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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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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原人嘹亮悠长的呼喝声在燃烧的红云下回荡着,那是即将开船的信号,他收起笔,抬头望了望天上如同成片的赤炼草一般的天象。已经是傍晚了,残阳垂落海面,刚刚开凿出的一片灰蓝色的不大的海域已被染成了明亮的橙红色,周围碎裂的冰层则映出惹人喜爱的粉红。他拒绝了那个红鼻头的冰原人带他进入那狭小且泛着难闻的潮味的木头船舱的好意,尽管他知道对于不谙水性的乘客而言那是个比较安全的选择,但极北的海上百年一次的落日之景让他不愿错过。在冰原人胆战心惊的目光中,他选择了靠近龙鲸头顶的位置,那里拥有最开阔的视野,海平面像一道没有尽头的直线横亘在正前方,火红的太阳如同垂死的巨人,半边的身子浸泡在海水里,金红的血液流淌在海面,在细密的波浪中化为红龙的鳞片。

      一个时代正在逝去。他想起冰原人这样描述黄昏,天上的众神陨落了,邪神孕育出的神明的终结者执起残酷的屠刀,冲入结满了果子的载歌载舞的诸神庭园之中,美丽的女神和英勇的男神留下的血液染红了天空,地下的巨蛇苏醒了,翻动着身子让大地动荡不安,发出低沉的哀鸣,魔狼率领着他的子民站在冰山之巅呼号,召唤着毁灭性的力量的降临。古代的冰原人对黑夜充满恐惧,在黄昏时聚在神龛下方最后一次祭奠神明,为他们的逝去而哀恸,为即将到来的命运而悲泣。如今的冰原人已经懂得了昼夜更迭并非世界的末日,但那种恐惧的力量,依然在他们的血脉中奔涌着。冰原人将生命的意义归结为挑战和超越,他们认为如果不去超越自我,便会像那些沉溺于享受的神明一样,无论曾经多么强大,拥有多么灿烂的文明,终归在黄昏之后变为断壁残垣下的累累尸骨。

      然而这终究是恢弘灿烂的一瞬,他想着,这样的美丽而壮观的死亡,或许也只有神明才配享有。他不由得想到他的父亲,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帝,即使在退位后也无人敢冒犯其威严,死的时候却是无声无息的。他回去的时候那些焦虑的廷臣正在山顶的行宫外徘徊,夏日将尽的征兆已经显现,战争即将开始,帝国却找不到人来领导。然而当他们推开门进入大殿之后,却发现王座上只有破碎的尸骨,仿佛死去多年的尸体又被人从坟墓中挖了出来摆放在那里。大殿里落满了灰尘,曾经璀璨不亚于天上银河的星盘仿佛被遗弃了一个世纪,早已光辉黯淡,如同这个帝国的未来。廷臣们颤抖着议论纷纷,他们在亡灵君主的庇佑下逞威多年,现在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他知道,曾经这具身体内所进行的数百年的人与神的波澜壮阔的对抗,如今已经告终,这是场没有胜利的战争,父亲以死维护了尊严。

      克里亚苏斯毫无征兆的死亡如同一块丢入水中的石头,瞬间打破了帝国内已经延续了几十年的平静。按照父亲死前的安排,他继承了亡灵君主之位,成为下一任皇帝的有力竞争人选,这引起了帝国内部极大的不安。过去从来没有人想过,他可以成为一位实权皇帝,因为克里亚苏斯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至于死亡,那对于一名巫妖而言是天方夜谭。因此在他的求学生涯中,尽管人们会因为他的身份而轻慢于他,却不会为此藏私,而他也实在是个没有定性的人,帝国内大大小小的学派都和他有过师生之谊。这原本无伤大雅,现在却成了一些权力边缘的小派系成了入主政治舞台的借口,甚至于一直处于中立阵营的阴影派系,也因此与亡灵派系有了合流的趋向。

      这无疑让好不容易站在了上风的黑魔法派系感到了威胁,他们在帝国内散布着独裁者的危言耸听,好像如果真让他当上了皇帝,其他人就得沦为奴隶似的。然而他的称帝是不可阻挡的。反对党推举的领袖是个年逾百岁的德高望重的老法师安瑟伦,他对这个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学生时代总跟在他身后的那条小尾巴。战争让新生力量出现了断代,将近四十年里都没有多少新生儿,那个时候安瑟伦能找到的同龄人也就只有年长二十多岁的他而已,由于他青春永驻的天赋在当时已经显现,那条小尾巴一直拿他当兄长看待。他记忆中的安瑟伦是个没多少主见的人,天资也不是很高,勤奋倒是挺勤奋的,如今看来也是个老好人的模样,依靠资历和谁都不得罪的处事方式赢得了极高的地位,只是少年时对他的崇拜,几十年后非但没有减弱,似乎还愈演愈烈了。

      安瑟伦算是股他意料以外的助力,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局面。黑魔法派系虽然在领袖的调停下没有公然分裂帝国,却也不能指望他们能在战争中支持他。他倒是明白那个小师弟的想法,帝国内部的派系之争已经成为了制约帝国发展的头号原因,从目前来看,他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重新将帝国统一起来的理想人选,然而他对这种足以载入史册的丰功伟业却没有多大兴趣。即便是回来继位,多半也是由于学生的央求,而他也觉得不妨事,甚至于考虑到其实究竟还是父亲在背后操作,才如此毫无顾忌地回来。如果要他给自己一个定位,那么他应该是一个学者,如果要加上前缀,也是个想成为画家的学者,这样的自觉,甚至还要多过一名作为法师的自觉,考虑到他的魔法造诣实在是个惨不忍睹的悲剧。不管怎样,他不是个皇帝,即使别人已经承认了他的身份。

      这也注定了他不会深陷在帝国的政治泥潭中不可自拔,那些为了某种看似崇高的理由而进行实质意义仅仅为理念不合所产生的冲突的对立,无论被冠以什么的伟大复兴的名号,其实都是一群目光狭隘的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的自娱自乐。因此他要向西远行,远离这片纷争之地。临走前他将一身责任甩给了安瑟伦,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帝国的首都。这是最好的方式,如果安瑟伦是实际上的策略制订者,那么他身后的势力必然不会不服从,而安瑟伦又是自己直接委派的下属,那些站在他身后试图从中获利的派系也不得不服从他的协调。原本就是一群组织松散的逃亡者建立的国家,即使用强大的力量胁迫他们短暂地统一起来,最终也不过是分崩离析,能够达成暂时的妥协,已是足够。

      离开之前,他没有忘记去拜访自己的母亲。她是父亲在获得了亡灵巫术后的第一个造物。生前她只是个穿着洁白的亚麻裙、每天需要关心的只有雇主家的牛奶的无知少女,和父亲之间并没有浪漫,即便被赋予了永恒的生命后,有的只是忠诚。对于父亲的离世,母亲没有过多的悲伤,现在她居住在亡灵城中,魔法让她容颜不老,形容依旧芳华正茂,然而眼中的沧桑与慈爱,却让他如回到童年般眷恋。那眉眼间的宠溺,让他嗫嚅着几乎无法问出心中的疑惑,直到代表着戒严的钟声已经响起,他才被迫想起自己的使命,与责任,问出了长久以来困惑着他的问题。

      他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谁?

      2

      事情发生在上一次战争之前,短夏让南方的人们对于骤然开始的战事有些措手不及,虽然北边的亡灵并未如他们想象的一般南下入侵,却仍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所有人都知道,夏季的缩短就意味着冬季的延长,意味着四十年内大地上颗粒无收,牛羊饿死冻毙,人们饥寒交迫,更意味着不受冬天影响的亡灵将会前所未有的强大。因此当时的教皇不得不前往精灵王庭所在的银月岛,请求额外的军事支援,以期速战速决,甚至反过来掠夺北地不受寒潮影响的温暖山谷内的作物。帝国的女巫预见到了南方人的企图,母亲便被父亲派出来阻碍双方的联盟。

      银月岛以前并不是个岛,而是大陆向海洋延伸的一部分,那个时候人类和精灵的往来还十分密切。银月岛与大陆相连的部分就叫做陆桥,虽然带个桥字,实际上却非常宽阔,足够建立一座关隘城市,人类和精灵就在城市里进行贸易。后来神魔之战爆发,大陆上的人们都被卷入其中,精灵害怕被战火波及,破坏了他们平静安宁的生活,便耗费大法力沉掉陆桥,引来海水切断银月岛和大陆之间的联系,又召来狂风与雷霆,让海峡之间永远充斥着滔天巨浪,这样银月岛就真的成为了孤悬海外的世外仙境,无人能够越过风暴抵达精灵的地盘。

      然而如今的精灵王庭虽然不减当年风采,依旧有洁□□致的小房子由纤细的飞廊相连,又高又尖的拱顶带着花瓣舒展的弧度,翠绿掩映其中,仿佛仍能听到精灵少女抚着七弦竖琴的泠泠之音,却再没有一个精灵生活在这里。精灵的龟缩策略让他们安稳了大约几百年,等到来自地狱的军队几乎让整个大陆沦陷后,他们便无法再独善其身。高等魔族在空间操纵上造诣极高,区区一道海峡拦不住恶魔军团征伐的脚步,然而几百年来的平静生活已经让精灵忘记了战争的艺术,虽然他们还能够沟通自然,调动自然的力量,却依然在魔族的铁蹄前瑟瑟发抖。精灵的高傲不许他们投降于地狱,只好向外界求援,人类自顾无暇,更何况还有风暴阻隔,对于精灵的请求视若无睹。只有当时生活在北方的矮人回应了精灵的呼唤。

      为了接应矮人,笼罩在这片后来被称为天堂海的水域上的风暴被精灵停下,海天之间为之一阔,过去压在天上的层层乌云尽数消散,天空呈现出纯净的淡蓝,远远望去,大海如镜子一般,倒映着琉璃般的天青色,矮人部落中最精锐的战士乘着自制的牛皮小船,挂块布,划着桨,就能穿过曾经被视为天堑的海域。这些氏族内的精英和首领几乎是震惊地望着外面的世界,矮人的世界只有黑色、灰色和白色,黑的是山,白的是雪,灰的是永远阴云密布的天,色彩只有在辛苦挖掘后才能看到。那些宁死也不肯放下手中武器的战士们,此刻却不自觉地松开了手里握着的斧子,趴在船舷边上捞着比雕琢好的蓝色碧玺更美丽的海水,然后不舍地看着那点晶莹从指缝间流逝。

      到了银月岛上,矮人们更是流连忘返了。在精灵的控制下,银月岛上没有夏季与冬季的区别,西风永远温暖,日月永远以同样的步履更替,冬季冻结海面的冰蔓延不到银月岛上,海鸥扬着雪白的翅膀在海岸附近翱翔。在阳光的照射下,所有的事物仿佛都散发着淡淡的金色,树叶放在手中碧绿有如翡翠,挂在枝头却染上了一圈光晕,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到了夜晚,月光让整座岛屿都像是白银铸成,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得到精灵王接待的矮人们半夜偷偷溜出王庭,拿着自己的牛角盔站在瀑布下面接水,他们相信那水中有液态的银,但放到火炉里提炼却什么都没得到。矮人们认为这是因为精灵控制着这里的一切,不让他们在完成工作前就拿到足够的报酬,因此当恶魔来犯的时候,矮人们纷纷怀着无限的热情、以从未有过的坚定信念挥舞着手中斧子冲了上去,将恶魔们赶回了传送门附近。

      后世的吟游诗人歌颂矮人的英勇,正是由于矮人在银月岛上的顽强抵抗,才给了大陆上的人类一丝喘息之机。原本占据大陆的恶魔们奔赴银月岛,在矮人组成的绞肉机中灰飞烟灭,因此对于大陆的控制就削弱了不少。人类在天使的帮助下,重新在后方建立起反抗的据点,从而扭转了神魔战争的局势。不过当时沉浸在充满荣耀的战斗中的矮人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由于恶魔源源不断地增兵,矮人不得不多次回到北方去搬救兵,先是盛产战士的寒铁氏族来了,然后是擅长符文咒术的深火氏族,后来连负责劳作的石拳与钢锤氏族都来了。矮人和精灵混居在一起,连精灵王庭都要让一点位置给几个氏族的长老。矮人适应不了精灵的生活方式,便让自己的亲族在精灵的地盘上开设酒馆和铁匠作坊,终日叮叮当当大吵大闹,还在精灵悉心照料的树林里到处砍伐,猎杀动物。对此精灵完全无法忍受,但又不能在战争的关键时刻将矮人赶走,只好自行搬走,将南部靠近大陆的地区让给矮人,自己迁到北部的森林里再建一个精灵城市,并且在岛屿中间划了一条线,除非战事需要矮人不能过界。

      然而矮人和精灵的恩怨并没有就此终止。北方苦寒,矮人在贫瘠荒凉的大山间生活时,由于物资不足,许多年来一个氏族的人数也不见长,到了银月岛上,丰饶的土地和适宜的气候就让矮人像没有天敌的兔子遇到了水草丰美之地一般快速繁衍起来。半个银月岛上很快就塞满了矮人,而精灵划给矮人的地盘土质较软,不适合挖掘地下城市,矮人就觊觎起了属于精灵的北部。当时战争已经持续了两三百年,精灵王庭的国库早就被掏空了,本应付给矮人的酬劳一直在拖欠,矮人就以此为借口,向精灵王提出由矮人来开采位于边界线稍北一些的山内的矿石,以此抵消雇用矮人参战的佣金。精灵对这个条款没有过多地讨价还价,便应允了。矮人就组织大量的人手进入山内开掘,将整座山都变成了属于矮人的堡垒。后来恶魔从银月岛撤走了,连传送门都毁去,精灵要求矮人离开时,矮人就撕毁了条约,以山间堡垒为战略防线,向北方进攻。精灵据守森林,虽然有环境优势,但终究抵抗不了蜂拥而入的矮人。现在或许还有零散的精灵部族在森林中隐居,然而精灵的曾经辉煌一时的文明却已经消散了。

      从此矮人就占据了整个银月岛。七个氏族各自划分了一片地盘,在里面安居乐业。由于环境优渥,再加上精灵文化的影响,矮人也渐渐抛弃了崇尚武力的传统,更注重积聚财富与相互攀比。矮人将精灵留下的建筑和艺术品当成最为珍贵的宝物,并融合精灵的艺术创造出属于矮人自己的精良制品。那时大陆上最受欢迎的武器与铠甲,均出自矮人之手,不仅质量超过人类自己打造的,造型也十分优美。

      大约这样过了几百年,龙来了。

      3

      那是条本应生活在极地的白龙,她的到来让银月岛遭遇了千年来未曾有过的寒冬。龙从海上飞过,她的吐息让礁石间激荡的浪花凝固在最美的一刻,让盛放的鲜花如同琥珀中的昆虫般被完好无损地冰封,让枝条上挂满冰凌,白霜顺着树叶的纹络蔓延,银月岛之春在这一刻冻结。白龙喜爱精致小巧的精灵王庭,她将城内全部的建筑连同附近的山峰与河流都封入一个水晶球中,那里永远下着雪,白龙将自己长长的尾巴缠在水晶球底部,这样圆球就不会从平原滚到海里,然后将自己的脑袋搭在球顶沉睡,偶尔醒来睁开眼睛瞅一瞅自己的收藏,似乎过得心满意足。

      被殃及池鱼的矮人们十分愤怒,因为他们将自己的大部分财宝都放在了精灵王庭里,尤其是附近被掏空的山峰内。随着白龙带来的寒流吞没了整个银月岛,矮人们不得不从旧箱子的最底部翻出御寒的衣物,又在废弃的、随时有坍塌的危险的仓库里从一堆破烂中找出适合矮人自己穿的盔甲,拿起崭新锋利的武器,所有矮人氏族联合起来组成了一支参差不齐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冲向白龙盘踞的平原,当然,是趁着龙睡着的时候。然而他们遇到了另一股传说中的力量,龙裔。

      龙裔是追随龙的人组成的团体,他们将龙当成神来崇拜,发明了许多用于模仿龙的咒术,甚至能短暂地将自己变成龙的样子。有时候被他们侍奉得舒服的龙心情大好,也会传授给龙裔强大的法术。龙裔居无定所,哪里有龙,他们就去哪里。龙嗜睡贪眠,却又喜好收集金银珠宝,因此龙裔就负责在龙睡着时帮忙打理龙的财宝。通常来讲,龙裔会将财宝搬到远离大陆的神秘海域上的一座孤岛,岛上有一座用黑曜石雕刻成的神殿,里面摆放着龙裔所服侍过的龙的雕像,雕像下方的通道就通往储藏龙的财富的地库。那神殿就被称为石龙堡。龙裔将财宝搬走后,会给龙一张财富清单,数字看上去都很赏心悦目,后面还有一些附加条款,大意是授权给龙裔借用财宝的自由,但如果龙需要提现,龙裔必须得分毫不少地将财宝交还给龙。通常龙裔会调用这些财富去资助些有利于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伟大事业,比如航海,东方贸易航线就是在龙裔的大力支持下开辟的,代价是使用航线的商船要交十分之一的税给龙裔。因此大陆上的人们如果咒骂热衷收税的领主或者吃人不吐骨头的高利贷商,就将其描述为拥有宽阔蝠翼、口中还有两颗锋利牙齿的形象。

      矮人和龙裔的金币之战就这样爆发了。矮人在数量上有优势,但单兵质量远不如龙裔。这场战争打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龙打了个呵欠,卷着水晶球翻了个身,然后战争就结束了,龙裔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矮人们死伤惨重,四散逃离。由于这片土地上浸满了矮人的鲜血,后来还有人相信在这里播种就能种出矮人,但实际上只能种出地精。不管怎么说,龙裔在胜利后,为了宣泄仇恨,将整座岛上的矮人都屠戮一空,搜刮走了所有的财宝,然后就留下一地尸骨坐船离开了。

      大陆的人们对于矮人的惨败感到不可思议,毕竟矮人在神魔之战中的勇武是有目共睹的。后来就有传言说,矮人的失败不是因为龙的强大,而是因为他们与英灵殿失去了联系。矮人这个族群并不像人类那般容易出现强大的个体,尽管矮人中的成年男性随便挑一个出来,放在人类社会就是优秀的战士。实际上矮人能在神魔之战发挥出令人瞩目的力量,主要原因在于他们巧夺天工的武器和盔甲、神秘莫测的符文魔法以及英灵殿的支援。到了金币之战的年代,符文魔法已经失落,而龙裔大多购买矮人制造的装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龙就成了决定性的胜利因素。

      战争中落入下风的时候,矮人也想过召唤英灵殿。传说中要召唤英灵降临人间,需要四个符文战士护送一个神火祭司去山上的武神殿,在祭台上摆放一名年轻矮人的尸体,要完好无损的,英灵就会借助那具躯体重现人间。上一次召唤英灵,是在恶魔大军撤退后,天堂过来招安,要矮人信奉天地间唯一的神,服从天堂的调遣,以追击恶魔。但矮人拒绝了,他们不愿改换信仰,结果就遭到了天堂的入侵。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矮人毫无抵抗之力,只好在彻底沦丧之前凑出了四名符文战士,上山去唤醒英灵。

      四个符文战士里有一个是女性,她是个饲养夜枭的,生得比男人还魁梧,打起架来也丝毫不逊色于男性。她带着自己最骁勇的两只夜枭,和祭司给予的开启神殿的钥匙,提着盏油灯走在最前面,成为了四人中的第一人。第二人是个光头,不仅剃掉了头发,还把矮人最引以为豪的大胡子也给剃了,浑身上下都纹满了符文,这个人扛着指引方向的旗。第三人是个瞎子,他披着厚厚的毛皮,挥舞着两根鹿肱骨敲打着一尊大鼓,鼓声如同愤怒的潮水,这个人不懂语言,当他感到体内有一种力量要喷薄而出时,他就敲鼓,伴随着鼓声敞开喉咙大吼,吼声可以传遍整个山谷。最后一人是个武者,骑着马,带着一条大黑狗,他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这四个战士令天堂感到恐惧。神火祭司找到了个愿意奉献自己的九岁的小矮人,在武神殿里念诵着咒文时,天堂就派大军来剿灭这群矮人。夜枭在空中巡视时发现了藏在云层后方的天使,厉啸着发出警报。瞎子擂起了鼓,咚咚的鼓声激荡起黑风暴,让天使难以靠近。光头竖起了旗,马上的武者就带着狗向着天使冲锋,用大刀将天使斩落。天使的督军就招来天外的陨石,那些燃烧着可怕的火焰的石头砸在武神殿上,符文战士努力抵挡,油灯碎了,旗帜倒下了,战鼓的架子坍塌了,武者从马上跌落,黑烟滚滚吞没了武神殿所在的山顶,然后英灵降临了。

      矮人男孩从祭台上醒来,武神殿已是断壁残垣,天生密密麻麻的都是天使的大军。男孩就开始向外跑,他从群山中跑过,蜷缩着身子沉睡的石巨人就伸了个懒腰,从山上站了起来,他们送给男孩一把石头打磨成的剑,跟着男孩一起奔跑。他们从旷野上跑过,石巨人的脚步沉重如春雷席卷大地,惊醒了无数地底蛰伏的土巨人。土巨人戴着雄鹿头骨做成的面具,穿着牦牛的皮毛缝制的大麾,他们送给男孩一个牛角头盔,加入了奔跑的行列。他们从树林里跑过,步履整齐如同奏响的军鼓,化身为千年古树的木巨人舒展开了四肢,撒开了步子同他们一起前进。木巨人送给了男孩一块橡木做的盾牌。男孩就率领着巨人跑到了海边,鲸鱼一样大的船从海底升起,在月光下扬起白帆,男孩踩着巨人的肩膀跳到了船上,船就向天堂驶去。站在船首的男孩一挥剑,遮蔽视线的云层就散开,露出后面洁白整齐的天国之城,男孩一举盾,天使们驾驭的光之闪电就被反弹了回去,照得天国之城一片金灿灿的辉煌。巨人们乘着船进入了天堂,他们推倒尖塔和圣堂,撕去天使的翅膀叫他们掉到地上摔死,如果在战争中死去,就掉进海里变成海怪,挥舞着蛟龙般的触须为曾经的同伴助威。这场战争的胜负无人得知,只是天堂再未派出军队前往过银月岛。

      和龙裔的战争失败后,便有人传言,其实天上的英灵殿在那次征服天堂的战役中就被反攻的天使所捣毁,因此矮人无法召唤出英灵。也有人说,是矮人失去了过往的精神,新凑出的四名符文战士没有能力将自己的意志送达英灵殿。无论是什么原因,矮人也和曾经被他们驱逐的精灵一般从银月岛上消失了,曾经热闹非凡的银月岛上只剩下一片死寂,除了白龙静静的呼吸,绵长而又冰冷。

      吟游诗人手中的歌谱翻过了一个篇章,接下来,是“屠龙者”莱昂纳尔的时代。

      4

      莱昂纳尔原是欧洛斯王朝下的一位边陲之地的公爵,虽然头衔不低,但长期远离王国的权力中心。似乎是有一天莱昂纳尔突发奇想,将领地内全部的贵族都召集起来,说要征服与他的领地隔海相望的银月岛。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贵族的支持,因为莱昂纳尔许诺赶走巨龙后,每个贵族都可以按照现有的头衔升一级,拥有更广阔的领地。银月岛的丰饶与富裕让这些人为莱昂纳尔所描绘的美好未来而疯狂,回到领地后几乎征召走了所有的男丁,又向亲戚借了些军队,莱昂纳尔自己也花钱寻来了一批战斗力强悍的雇佣兵,最后竟然凑出了一万多人的杂牌军,当时震惊了整个大陆。这么一批人浩浩荡荡地开拔,自然惹来了龙裔的关注,为了保护雇主,龙裔不仅出动了自己的精锐,还在南方金色热土上雇了一群刀头舔血的盗匪来守护巨龙。

      无人知晓莱昂纳尔和他的杂牌军是怎样战胜的巨龙。传说他拥有一支魔笛,可以支配巨大的海怪。对天堂的远征失败后,矮人的英雄从天上跌落时,他的宝剑、头盔和盾牌就坠入了海底,一直无人问津。海怪们找到了岩石宝剑奉献给屠龙者,又用它们庞大的身躯驮着军队突破了寒冰的封锁,在靠近王庭的地方直接登陆,以免去行军辎重的负担。莱昂纳尔就高举着被他命名为斩龙剑的长而薄的石片,率领着那些挥舞着草叉和锄头的农民冲向了环绕在精灵王庭上的巨龙。那宝剑连天堂都能斩开,区区巨龙更是不在话下。至于斩龙剑后来去向如何,却成了个不解之谜。

      莱昂纳尔的儿子爱德蒙则说他的父亲其实是在梦中得到了天使的谕旨,天使说避而不战的精灵和狂妄自大的矮人都不配拥有银月岛,身上流着魔性之血的龙族更不可以,因此充满灵性的人类必将夺回这片本应得到圣光照耀的土地。天使送给了莱昂纳尔一把由光凝结而成的剑,据说这把剑无坚不摧,连刀枪不入的龙鳞都可以轻易劈开。这把剑可长可短,长的时候,莱昂纳尔可以举着剑柄划过天际,成片鼓动着蝠翼的龙裔就会从空中跌落,短的时候,莱昂纳尔也能够如臂使指,在乱军之中与敌人缠斗,却不伤及自己的战友。

      肃清了龙裔的残余势力后,莱昂纳尔斩碎了囚禁着精灵王庭的水晶球,将都城重新归还给大地,并以此为首都,分封领土,自命为凯索林格王朝。因为他夺取银月岛是天使授意,教廷也予以承认,这一次分封后各领主所得的头衔便成为了法理头衔,他们的受封书上有着凯索林格家族的漆印和教廷的火漆,并且他们都可以在自己的家徽上增加一个十字符号,代表着他们征服这片土地乃是为神而战。也因为这样的缘故,凯索林格王朝与教廷的关系一直比较密切,后来亡灵战争爆发的时候,教廷也想到了向银月岛的霸主求援,交换条件非常简单,凯索林格王朝贵族们打下的领地,从此在法理上均归其所有。

      然而这一次谈判却不太顺利。这个时候屠龙者莱昂纳尔早已作古,他的儿子爱德蒙接任王位后奉行休养生息的政策,重新恢复了精灵设置的气候调节法阵,从此银月岛风调雨顺,农民只要打理一下田间的杂草,就能在年末获得丰收。爱德蒙又下令减轻税赋,开设法庭,由国王本人来调停贵族之间的矛盾,这样子几十年内王国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事。民众十分拥戴爱德蒙,称呼他为“公正者”。但也因为长期的放养,要国王短时间内征集出一批有战斗力的军队,确实是不太容易。这个时候公正者爱德蒙也老了,比较固执,无论教皇晓以大义还是动之以利,国王都只有一个回应,借粮可以,要人没有,渔船破破烂烂三两只,自己去码头租赁。

      本来教皇亲自出马,就是想把战时指挥中心搬到偏北的地方,更靠近前线。当时的教皇希尔德三世比较年轻,战略风格非常大胆,但在实际执行层面略有不足。在希尔德三世的构想中,上上之策是占据大陆的欧洛斯王朝能够出动陆军,与东部依靠佣兵立国的号称帝国实际上只不过是公国联盟的猎鹰帝国合流,在大陆上牵制住亡灵大军,而银月岛能够出动海军,至少在粮草辎重上能够辅助陆军,倘若魔笛的传说为真,凯索林格王朝的军队能够直接横渡天堂海,从亡灵的大后方极北之地登陆,与陆军夹击敌军,那么自然是最好。这个战略计划的陆军部分顺利完成,毕竟欧洛斯王朝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东边的那群佣兵要是撑不住了,危险的是自己的领地,早就与猎鹰帝国结成攻守同盟。但在银月岛上,希尔德三世却碰了个钉子。

      面对软硬不吃的爱德蒙,希尔德三世正准备心灰意冷地打道回府,事情却突然出现了转机。冬天的第一股寒流来到了银月岛,虽有精灵的法阵进行防御,骤降的气温还是让原本就一只脚踏入坟墓的老国王一口气没吊住,去天堂报道了。爱德蒙的女儿,刚刚产下一子,连孕后恢复期都没过的格茜尔德匆匆继位。原本按照宫廷大臣和贵族们的想法,女人身体柔弱,不适合领兵打仗,管不了这么大一个国家,但爱德蒙早就没了生育的能力,指望王国内能再添一名王子实在不太现实,就只好将希望放在格茜尔德的儿子身上。他们早早就给格茜尔德安排好了婚姻,对象是猎鹰公国内的一名新兴贵族,家谱比较干净,不怕男方那边会有人过来夺权,手中掌握的军事力量也比较可观,如果老国王去的早,格茜尔德的儿子直接继位,也能有父系的力量来拱卫王权。结果事发突然,让一个还没满月的孩子当国王,又恰逢战时,未免太不靠谱,贵族们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让格茜尔德在儿子成年以前暂领女王之位。

      这位女王确实也没想过自己真有坐上王位的一天,对于政事没什么头脑,但人并不愚蠢,凡事都依照公正者爱德蒙在世时的先例来办。希尔德三世本来想着换了一个容易心软的女人当国王,应该能把出兵的事情谈下来,结果格茜尔德以不懂政事为由,一口回绝,连谈判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就说上任国王的决策她将坚持到底,弄得希尔德三世大为郁闷,感觉自己一腔热情在这个女人面前都成了对牛弹琴。

      尽管格茜尔德不欣赏教皇的雄才大略,还是有许多贵族对此心动的。他们找到了欧洛斯王朝的狮鹫公爵莫蒂默,这人对于让诺大的天堂海成为自家后花园的小池塘非常有兴趣。就在教皇回到暂时位于欧洛斯王朝与猎鹰帝国交界处的战时指挥所时,这群人便秘密会见了希尔德三世,并且拿出了一个让银月岛出兵的方案。

      5

      契机发生在储君的满月洗礼上,按照惯例,婴儿应该被浸在圣水中,以象征着灵魂得到了洗涤。只有经过这道程序,储君才会被教廷以及光明阵营的其他政权承认为合法。这个仪式也是各个国家承认神权高于王权的一种表态,本身并没有多少神秘力量在其中,包括希尔德三世自己也没想过在里面做什么手脚,但出乎意料的是,储君的体质似乎严重排斥圣力,甚至在圣光的照耀下会产生灼伤的痕迹,这样的特征以往人们只在亡灵的身上才能看到。活人,即便是名黑魔法师,也不会对圣力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那个时候,他的养母安娜塔西娅正混在街道上等待欢呼的人群之中,焦灼地望着反常沉默的主教堂。然而手中挥舞着鲜花的群众等到的却是磅礴的能量碰撞从教堂内逸散出的瑰丽光芒,以及随后的兵变、混乱与一片哗然。这些无知的民众被城内的治安官率领着骑兵赶回家中后,才在接下来几天的剑拔弩张的沉寂中流传起荒诞不经的谣言。传播最广的一个版本是说,女王竟然与死尸通奸,诞下了介于生者与死者之间的鬼婴,在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时刻,这样的传言在军中的版本就是女王已经同亡灵法师们达成了私下的约定,要将银月岛出卖给那些亵渎尸体玩弄灵魂的魔鬼。

      这样的事情连安娜塔西娅都感到蹊跷,因为她非常确定自己带着的这队执行秘密指令的黑骑士连王宫的门槛都没摸进去过。更何况这在道理上根本说不通,倘若生者和亡者之间能够诞下新的生命,她早就一脚踹开无所作为的克里亚苏斯,找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结婚了,毕竟凝固了青春的骑士长大人在帝国内还是有着不少追求者的。她对女王的秘密十分好奇,就在半夜偷偷溜进囚禁女王的高塔里,想得知事情的真相。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

      这是个针对王位的阴谋。希尔德三世借机将女王开除教籍,宣布她的继承权为非法,倘若她坐上王位,天下所有人均可讨伐。公正者爱德蒙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因此王位就落到了爱德蒙的妹妹埃法的儿子,也就是欧洛斯王朝的狮鹫公爵莫蒂默身上。当年屠龙者莱昂纳尔一跃从欧洛斯的公爵成为了凯索林格的国王,这让莱昂纳尔本应侍奉的君主吉贝尔感到如坐针毡,为了安抚吉贝尔的蠢蠢欲动,莱昂纳尔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吉贝尔的二儿子厄德,以象征着两国结为同盟,短期内井水不犯河水。吉贝尔也从善如流,将厄德封为狮鹫公爵,管理西海岸附近的一片商贸繁荣的领地。

      然而莫蒂默的野心却不仅仅在于成为一方领主,他想要的是纵横天下的霸业。因此很早以前,他就暗中结交凯索林格王朝的上层贵族,并且殚精竭虑地以西海岸为基础大力发展海军。如今这些当年埋下的棋子都被他发掘出来,让女王退位只是他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用出兵天堂海为筹码交换到教皇的支持,宣判女王通敌,处死她和她的儿子,再用罗织好的罪名指责女王的丈夫是敌方派来的卧底,将其斩草除根,以免猎鹰帝国以此为借口插手到凯索林格的王位继承问题上。再过几天,教廷就要公开处死女王一家,那时候莫蒂默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当上国王了。

      那时候一直被克里亚苏斯保护得很好的安娜塔西娅从来没接触过权力斗争的诡谲阴暗,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禁有些同情女王,便提出要救她出去。然而女王拒绝了,只请求安娜塔西娅将她的孩子救走,并告知了打开王宫秘库的方式,说里面有三样东西一定要由她的孩子来继承,不能留给野心勃勃的莫蒂默,其中一样就是由爱德蒙主持编纂的历史集,里面记载了从精灵入主银月岛开始至公正者年代的全部大小事件,包括未经考证的神话与传说。女王希望她的孩子长大后能够不要忘记自己出身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尽管她并不希望她的孩子回来夺取王位。

      虽然对于不能带女王一起离开有些遗憾,安娜塔西娅还是尊重了女王的意愿。当夜,她就潜入王宫盗走了三样东西,但女王的孩子却被教廷之人看管着,似乎是想研究出孩子身上的秘密,其防守之严密,远超过关押女王的高塔。安娜塔西娅只得放弃独自行动的计划,准备在审判日的那天率领黑骑士队伍明抢婴儿。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莫蒂默已经在贵族和廷臣的拥簇下坐在了国王的宝座上,王廷附近有通往大海的河流经过,地势又高,远远地还可以望见水面上成片的战船上绣着狮鹫的金红旗帜迎风招展。广场上竖着的火刑柱上绑着的是几天来遭受各种酷刑拷问、此时已经无力挣扎的女王的丈夫,以及其他誓死捍卫女王的大臣和侍卫们,他们都被教廷判决为异端。广场的另一头则是临时搭建起的高台,铅黑色的斩首台沉默地躺在杂乱无章的稻草之中,被群众愤怒的呐喊所包围。

      戴着王冠的莫蒂默抬起了手臂,广场肃穆了片刻,教廷的发言人开始公告罪行,火焰在柱子下堆得像小山的薪柴上不断蔓延,凄厉的惨叫令闻者心惊。女王和她的侍女们被卫兵们带了上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穿上了绣着精美蕾丝的洁白雪纺长裙,高贵端庄得不可方物,典狱长在她的双眼上蒙了白布,更让年纪不过二十余岁的女王看上去无比的纯洁,与无辜,让所有无知者都停止了口中的谩骂。典狱长扶着女王走上了高台,空气中只剩下了柴火燃烧的哔啵声与萦绕不去的临死前的绝望呼喊,但女王不为所动,她蒙着的双眼似乎在广场上梭巡了一圈,像是最后一次检阅她的子民与大臣,又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在典狱长的搀扶下跪在了准备好的软垫,纤细的、未曾做过任何重活的精致双手在粗糙的稻草间摸索着找到了刑台。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留在台下的侍女放声大哭起来,倒不像是为女主人的命运而哀恸,而像是在沉重的、无可避免的宿命面前感受到了彻骨的绝望,以及灵魂一败涂地后的崩溃。那哭声没有让女王惊惧或慌乱,而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镇定,没有丝毫颤抖地将头颅放置其上。刽子手举其了斧子,在一旁等待多时的安娜塔西娅便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十三匹来自地狱的战马披着漆黑的铠甲踏着永不熄灭的赤焰冲进了刑场,全身披挂重甲的散发着不祥的亡者气息的骑士平举着三米长枪,排成了整齐的两列,略微下放的枪尖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着森冷的银辉。人们惊叫着四散离开,国王怒喝着要继续行刑,但连他身后的大臣都两股战战,以忠诚和勇敢著称的近卫军丢掉手中的武器转身就逃,连捧着婴儿准备将其丢入火堆的主教也一下子瘫软在地。在飞溅的鲜血中,安娜塔西娅放低了枪尖,驾着马从主教身旁经过时挑起了包裹着婴儿的天鹅绒,襁褓高高飞起又稳稳地落入她的怀中,那男孩尚在熟睡,浑然不知片刻之前的变故。

      他的养母在讲述这一段过往时说道,这个孩子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原本她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从这一天起却必须学会成为一个母亲。从此以后她所害怕的,便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倘若她的爱不足以让那个孩子获得一切其他孩子能从他们的母亲那里获得的,那么她的歉疚与后悔会将自己彻底淹没。她一直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他的生母是那么地爱他,尽管命运将他们分离,而日积月累所产生的感情又让她患得患失,担心那个无论年纪多大在她眼中始终是个孩子的男人会无法承受事情的真相。而他当时只是沉默。

      愤怒几乎摧垮了他的理智,他痛恨生母的愚蠢与软弱,那个女人永远也想不到有一天整个大陆都会因为她的儿子的驾临而战栗不已,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将死亡播撒到大陆的任意一个角落,无论是世俗的国王还是掌握着神授之力的教皇,在他面前都不堪一击。他征服了时间,征服了死亡,他的征途远在凡人所无法想像的世界彼岸,而他的生母竟然任由一群蝼蚁剥夺走自己的生命。而他更痛恨的是自己的犹豫与徘徊,无数次燃起过对真相的好奇,却又因为害怕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而不愿开口询问,以至于时隔一百二十余年后,真相才姗姗来迟。

      满月如同一片广阔无际的银白幕墙,艰难而沉重地从海上升起。他坐在船舷上,朽旧的木头随着海浪的起伏有节奏地吱嘎吱嘎地响着,海雾在月光的照耀下洁白如同少女的裙摆在风中摇曳,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支象牙雕刻的短笛,摩挲着那光滑莹润的表面。一百二十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月色如水,也是在这美得不似凡间的天堂海,凯索林格的新国王意气风发地率领着上百艘战船组成的舰队,朝着他来的方向进发,却有人吹响了这支魔笛,让沉睡水底的海怪们伸出了触须,将整支舰队尽数吞没,无人生还。

      此刻他是那么地渴望再次让单薄稀疏却富有魔力的笛声飘荡在海面,号令那些依旧眷恋着陆地的海怪们掀起滔天巨浪,将整个银月岛沉入海下,就像千年以前精灵沉没陆桥那样。人们会在无可匹敌的力量下奔走呼号,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充分意识到他们在更强大的存在面前渺小如同尘埃,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是祈祷,祈祷另一个超凡者来掌控他们的命运,赐予他们以希望,然而无论他们怎样祈祷,最终能够收获的都是绝望,他意图带给他们的绝望。然而这场晚了一百多年的复仇未免迟得太过可笑,以至于如今的他,竟然提不起半分兴趣去宣泄蚕食着他的灵魂的仇恨。

      有些时候他也会犯傻地想到,他可以公开自己的身份,夺回本应属于自己的王位,为他的母亲平反和正名,凭借他现在所掌握的势力,这易如反掌。然而这样愚蠢的念头甚至无法在他的脑海里多盘桓一秒,公正是弱者对强权无助而绝望的乞求,是强权与强权之间变幻莫测的游戏规则,而他所拥有的力量凌驾一切强权之上,公正于他,不过是个不值一哂的笑话。

      他还是会前往银月岛,但是以另一种身份。

      6

      风渐渐息了,他站了起来,望着丝丝缕缕的雾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游荡着汇聚成了一条满载着月光的小溪,那银色的绸带从船的前方飘过,又从后来绕了回来,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圈。他感到了有些不寻常,守夜的水手高声叫喊着,一面拽着绳子,一面跑过甲板,乒乒乓乓地拍打着门板,唤醒那些沉浸在睡梦中的同僚。外面的雾更浓了,这并不符合自然规律,那不像是雾了,倒像是云,还是仲夏那种胖乎乎的好像绵羊的云,盘旋的风好比老练的技工,唰唰地将羊毛剪下,抽成细密整齐的毛线,缠绕在纺锤上,而他们就在纺锤里面,望着那云越垒越高,越积越厚,最后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他们关在了里面。

      船长站在一堆货物上焦躁地呵斥着,水手们好像一团遭了火灾的蚂蚁,在船上爬上爬下,一刻不停地忙活着。静止如同一潭死水的海面让龙鲸又开始发困,呵欠连篇地将附近的海域冰封,比之前在岸边时来得更快,更猛烈,以至于船员的尖头镐和绳索根本无法阻止冰封的蔓延。大副似乎全然绝望了,又被船长连踹带打地赶去工作,他站在高处俯视着那些为了自己的性命而与自然搏斗的人们,心中非常清楚倘若要从这里脱困,他们需要突破的,可不仅是冻结的海水,还有混乱交错的时空壁障。

      这样的感觉他很熟悉,上一次战争结束后,有好几十年的时间,他都在古战场支离破碎的时空断层里渡过。那可真是一段相当狼狈的日子,时空本身是不连续的,但对于人类而言每个时空片段都会以固定的顺序连接起来,然而在特殊力量的扭曲下,夏季的古战场会发生严重的时空漂移,在其他地方贯穿片段的那种秩序在这里不复存在,往往走在路上,前一刻还是荒无人烟,下一刻却突然被乱军裹挟着被迫应战,而以他当时的力量,在真神时代连最弱小的士兵也比他强得太多,好几次险象环生,差点就在几千年以前的战斗中送了命。而他又不敢离开这片秩序混乱的土地,因为一旦他走到了有其他人类生活的地方,体内那个与他争夺身体控制权的强大存在就会立即选择一个更好控制的躯壳,完成归位的目的。

      虽然过的有些辛苦,但这段日子着实让他收获不少。神魔之战的材料流传到现世的并不多,而这些有限的材料里,只能让人类对天堂一方产生些模糊不清的判断,对于地狱阵营却是一无所知。通常认为,善的意志能够增强天堂的力量,天使实际上就是人们种种善行所具备的精神凝聚而成的,而地狱正好相反,恶念汇集到地狱就形成了恶魔,每一种恶魔都是具体某种恶意的化身。然而高阶魔族和低等的恶魔并不相同,准确说来,低阶的灵体,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只不过是群体无意识的具象表现,而高阶的天使和魔族都更类似于特定的族群,这个族群里的个体都有着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它们在各自的阵营里都是统御阶层。

      正如天堂有一个象征着绝对的善的至高神,地狱也有一个至高的存在,被所有的恶魔与高阶魔族尊奉,但他们不用神的概念去描述这个至高,而是用类似于人类语言中的皇帝这样一个词汇,不过这个魔族的皇帝实际上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和神没什么区别。不过魔族的社会结构也因此变得更容易被人类理解。皇帝之下,就是宰相,也是全体地狱军团的统帅者,九层地狱无垠领土的治理者和魔族信仰的维护者,宰相之下,再分设将军与领主,将军负责带兵打仗,而领主则在后方负责补给运输,这些魔族全部都受宰相的直接管理。而这位宰相的死亡也就标志着神魔之战的终结。

      说死亡是不太恰当的,因为这个级别的存在都是灵魂不灭,因此只能算是陨落。只不过这位名为奈法利安的宰相陨落的比较彻底,连灵魂都不完整了。当然按照奈法利安本人的说法,这是有意为之,他很早以前就预感到这样的结局,陨落后天使们一定不会放弃寻找他的灵魂以彻底消灭,只有分而藏之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唯一的麻烦就是,七魂归位,远比只有一个灵魂要麻烦得多,比如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个倒霉的分魂正被困在某个凡人的躯体内,进不得,退不出。

      如果他们的相识不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处境下,或许他们能够成为忘年交也说不定。奈法利安其实是个挺健谈的人,不过大约是憋在藏匿灵魂的器物里太久了,这种健谈似乎在往话痨的方向发展,所幸宰相大人学识渊博,人生经历也相当丰富,让这种性格特征显得十分讨人喜爱。也是从奈法利安口中,他才得知自己排斥圣力的体质其实是因为魔族的血统所致,虽然连宰相大人也说不清为什么魔族的血脉会流落凡间,毕竟地狱既没有婚姻法也不搞人口普查。

      不过拜他的血统所赐,魔族引以为傲的空间掌控天赋也被他继承了下来,并且在无数次时空穿梭中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尽管他一塌糊涂的方向感和糟烂的定位水平每次都让奈法利安破口大骂。倒不能怪宰相大人有失风度,而是在古战场上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确实很容易导致两人一起玩完的悲剧后果,因此身兼魔族科研部部长的奈法利安不得不费尽心思地往他“愚钝且回路构造异常的”人类大脑中多塞一些本应属于魔族最高军事机密的技术成果,以至于最后他们终于可以分离时宰相大人还恋恋不舍地叨咕着他应该前往地狱深造,出师后可以直接负责传送门的修筑指导工作,否则实在是浪费伟大的宰相大人的宝贵时间。

      他下意识地转动着尾指上戴着的不起眼的白银戒指,那是奈法利安留给他的纪念品。神魔之战中,魔族宰相陨落时灵魂的碎片附着在他随身携带的器物之上,四散到人间各地。这枚戒指据说本来是戴在中指上的,可见宰相大人的本体大概对于人类而言,可称娇小。戒指的造型朴实无华,里面藏有一个微缩世界,也不知道原来是用来做什么的,反正按照宰相大人的评价,适合养龙,他就把龙蛋丢进去孵化了。现在他如果将手指搭在戒指表面,便可以在脑海中看到家养的小龙欢快地在雪地上打滚的场景,要说这戒指真有什么意义,大约就是在他漂泊南方的那段时间,或多或少地解了些思乡之苦。

      只是他却不曾听说过天堂海上也有这样一片漂移的时空片断,上千年来人们在海上航行过无数次,也未曾有过类似古战场上海市蜃楼的传说。这种反常的现象,隐隐约约地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

      7

      云雾闭合的时候,天地晦暗如同鸿蒙未辟,甲板上寂静了约有半刻,仿佛所有的人都因为这诡异莫名的天象而感受到某种沧海一粟的渺小与绝望,船员们放弃了挣扎求生,而是沉默着仿佛在向什么不知名的神祈祷着。而后云层仿佛响应他们内心的渴望一般,被骤然而起的长风所吹散。蔚蓝的天空重新展现在这群不知所措的人们面前,尚未彻底褪尽的云像是老人躺在摇椅上喷吐的烟圈,摇摇欲坠地似乎还能让人辨认出形状,一眨眼却只能从极高远处的几缕轻描淡写,分辨着刚才的景象是否为自己的错觉。劫后余生的人们大声欢呼着,尽管龙鲸附近的海面已经冻得结实,却不能阻止他们的笑声随着海风一起传至彼方。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天边的一道白帆,起初他们以为那是飘荡的云,然而随着那抹洁白在视野中越发清晰,船员们立刻意识到今天或许是他们的幸运拯救了鲁莽,瞭望手连忙爬到桅杆顶上脱掉上衣,当成旗帜用力挥舞着,其他水手则拥簇在船舷附近,高声呼喊着请求未知同行的救援。水手们总说大海是最泼辣的女人,任性刁蛮,上一刻还柔情似水,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高兴的时候满面春色美不胜收,凶起来却又连最强壮的汉子都要胆战心惊。在这样一个女人身边讨生活,再老练的水手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因此在海上遇到落难的人,必须要出手搭救,这也成了靠海吃饭的人们之间不成文的规定。

      然而那船更近了些的时候,船员们却像突然被下了噤声的咒语一般,一个个都哑了,瞭望台上的水手僵住了臂膀,好像再也转不动的发条钟。对面那艘船从薄如轻纱的迷雾中显现,只剩下一半的雪白船身杵在无波的海面上,船首立着一座无头的天使雕像,不知以什么材质雕成,柔软的羽毛仿佛即使落下不会沉入水中,细腻的肌肤好像弹指可破,秀美的长裙勾勒出完美的女性身材,裙摆的部分刻画得栩栩如生,好像是沾了水,在海风的作用下紧贴着向前迈出一步的小腿,要是在别的地方看到这样一番景象,水手们大概会下流地吹起口哨,然而此刻,却只有恐怖的寂静在甲板上蔓延。

      对面的船没有移动,他们的船被冻在了海面,然而双方的距离却在不断拉近。

      仿佛是时间之神从睡梦中惊醒,一声凄绝的唳啸划破天际,天使颈部平滑的切面突然间迸射出一蓬金红的鲜血,刚才还如同石雕一般的身躯软软倒下,在船员们以各种滑稽的姿势跪倒在甲板呼喊着的此起彼伏的颂神之声中,对面那艘只剩下半截的船缓缓沉没,不消一会儿就只剩下水面上的一滩暗红,和飘荡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然而此刻除了他以外,竟无人敢抬起头来观望这难得一见的奇景。

      晴空之下的天堂海仿佛艺术家笔下最真诚的一幅赞美自然的作品,然而此刻却像是什么人在这张广阔无边的画布上用灰白的颜料狠狠抹了一把,让美丽的画面被污浊所遮蔽。随着原本的图景越发地被混沌所吞噬,星夜之下的月升之景重新回到了他们面前,伏趴在甲板上的人们颤抖地感受着光线渐渐消失,最后终于无法忍受好奇心的煎熬,抬起头来窥探着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又回到了遇见迷雾的那片海域。

      依旧是半露在海面上的银月,依旧是龙鲸冰封着海面,仿佛刚才所遭遇的一切,不过是场集体的梦呓。

      他知道不是。那或许是神魔之战中剥离的一小块时空断片,时间和空间被赋予了新的规则,扭合成了封闭的曲线,以至于断片内的时间从未流逝过一分一毫,像是昆虫被凝固在琥珀之中,让千年以后的人们依然能够得见它短暂的生命中永恒的一瞬。然而他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无数次航行中,偏偏是这艘船遇到了这么一个时空形成的琥珀,并且破坏了其中的平衡,使得尘归尘,土归土。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相信什么巧合或偶然。正如奈法利安告诉他的,尽管未来是混沌不可知的,然而像他们那个层级的存在,或多或少可以在混沌中窥视到某种必然的侧面,并以此来进行博弈。那样的存在,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富有深意,关系着不知多少年以后的未来,他们的布局看似如散落的星辰,每一次落子都毫无规律,可等到他们起用这条伏线时,局外之人才能意识到他们的胜利已经势不可挡。

      凡人将无法逆转的局面称作宿命,或许凡人的宿命,便是更高的存在拨弄着手中棋子的轨迹。

      尽管以他浅薄的智慧尚无法洞察这样一片时空是由谁布下,又用意为何,但他隐隐约约能察觉到这似乎是一连串预兆中被他得见的一个。传说神若要毁灭人间,会在末日前降下七个征兆以作为警示,固然这样的传闻来源已不可考,但其含义却是在理。蛛丝的一次颤动能够惊醒深眠中的蜘蛛,世界的规则无穷无尽,仿佛一张最复杂的蛛网,上面任何一个足以触碰丝线的存在动上一动,那振颤都能蔓延至整个蛛网。如今沉寂既然已被打破,狩猎者的飨宴也即将开始。

      他记得奈法利安七魂之一归位的时候曾经嘲笑他执意留在人间的冥顽不灵。这场战争将无人能够幸免,天堂还是地狱,非此即彼,你的体内流着魔族的血,早已注定了你的去向,当时宰相大人是这样告诫于他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拒绝了对方同行的邀请,或许自己便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吧,总是徘徊于两条道路上,举棋不定,正如他一次又一次地渴望着探寻自己的身世,却总是在临到关头之时望而却步,又如他厌倦人世间的争权夺利,却再一次地被卷入了复杂的人际关系之中。他像是游离在世界之外的观察者,旁观的时候多,行动的时候少。

      这次却由不得你了,他对自己说道。对未来即将发生的要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卷入其中的战争一无所知的船员们尚在哀叹这次的出师不利,在此刻的他们看来,人生中最大的一档子事,便是他们贪睡的船总是走走停停,还需要他们花上大把的力气将其弄醒。他再次从袖中摸出了那支象牙白的短笛,由于不通音律,连吹奏个小调于他都异常艰难,断断续续的笛声几乎被水手们的喧哗所掩盖,然而在魔力的作用下,终归被应该听见的存在捕捉到了。

      粗壮的触须从水下击碎了海面的冰层,正用绳子栓着自己往下放的水手们连滚带爬地又回到了甲板上,惊恐万分地望着数条触须一圈一圈地将龙鲸缠住,随即又惊喜地发现他们停滞许久的船终于动了起来——不是被拖入水下,而是平稳地向前航行。船帆被带起的风鼓动得猎猎作响,月亮在他们身后沉入海中,太阳重新跳了出来,瞭望台上的水手指着前方大喊着,银月岛的海岸线已经在天边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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