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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025回:冰雪封天死中求活,火树银花剑上光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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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桓从容选择以单足而立,下盘皆是破绽的起手势,未免小瞧了敌手,流于大意,但实际上他居高临下,精神高度集中,地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对于地面上那些敌手可能出现的反击手段,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变招应对的打算,就等着把勤学苦练得来的枪法,大展身手、尽情施展一回了。正因兴致起处,巅峰在即,他才志得意满的摆出了这种气势绝伦、英姿飒爽,看似托大的起手枪势。
孰不料,就在他十年磨一枪,冷凝未曾试,今日显锋芒,群贼恰逢时的当口,也是他预备横扫六合、枪荡八方,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刻,居然有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趁机搞背后偷袭,不但是扫他的兴,更加是要他的命!
听到背后传来利器破空之声,饶是桓从容素来冷静,也不免大惊失色。
情势紧迫之下,断无时间给他回头察看,袭来的到底是明器还是暗器,乃至更进一步辨别出是哪一种利器,更加不用想收回朝天一柱的长枪,再转过身来,变招出枪抵挡背后的偷袭了。
长兵器的变招速度,不如短兵器是常识,况且值此间不容发的关头,短兵器想要变招抵挡都难以为继,何况八尺的长枪?桓从容自是知晓,当下虽惊不乱,在刚听到异响的第一瞬间,便立刻一边陀螺似的向左自转过半圈,一边整个身形往右边移动。
这一刻,他顾不得袭来的是哪一种利器,脑子里想的只是:能躲过固然好,要是躲不过,那么舍出身体的左侧硬挨一下,右手或许还有拼死一搏之机。也是死中求活的无奈之举了。
那利器来得极快,亏得是半夜里四周寂静,所以桓从容才能较早听到金风袭来之音,虽然想拿长枪抵挡是指望不上了,但他的反应极迅捷,勉强算得躲闪及时,否则,只要再迟上分毫,恐怕就要中刃而倒,血溅屋顶,性命不保了!
当桓从容将好侧开半个身位时,那枚利刃已经携带着风雷之声,电射到了他跟前。借着漫天的星光,他看得真切,来的不是暗器,赫然是一柄短小的虎叉!
那枚虎叉长约尺许,三根小叉的尖上光芒闪烁,一望而知是专破内家护体真气的歹毒兵刃,在江湖上偏门得很。
明知躲不过了,桓从容把心一横,意发功至,一股精纯无比的先天真气自丹田气海‘腾’的一下子爆发出来,刹那间游走全身,遍布筋络,同时肌肉绷紧的左臂上,已经贯注满了最阳刚、猛烈的真气,受此影响,左侧的衣袖内如有飓风吹动,突然间鼓胀飘摆不定。
值此千钧一发、生死一线之际,他就要以血肉之躯硬接飞射而来的虎叉。
当叉尖刺中被真气鼓荡起的衣袖时,只稍微阻滞了一下,旋即便穿透而入,重重地扎在桓从容的左臂上!
桓从容吃痛之下,口中闷哼了声,而后紧咬牙关,强忍疼痛,身形立刻反方向,向右旋转着飞腾而起。这倒不是那只虎叉力道惊人,能把他打得飞旋起来。虎叉虽然厉害,但还没这么大的力量。这是桓从容在借助旋转的动作,化解掉虎叉上的部分劲道,可如此一来,他就没办法调整平衡了,整个人登时失去重心,从屋顶上摔落下来。
这一下,给了地面上的敌人绝妙的进攻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在来!
率先瞅准机会的,又是那个用厚背刀的‘大蚊子’。他挥舞长刀,疾步而出,扑到了最前面。可见此人的凶残、悍勇绝对是藏在骨子里面的,纵然此刻腿上负了伤,依然毫无退缩畏惧之意。
他眼见桓从容受了伤,掉下来时甚至失去了重心,无法双足落地,是横着摔下来的,便喜不自胜,抓紧时机,不等人落到地上,扭腰甩臂,抡圆了胳臂,一刀直直对着桓从容的腰腹砍了下去!
这一刀,势大力沉,看起来他已经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要是砍中了,桓从容就非得被活活腰斩成两截不可!
‘大蚊子’意图趁机痛打落水狗的想法不能说有错,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猛兽,最危险的时候,不是捕猎的时候,而是受伤的时候!
似桓从容这般出身江湖世家,生就一张俊俏脸蛋、一副挺拔身姿,要风采有风采,要派头有派头,偶尔遇上应酬,喝花酒喝到微醺半醉时,一颦一笑、一抬眼一低头,总能叫阅尽男人的陪侍姑娘们浮想连翩的人物,是很难让人把他同猛兽联系起来的。
可事实是,任何时候,桓从容都比猛兽要危险一万倍。他从小到大经历的那些,由‘寅畏堂’堂主桓昭,专为培养接班人打造的‘千锤百炼’,是任何猛兽都难以挺过来的,说他是不折不扣的人形猛兽也不为过!
此时此刻,这个人形猛兽,受伤了!
虎叉扎在他的左臂上,衣袖被染红了一片。他在空中一边旋转一边下落,虽然控制不住身姿,但那杆长枪却牢不可破的紧握在右手里!
当他正旋转到朝向‘大蚊子’的一刹那,面对当空劈下的夺命长刀,桓从容脸上的表情只剩下狰狞二字。他的那对桃花眼里本该荡漾的春波,被愤怒染成了汹涌的血海,闪烁着噬人的凶光,浑身散发出的强大杀气,如同无数根钢针行一场血肉横飞的虐杀。
桓从容替‘寅畏堂’做事,行走江湖才几年时间,摸爬滚打的经验算不上丰富,还是头一回受这么重的伤,此刻正是满怀怒意崩似漏,一腔怨气喷如火,正憋着没处撒的时候,这‘大蚊子’不知好歹,还想上来捡他的便宜,真是触到了他的霉头,撞上了铁板了!
桓从容的右手已经握到了枪杆的中部,看大蚊子扑上来,口中一声大喝,犹如凭空响起一个炸雷,手只往前一送,便是一□□出!
这一枪再无什么瞻前顾后,绝不存在犹豫不决,没有虚晃、没有变化、没有后招,只是将力量用到极致,速度也用到极致,刺出时发出的那声枪鸣,竟似完全走了调,不再是常见的大力刺出时所发出的、低沉的嗡嗡声,而是一种尖锐、凄厉、刺耳,如同鬼哭狼嚎一般的破空之音。
这一枪没有招数,也没有名字,只有寒风呼啸的凛冽,万物枯槁的凋零,冰封万里的荒芜,积雪无边的寂寞。
这一枪,是生死关头,以无上玄功,行致命一击!
人活着时,总是千难万难,无一事不难,但真到了生死之间,事情又变得特别简单——你死,或者我死!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大蚊子’的这一刀很好,好到完美无缺,无可挑剔,只不过比起桓从容的枪,还是慢了半拍。
桓从容的这一枪,终究抢在了前面,寒芒飞起,正中‘大蚊子’的咽喉!
这一枪的力道堪称诡异,枪尖从咽喉刺入,正是标准的‘锁喉枪’,但是枪上那股可怕的真气,在一触及人体后立刻爆发,穿透进入皮肤、肌肉、骨骼,然后旋转,撕扯,切割,最后透体而出。
‘大蚊子’的整条脖子爆裂断开,直如被钝刀斩首了一般。那颗头上包着黑巾、脸上蒙着黑布,仅露出由于惊恐而瞪得溜圆,且因为不相信完蛋而显得空洞的眼睛的脑袋,随着‘嗤嗤’喷射而出的颈血,跳起老高。血柱直达尺许,仿佛一个血池喷泉上顶着颗大好头颅,但转瞬间,头掉在地上,又骨碌碌滚到一边。
无头的尸身晃了几下,软倒在地,那姿势古怪而滑稽,要是在戏台上指定能引人发笑,但看到这一幕的在场众人,没一个笑得出来的。毕竟兔死狐悲,下一个死相滑稽的也许就是自己,谁还笑得出来?在众人看来,这条大街已经化作了人间地狱,可怕极了!
桓从容一枪枭首,解决了扑上来的‘大蚊子’,便重重摔落在那片敌人喷溅出的颈血汇聚而成的血泊里。他边抹了把沾到脸上的血水,边暗忖:想不到那具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里,居然能喷出这么多血。
然后,桓从容顾不得被溅了一身的血,和痛出一身的汗,没有片刻停顿,立即就地十八滚,直滚向街边的一处花圃。翻滚的过程中,他枪交左手,腾出的右手一把握住了插在左臂的那柄虎叉,一咬牙,一用力,生生将其拔了出来。
幸好虎叉那三根锋利的叉尖上,没有钢刺或倒钩,而桓从容的左手紧攥住枪杆的动作,也起到了固定手臂的作用,能够保证拔出虎叉时不偏不倚、直上直出,因此才没把伤口弄得更糟糕,否则决计不可鲁莽硬拔。
就着惨淡的月光,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虎叉,不禁觉得眼熟,立刻想起白天在‘寅畏堂’的武昌分号内,被他教训过的那个长了一张‘茄子脸’,自报山门是‘江汉社’的,疑似‘飞虎叉’屠宣的家伙,使的就是他手中这种虎叉。
暗算自己的就是那个家伙吗?考虑到敌众我寡,受伤颇重,桓从容也顾不得是不是了,先把那柄虎叉别在腰间,也没工夫包扎伤口了,只得狠狠点了伤口附近筋络上的几处大穴。
点穴引起的剧烈疼痛,使得他左臂上的肌肉紧紧收缩,减缓了伤口流血的速度,起到了止血的效果。他又就手从身侧花圃里抓了一把泥土,抹在伤口上,胡乱处理了一下,而后脚步踉跄,跌跌撞撞翻身爬起来,再往后退了两步,背后贴上一堵房屋的外墙,这才站定身形。
这时的桓从容,衣袍上血迹斑斑,有泥有土,右手握着长枪,枪尖斜拖在地上,受伤的左臂估计使不出多大力量,虚搭在前手位置上,抬眼警惕地观察着不远处的敌手们的动向。
先前,那个为首的汉子,在看到有人横空出世,冒出来暗算桓从容时,先是愣了愣,显然也没有料到。
虽然来人和他们一样黑布蒙面,瞧不出面貌,他还是很快猜出了是谁,不由心中大骂:‘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屠宣这个王八羔子,听说白天他当着‘寅畏堂’那么多人的面,暴露了‘江汉社’的身份,上头还没来得及治他的罪,怎的又不听劝告,自作主张跑来掺和我们的行动?’
转念他脑筋一动,又暗暗决定:哼,若是完不成任务,回去定要挨罚,不如向上头说明,都是这厮坏了我们的行动,到时不管上头要罚要杀,都拿他顶在前面。既然他自说自话不听指使,就别怨我不仗义了。’
他和屠宣一样,都是‘江汉社’的成员,而且看样子,如果不能把两箱货带回去,便打算来个借机行事,让屠宣背黑锅。
原来,暗算桓从容的这个家伙,正是‘飞虎叉’屠宣。他白日里去过‘寅畏堂’,所以晚上的行动是不可能让他参与的。但他向来刚愎自用,不服管束,白天吃了瘪,丢了面子,怎么想怎么心有不甘,一意孤行要找回场子,晚上就偷偷溜了出来,远远地吊在后面,想看看有什么机会能抽冷子下个黑手,替自己出口恶气。
后来,他发现白天叫他吃了亏的那个姓桓的小子,正和同伴们恶斗,眼看大占上风,便偷偷寻机,下狠手准备黑掉桓从容的性命!他这一下,连他的同伙们都没想到。而且,他出手之狠辣,更是完全不留任何余手!
只是,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你对别人下死手时,别人并不一定就会犯怂,反而可能也下死手和你拼个你死我活,没有谁注定是软蛋的。
屠宣下了死手,虽然伤了桓从容,但只伤到一条胳膊,效果只能说十分差强人意。
而桓从容原本的目的,只是打退敌人,夺回被劫货物,没有一定要打谁杀谁的必要,却不料遭人暗算,那便是你死我活之战了。他受伤暴起,猛烈反击,登时枪吐寒芒人头滚,舌绽春雷颈血喷,战局瞬间化作了修罗场。
那为首汉子本来还在抱怨屠宣不听安排,擅自跟来,贸然出手,但转眼看到桓从容浴血奋起,痛下杀手,那个曾经跟着他出生入死、共同大秤分金银、昨天还一起吃酒骂人的同伴已然身首异处,立时大受刺激,怒火中烧。
他知道事情已经越闹越大,再无回旋的余地,当下一震手中钢刀,厉声喝到:“这小子受伤不轻,我们今日便宰了他,叫他一命赔一命,给兄弟报仇雪恨!”
就在对方心思数转的片刻工夫,桓从容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他张嘴深吸一口气,又调整了几下呼吸,把刚才因为受伤而突然间全身上下几乎犹如沸腾般的血气,给压制了下来,随之,由于愤怒和刺激而止不住颤抖的手指,也慢慢稳定住了。
他的左臂还在流血。他能感觉到伤口处的筋脉一跳一跳的,血液不断流出来,隐约滑过皮肤,缓慢沾湿衣袖。这会儿的伤处居然一点儿也不疼了,反倒有点儿发痒。这样的感觉其实很恐怖,比疼痛还要恐怖,不过桓从容可顾不上这许多了。现在,他的头脑格外清晰,情绪尤其冷静。他知道以自己目前不断失血的状况,是不易久战的,是以接下来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将会是生死一线,死中求活的致命搏杀。
身为‘寅畏堂’的少东家,自从成年后正式加入家族生意,他就常年在外,走南闯北,也经历过不少风雨,可不是从未与江湖人起过冲突的无知愣头青,只是不曾面临过这种程度的生死搏杀,经验方面难免不足。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没苦练过拼死搏杀的招数。
除了打造兵刃的营生,桓家还以枪法、箭术闻名江湖。桓家的‘四季枪’,分为春、夏、秋、冬四路枪法。
春天的枪如细雨微风,变化多端,灵巧绵密;
夏天的枪如烈日骄阳,大开大合,侵掠似火;
秋天的枪如金风萧瑟,杀机四伏,忽隐忽现;
冬天的枪如冰雪封天,招招惨烈,死中求活。
冬天的这一路枪法,正是拼命时施展的。适才桓从容用来一枪斩首‘大蚊子’的,正是这路枪法。
表面上看,桓从容的左臂受伤,此时又靠墙而立,难免有种穷途末路、被人逼入绝境的错觉,但他战力犹存,且对危险已有理智的评估,其实并没有多慌乱,否则就该想着怎么迅速逃离了。
尚可一战的前提下,桓从容绝不想就此撤退。因为白天那拨人提货未遂,曾经放下狠话,说等他日带了尾款再来提货时,若是提不到货,就要砸‘寅畏堂’的招牌。
毫无疑问,白天那拨人,和现在抢货的这拨人根本是一伙的,而且在桓从容看来,他们都和‘江汉社’脱不了干系。可是,若是货没了,又抓不到他们蛇鼠一窝的证据,回头等人找上门要提货却拿不出来时,反成了自家‘寅畏堂’理亏了。桓从容岂能甘心?
他虽然受伤颇重难以持久,但是对方本就藏头遮面,干的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见得比他更能耗得起时间。毕竟虽然是夜里,虽然四下无人,但到底是城中街巷,无法杜绝人迹,保不齐什么时候经过一个赶夜路的、跑出来个倒马桶的。再不济,总有走街的更夫、执夜的捕快,也许不用多久就巡来这里了,不可能让对方长时间为所欲为。
屠宣那边,眼见桓从容从屋顶跌落,小人得志的他,一路连窜带跳来到近前,又害怕被下面的桓从容伏击,没敢直接跃下,而是先跃到侧面的一间屋顶上,观察过情况,待确认桓从容受伤的模样后,方自高兴得眉飞色舞,可旋即又看到同伴身首异处的惨状,心中瞬时转为既惊且怒。
当他纵身跃到了为首那个汉子的身侧时,为首的汉子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胸中千般愤懑此时也不适合说了,只能把话头尽数咽下,没好气地说道:“既然来了,就一起动手,为兄弟报仇吧!”
真不怪他满肚子怨言,事到如今,他们和‘寅畏堂’算是彻底撕破脸了,今夜若是能杀掉‘寅畏堂’的这个年轻人,虽说算不上神不知鬼不觉,好歹没被抓个现行,即使万一日后哪天暴露了,也还能抵死不承认,然后等双方的话事人出来扯皮。可假如杀不掉对方,被走脱了,而对方又认出了‘双虎叉’屠宣的话,这事儿可就陷入完全被动了,那么追不追究,追究到何种程度,主动权便全落在‘寅畏堂’的手里了。
为了这千把两千两的银子,和‘寅畏堂’全面开战?这得是多么蠢的人才会干出来的事啊?须知,这种规模的冲突,死伤可不是小数目,光是金疮药和安家费估计都要大几千两银子,一个江湖帮派要是总这么行事,早他妈的连裤子都赔光了吧,哪还有小喽啰肯跟着这样的老大混?
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但是帮派对帮派,可就绝不能由着性子来了。
他不禁懊恼:今晚上这事儿,回头想来,还是莽撞了呀。
可惜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现在没有选择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先把面前这个愣小子给宰了再说。
可惜啊,这也是他白天没去‘寅畏堂’,边上的屠宣也没告诉他,所以他不知道这个愣小子的准确身份,竟是‘寅畏堂’的少东家兼继承人,要是得知如此,他现场就能亲手把屠宣给宰了,再大卸八块。
屠宣这简直是挖坑给他跳呀!
屠宣头脑简单、想法片面,哪里明白为首的汉子肚子那些弯弯绕,只管点头应和道:“是极,把他碎尸万段才好。”
之前那个胸口受伤的刀客,疑惑地瞧向屠宣,显是对他的出现表示怀疑,神色十分不信任道:“你也是你们老大派来的?”
屠宣只冲他‘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只道:“少啰嗦,一起上!”
胸口受伤的刀客显得有些犹豫,回头看向身后的两剑一刀,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先不要掺和,静观其变再说。
这样看起来,他和那两剑一刀共四人,和屠宣不同,似乎不是‘江汉社’的成员。
桓从容早已瞧见蒙着脸的屠宣跳下屋顶,站到了对手的一群人中。他心中大恨,嘴上只是冷笑,道:“好你个贼王八,烧成灰我也认得你,就别用你老娘的底裤蒙着脸了,也不嫌臊得慌!藏头露尾,活成了阴沟里的老鼠样,还拿得起你的‘双虎叉’吗?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从今天起,你那兵器,干脆改名叫‘双鼠叉’算了!”
桓从容擅长说理辩驳,疏于恶语骂人,但此刻他意在激怒屠宣,是以嘴皮子上格外刻薄,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把从王三宝那里听来的骂人话,挑挑捡捡,活学活用到了屠宣身上。
屠宣蒙着脸,看不出表情如何,但是从他浑身微微发抖的样子判断,想必已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蒙面黑布下的脸色定然青红绿白,精彩万分。
“呵呵,我看应该叫‘单鼠叉’才对,他那对破叉子,现在只有一支在手上了!”,一个声音忽然从后面远处传来,惊得那几人半侧开身子,斜眼去看身后来的是何方神圣,以至于一路走来,快到近前了,居然也没能听到一点儿脚步声,如同脚下长着肉垫的猫似的。
桓从容抬眼,用余光扫过去,只见一条高大瘦削、肩宽腰窄的人影,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剑,那是最早被桓从容撂倒的那个蒙面人落下的,一边不急不慢的说着话,赫然正是方天顾。
不知为何,这种时候看到他,桓从容心里突然暖暖的,高度紧张的精神似乎也一下子舒缓了许多。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想好要说什么。
“什么人?!”屠宣率先怒喝道。
方天顾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提着剑,缓缓走来,身上感受不到明显的敌意和杀气,但是却带着浓浓的危险气息。
走到离那几人约一丈开外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桓从容,长眉微蹙,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痛的神色,‘咝’的轻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他居然伤了你,我帮你宰了他!”
话音未落,方天顾出剑了。
一道刺眼的炫光,陡然出现在方天顾的手掌里,那道炫光强烈得如同正午的阳光,夺目刺眼,连光晕都让人无法直视。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沉寂的四周,那道炫光并没有射向屠宣,而是冲天而起,借着一股磅礴的力量,直冲云霄,仿佛将低垂的天幕捅开了一个大窟窿。转瞬之间,天际被这道绚丽的炫光点亮了,仿佛打开了通往星空的大门。
转眼间,这道炫光在高空处无声地炸裂开,好似一朵巨大的烟花在盛开,五彩斑斓地四散开来,飞洒出无数的剑光,一簇簇、一点点,如同数不清的宝石镶嵌在黑夜里,又如垂天而下的流星雨尽情挥洒。每一簇、每一点的剑光,都在空气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熠熠生辉,顷刻间,把那群蒙面人尽数笼罩在内!只见剑光流转飞旋,溢彩缤纷,如银蛇乱舞,层层叠叠,如花蕊重重,绚烂夺目。
这正是‘开花剑’剑招中的一式——‘火树银花’。
他的剑,真的在开花!桓从容看呆了。
所有人都看呆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每个人都不禁屏住呼吸,眼神中流露出惊叹与敬畏,连心跳都仿佛慢了下来。
剑光乍开乍合,霎那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后旋即敛去,一切回归平静和黑暗。方天顾还是站在那里,身形似乎动过,又似乎一动没动。
屠宣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左手紧紧的压住胸口。疼痛是如此尖锐而清晰,好似烧开的水一般,在他的身体里沸腾起来,刹时流淌到四肢百骸。他咬牙切齿的问道:“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剑法?”
方天顾只是淡然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令人绝对想不到的是,方才桓从容立足的屋顶处的那幢小楼的二楼,有一扇窗户,冷不防被从里面‘呼’的一下子推开了,露出坐在窗边的一个人的脑袋来。
原来,那人早搬了把椅子到窗下,刚才就坐在椅子上,透过窗棂的缝隙,观看外面枪来刀往,叉起剑落,哪怕外面斗得天昏地暗、鱼死网破,他仍是我自岿然不动,稳坐钓鱼台。
这时,他站起身,仰起灰不溜秋的脸,哈哈大笑起来,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道:“好一个‘开花剑’!方寸山上一剑开,原来竟是你!某家那日当真是有眼无珠了。”
‘开花剑’方寸山,他早年素有耳闻,只是无缘得见,后来听闻此人金盘洗手,退出江湖,那便是即使得见也不相识了,直到今日有幸见识到方天顾施展出‘开花剑’的剑招,大为震撼,这才恍然大悟,暗里连赞果然名不虚传。
屠宣听闻,勉强‘嘿’了一声,双眼死死盯住方天顾,眼珠子都凸了出来,好像死鱼一般。他感觉胸口愈加沉重,呼吸也变得愈发艰难,每一次心跳都牵动伤处,仿佛无数把小刀在里面翻搅。压住伤口的指缝中透出一片殷红,鲜血汩汩涌出,无论再怎么用力,也不能阻止了。温热的液体浸湿了夜行衣,顺着往下流淌,带走他体内最后的温暖。
屠宣的意识逐渐模糊,视线变得恍惚,眼前的方天顾在远去,在变暗。无力感侵袭而至,整个人被窒息的痛苦拖入深渊,无法自拔。尽管如此,他心头的那份不甘与求生的欲望,依旧支撑他不肯倒下。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后,终于站立不住了,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一剑穿胸,刺破心脏,神仙也救不活了。
为首的汉子亲眼目睹,又一名同伴毙命当场,不由得目眦欲裂。虽然对他来讲,活着的屠宣时常是个麻烦,但看他被敌人杀死,却又实在没法接受。他很想冲上去,可敌手不但多了一个‘开花剑’,楼上那个观战之人,是不是敌人不好说,但一定不是朋友,这也让他十分苦恼,当真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他抬头,聚起目力望向二楼那人,身躯禁不住一震,惊讶出声道:“厉金刚?你不是被调去九江才一个多月吗,怎的跑回武昌来了?”
原来,楼上观战之人,居然是九江府的巡检厉金刚。
厉金刚闻言,愣了一下,手扶窗台,探身向前,道:“好家伙,你识得我倒也罢了,连我离开武昌去九江具体多长时间,居然都知道的这么清楚?哪里来的消息?”
那为首的汉子哑口无言。
“而且你算哪根葱、哪根蒜,管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在武昌这么多年,手下也有好多兄弟、朋友,回来聚一聚,吃顿酒,难不成还要向你打报告不成?”厉金刚朝他的方向翻了一眼说道。
那为首的汉子只能缄默不语。
其实厉金刚在武昌担任巡检多年,各方面的关系早已根深地固,和地头蛇‘江汉社’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早把他们的成员,从上到下摸过一遍底了,下面这几个蒙面人里面,哪几个是来自‘江汉社’的,其实光看身形,他已能猜得出来,只是懒得说破,纯粹看个热闹罢了。
为首的汉子这时真是一个头有两个大,不知该如何收场。本来,多了一个横扫全场的‘开花剑’,局面就很难收拾了,结果又出来一个厉金刚。虽说他已经不是武昌的巡检了,但怎么着在这里也算得半个公家人。厉金刚若只是暗中偷看不出头,也许还不妨事,可既然他已经推开窗,露了脸,八成也是想插一手的主儿。
眼见形势已然稀烂一地,剩下的这几人能全身而退就算是顺利了,而且还得带上两个死人、一个躺尸到现在的,一场兄弟总不能丢给旁人收拾作践,如还想抢走那两箱货,未免显得过于幼稚。
那个为首的汉子也是个果断的,明知今日无论如何也讨不到好去,左右看了看,抬起左手做了一个手势,就准备招呼剩下的几个蒙面人连背带驼准备撤走。
厉金刚熟知他们的这些手势,立刻开口阻止道:“且慢离去!”,然后从楼上看向桓从容,中气十足的缓声道:“桓二公子,今日之事,你是苦主,你来决定是想私了,还是公了。”
此前,在九江时,长兴客栈内,他见桓从容颇有一副侠义心肠,便生了相惜之心,主动与之结识,方才也一直在关注战局,早准备好了万一桓从容当真不敌,就立即飞身下去出手相助。只是这些都放在心里,并没有向桓从容直言说明。
桓从容的眼珠转了转,道:“公了怎么讲,私了又怎么讲?”
厉金刚撇撇嘴,道:“公了,你就去报官,我已经不是武昌府的巡检了,所以管不了,但可以为你作证。若是想私了,我看你也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那我就有个提议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去等桓从容的反应,若是桓从容无意私了,或者另有自己的想法,对别人的提议没有兴趣,那他接下来也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说来听听。”桓从容皱眉道。
对他们的说话内容,方天顾似是全不在意,只是来到桓从容的身边,自然而然地撕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袍下摆,轻柔地拉过他的左臂,替他仔细地止血并包扎伤口。
厉金刚继续道:“我建议,你先让他们把这些尸身都收拾了,一来,人死为大,不管身前有什么恩恩怨怨,死后总是要入土为安的;二来江湖恩怨江湖了,若是留在地上,天亮后吓着老百姓就没意思了。不管哪一方,只要是出来做事的,大家都有头有脸,过些日子,找个说得上的话事人出来,看看怎么摆平今天这件事。如果确实摆不平,你们自去打生打死,只要不招惹良家百姓,官家方面,我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
“有头有脸?”桓从容从方天顾手里撤回臂膀,冷笑道:“藏头遮脸还差不多吧。我们‘寅畏堂’是走不了的,可是那边个个都蒙着面,话事也不知道要去找谁呢?”
厉金刚打了个哈哈,道:“桓公子,你怎么也算得半个江湖人吧,怎么比我这个混公门的,还不懂江湖规矩呢?你这话一般情况下是没错的,但今时今日明显不对。‘飞虎叉’屠宣,在武昌府是叫得出名字的,算是个人物,他暗算你在先,你们痛下杀手在后,不算是坏了江湖规矩,别人说不得什么。但是,既然屠宣今日折在这里,他家‘大爷’也不可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真当江湖大佬的脸面那么不值钱吗?你不会以为,这事儿没人管了,回头你打上屠宣的灵堂去,大佬们也要装成缩头乌龟,不敢接你的茬吧?”
桓从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方天顾冲二楼窗口的厉金刚挥了挥手,铿锵有力道:“厉巡检,我怎么听你话里话外,好像在替江汉社撑腰呢?你在武昌那么多年,跟‘江汉社’的关系,看起来还真是不一般呢!”
厉金刚的面色一沉,顿时多了一份公人的威严,道:“你‘开花剑’,江湖上好大的名头,但是却管不到我厉金刚。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是公人,绝不会给任何江湖人撑腰。要撑腰,也得是给州府里的良家百姓撑腰。今天的事,我只是给个建议,你们若是觉得不中听,那也随你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