,像两个神经病。
而那时候我和他确实都患了神经病。我忘了疲惫,兴奋的激情的爬上他背。
抱住他脖子。我小的时候他这样背过我。
而在高架桥上俯瞰城市的灯光,这个沉睡的城市好像只有我和他,已经属于了我们。
我庆幸我身体不重,不至于让他太艰难,但他不但没有一丝艰难,反而要唱起歌。
我笑的不行:”疯子,你吃兴奋剂了!”
摇光说:爽快!
天亮时候我们终于到家。而六天之后,他十八楼的电梯公寓阳台上坠了下去。
他真的没有任何迹象,只是下火车的当天有些怪异。回了家后完全正常,有些懒,迟钝,但我以为他是心情不好。我下了自习买了早餐回去,正看见他从十八楼上飞了下来。
真真正正摔在我眼前,乌红的血,脑浆。
我一时迟钝没有认出是谁,抬头往上看,无数的窗户里探出无数只脑袋来,地上的人群围拢。十八楼我家的窗户上淡黄色的窗帘随风招摇。救护车警车鸣笛。
警察找我问话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
我没等到他的葬礼便已经先进了医院,或许是因为我排斥去看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