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 天 霜 之 流 星 锁》浮游生物

8、第8章

　　忽然间没有一个人敢先说一句话，没有一个人敢先动一下，他们屏息静静地看着他。
　　
　　来人轻轻放下明戌和段霜。每个人瞧得清楚，那是一个气概不凡的大汉，四十开外，头发略显灰白，面庞方正，大眼阔鼻，微有胡须。最重要的是他的气息极稳，任谁都能感受出他非凡的内功修为！
　　
　　这样的高手，但在场没有一个人识得，只有忘痴他们略觉眼熟。
　　
　　只见大汉微微俯下身子，冲着明戌温和地微笑，“小师父，谢谢你救我女儿。”
　　每个人的心里一震，妖女的父亲？
　　
　　“我，我……”明戌觉得紧张，段姑娘的爹啊，原来段姑娘的爹是这么威风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暖暖的，说不出的心动。
　　
　　段霜却很不领情，她一把拉过明戌往段小淳这边拖：“我什么我？”然后她转头冲着那人凶巴巴地道，“别乱叫人，我还没承认是你女儿！”离远了几步，她才放开他，一下冲到段小淳怀里，“娘，娘！”
　　
　　段小淳本来是痴痴地望着面前这个男子，但女儿的撒娇拉回了她母亲的天性，“霜儿，霜儿，让娘看看有没有事？”
　　
　　“娘啊，我的手破了，脸也破了。”在娘的面前，段霜才露出了小女儿家的娇憨。
　　
　　段小淳忙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小药瓶和几团白布，当下就为段霜细心地上起药来，边擦边柔声道，“擦上了就没事了，我的霜儿马上就和以前一样漂亮。”
　　
　　段霜乖乖得不动，但嘴里问，“和娘一样漂亮？”
　　
　　段小淳笑，“对，比娘还漂亮。”给段霜擦完药，她忽然转头对着明戌道，“小师父你也过来。”
　　
　　啊？明戌呆住。说实话，方才他好羡慕，有爹救，有娘擦药……在少林寺自幼出家的和尚多半是无爹无娘，一辈子长在少林根本就不知道亲情是怎样的，有时候也会幻想爹和娘如何的疼自己，可是总归是空想，但就在刚才那一刻，看着段施主给段姑娘擦药，他一瞬竟幻想到自己正在被上药，感觉幸福得不得了，但现在段施主竟转过头来看自己，还让自己过去！
　　
　　“施主，施主什么事？”明戌傻愣愣问。
　　
　　段霜走过来，狠推了他一把，但牵动到了他的伤口，惹得他龇牙咧嘴，“知道痛？什么事？我娘要给你上药，过去啦，笨和尚！”
　　
　　段小淳以眼神责备段霜，伸手将明戌扶到自己面前，开始为他包扎伤口，“小师父是霜儿的第一个朋友。真是谢谢你救了她。”
　　
　　段霜很不服气地在旁边嚷嚷，“谁说他是我朋友了，他只是个笨和尚，救人救人，说起来就有气，哪有救人的伤得比被救的惨……”
　　
　　段小淳禁不住出口训斥她的坏嘴巴，“霜儿！若小师父真出了事，你还会像现在这般开心？”
　　
　　段霜一愣，想了半天去看明戌，却吃惊得发现明戌已经泣不成声，“喂，笨……小和尚你作什么哭啊，是不是伤口很疼？娘……”
　　
　　段小淳也连忙去看明戌的伤口，“怎么，那么痛吗，莫非是有毒？”
　　
　　明戌连忙摇头，想不哭，却拦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我，我，我没事……我只是想哭……我……”
　　
　　段小淳怜惜地将他拥入怀中，“我知道，我知道，乖，哭出来了就好了，乖。”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声佛号，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不自觉靠向大殿台阶，而从大殿石阶之上缓缓走出两个和尚。一个和尚三十左右，浓眉薄唇，长相英挺；而另一个五十开外，面色微黄，但额高眼深，一看就是得道的高僧。这两个不是别人，一个正是少林藏经阁的主持，最近有疾在身的忘恨大师，另一个就是为武
　　林万人景仰，少林寺现任住持念禅方丈。
　　
　　忘痴他们连忙迎上台阶，“方丈，师弟。”
　　
　　念禅看了一眼面前遍地的尸骸，不由得长叹，去望那中年大汉，
　　
　　“阿弥陀佛，血溅少林，生灵涂炭，此诸种种，谁因，谁果，谁起，谁灭？”
　　
　　大汉面露一丝苦涩，“我因，我果，我起，我灭。”
　　
　　段小淳轻轻放开明戌，示意他去到一边，然后走上几步，对念禅大师道，“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阿弥陀佛！”
　　
　　段小淳对大汉道，“我又滥杀了无辜，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为武林除害。但是霜儿她没有错，我死前要你保证让霜儿活着出少林。”
　　
　　段霜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狠狠瞪大汉，“我不会让你杀我娘！要杀就杀两个！”
　　
　　大汉瞧着段霜，“你娘怎么会有错？错只错在我没有赶到及时阻止，每次……我都迟了一步。”说着，他竟眼神涣散，仿佛掉入了某个时空，某个地点，在那里有他无限的感慨。
　　
　　忘恨慢慢走下了台阶，看着他，脸上不是悲不是喜，“师父，你还不能放？”
　　
　　这‘师父’二字比少林一夜被歼灭更俱震撼力！师父？凡少林的和尚都可以被人尊称声师父，就像小小明戌别人都喊他小师父。但如果这两个字是从忘恨大师嘴里喊出来，却只能代表一个人——念稽大师！念稽大师平生就只收了一个徒弟，全少林也就只有一个人能称他做师父！而今天，在这里，忘恨大师就对着一个落拓的江湖汉，一个可能是女魔头的帮凶，一个小妖女的父亲，叫了一声‘师父’！
　　
　　司徒宏失声，他不是不认得念稽，甚至还有一定的交情，可是——“你就是念稽大师？你，你的头发，你的衣服，你和她们——”
　　
　　念稽看了看忘恨，转头苦笑着对司徒宏道，“四年……四年头发可以长，四年衣服可以换，四年……可以有个家。”
　　
　　“阿弥陀佛！”念禅大师道，“师弟，回头是岸！”
　　
　　终于所有的人都肯定了，面前这个人真的就是他们找寻很久的念稽大师，但是每个人都不敢相信！
　　
　　“师兄，”念稽望着念禅，神情很平静，“我早已不是少林的僧人，现在的我只是我孩子的爹，我妻子的相公。”
　　
　　段霜一愣，不能相信他会突然承认；而段小淳则早已泣不成声。
　　
　　念稽握住她的手，“为什么哭，你不高兴？”
　　
　　段小淳拼了命摇头，“我没要你承认，我从来没要你承认啊。”
　　
　　念稽问她，“那为什么四年前你带着霜儿来找我？为什么封住我的武功，喂我吃迷魂散？”
　　
　　“我，”段小淳一语顿塞，抬着泪眼不知如何回答，“如果你怪我……”
　　
　　念稽微笑，“我怎么怪你？以你的脾气，若非走投无路，你怎肯来少林找我？你傻啊，你一带霜儿出现
　　少林，我就会随你而去了，你当日怎不听我把话说完？你这么冲动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段小淳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你要随我们母女而去？”
　　
　　“那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念稽道，“大金针固然能封我穴道一时，但四年未免也太久了吧。”
　　
　　“你故意不冲破穴道，你为什么？”
　　
　　念稽看着她，“还问这么多为什么？真是该罚了。”
　　
　　“师父你！”忘恨发觉他竟是心意已定，“师父，你不要一时心志蒙蔽——”
　　
　　念稽笑着看他，“忘恨，你我岁数相差无几，却偏偏唤我声师父，可是我却一直不将你看成徒弟，而是好兄弟，好朋友，我的事我也是同你说过的，不是吗？”
　　
　　忘恨无语，撇过头。
　　
　　念稽走上两步，对念禅大师道，“师兄，我要脱离少林寺。”
　　
　　念禅久久凝视念稽，语气里说不出的叹息，“师弟，你终于做了选择，却是这样的。”
　　
　　念稽苦笑，回身走到段小淳的身边，无限感慨，“师兄，我十七岁入少林做俗家弟子，而你比我早些年入门，对我友爱。当年师兄意气风发，一心要做入室子弟，而我却只是一心学得少林武功好配得上一位女子。记得师兄一直生气，说我没有出息的。”
　　
　　“阿弥陀佛。”念禅长叹。
　　
　　念稽继续道，“后来我落发为僧，其中的缘故也只有师兄你最清楚。”
　　
　　“阿弥陀佛。”
　　
　　念稽道，“十五年前我突然被师父关进达摩洞，师兄还去质问师父为什么无缘无故将我囚禁，其实师兄不知道，我已经将一切告诉了师父并请他将我逐出少林……师父伤透了心，却不肯放我，一怒之下将我打入打摩洞，期盼我能回头是岸。”
　　
　　“阿弥陀佛，师弟，你既已知道师父对你的苦心，你竟真半点都不悟？“
　　
　　“怎么会没有？”念稽长叹，“达摩洞的三年，远离尘世，远离情爱，渐渐得仿佛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师父说世上本无物，太多的执念，太多的不舍其实都是心不肯放，若放下了，那眼前就是大空世界……我以为我悟到了，师父高兴得亲自将我迎出达摩洞，并将戒律院交给了我。记得师兄那年衷心地为我高兴，而我也很高兴，我开始真正潜心修佛，以为一切都可以忘记。”
　　
　　“可你为什么不忘？”
　　
　　念稽苦笑，看着段小淳不忍倾听的脸，“武林同道们来少林，要我们出僧兵围剿邪教。我记得我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连师兄你都站到了我一边，最后我们少林没有参加这场围剿……其实当我听闻她竟带着个幼女亡命天涯，我已知道我不能放的……可是偏偏师父病重，我不忍这时相告离去，一晃两年，师父圆寂。师兄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死死不肯答应师父临终的遗言做少林的下任住持，令他老人家走得那般遗憾……我早已不配成为少林子弟，早已没有了面目留在少林，可是世事无常，半点由不得人去做主……师兄，四年来你将少林打理得威名远扬，各位师侄也修佛得道，我……走得也安心了。”
　　
　　“师父！”忘恨听得无可奈何，师父心中的结，心中的苦，他从第一天拜师起就知道了，当时师父刚做了一年戒律院主持，有多少子弟想投到他的门下，但是他却毫无收徒之意。最后有一天，他对自己说了很多话，然后问：我这样的和尚真值得你们这般敬仰？你真要做我的徒弟？忘恨记得自己想也不想就点头了，他以为师父只是太过自责，不能戒怀罢了，但四年前的那一天，看着师父远去的背影，他就感觉到了——师父，是不会回来了，他终于还是走了。
　　
　　到现在每个人都是呆呆地听他们说话，震惊太过强烈了。但段霜却在听完念稽说完的最后一句话后，慢慢，慢慢问，“那个……是少林的住持？”
　　
　　段小淳揽住她的肩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对，嘘，别说话。”
　　
　　“念禅？”段霜瞪大了眼，举手就只指着念禅的脑袋，“他——”
　　
　　段小淳一把捂住她的嘴，奇怪她忽然的不懂事。
　　
　　“呜，呜……”段霜从来不违抗娘的话，但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天在禅房将自己擒住的老老老的满脸皱纹的老和尚是谁？他不也是少林的住持念禅吗？那眼前五十开外，面容饱满的健壮大和尚怎么又会是念禅？仿佛是一个人被吹足了气，将脸上的皱纹和皮肤给撑开了一般！段霜立刻去看忘痴，当初见到拔了气的念禅的还有一个人！
　　
　　忘痴面无表情，仿佛根本不知道她在吃惊什么！
　　
　　这时念禅大师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下段霜，然后依旧问念稽，“阿弥陀佛，师兄。少林几十年都无法引你入佛道，人心与佛心，你终究……”
　　
　　“我不成佛，也不像人。”念稽悲笑，“我背弃了少林，又辜负了她们母女，我这一生罪孽连佛祖都唾弃。”
　　
　　段小淳不忍见他这般自责，她放开段霜，去握他的手，“你从来都没有辜负过我们！先前是你配不上我，后来是我配不上你。我不怨也不恨，只是对不起霜儿，这么小就吃那么多苦，我这个做娘的太不称职了。”
　　
　　段霜连忙抱住她，急急地道，“娘，娘你是最好的娘！”
　　
　　念稽看着她，满眼的怜惜，“小淳，你永远这般骄傲，却不知就是它令你吃尽本不该由你来承担的苦，我……小淳，我们再不分开了好吗？“
　　
　　眼泪夺眶而出，往事历历在目，段小淳泣不成声，却慌乱得频频点头。她知道她自己有多么骄傲，因为骄傲，她一次又一次与唾手可得的幸福擦身而过；因为骄傲，她做下太多无法挽回的事；因为骄傲，她以为自己为彼此做出了最好的安排，结果却是她失败了！在那个时候她是多么的绝望，她一心只想见到他，然而见到了却又不够，于是她掳劫了他，用尽一切的方法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那么骄傲，她明白是她的骄傲害苦了他们一家三口！
　　
　　“霜儿，”念稽拍了拍段小淳的肩，低头对埋在她身后的段霜道，“想不想知道爹的名字？”
　　
　　段霜看了他半天，冒出两个字，“念—稽。”
　　
　　念稽哈哈大笑，“爹我已经不是和尚了。霜儿记住，爹姓谢，谢玄就是我。”
　　
　　段小淳想拉段霜到谢玄面前，“霜儿快来叫爹。”但段霜硬是便扭着不肯动，耷拉着头任娘怎么叫都不理。
　　
　　谢玄阻止段小淳，“别逼她。”
　　
　　段小淳懊恼，“是我不好，从不与她说你的事，现在她的脑袋里也不知把你想象成什么样！”
　　
　　谢玄冲着段霜笑，“霜儿这么聪明，一定会了解爹和娘之间的事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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