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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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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中止了他的前行。

      这似乎是冬季到来的一个预兆。他坐在雪橇车上,用深棕色的松鼠皮缝制的毯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拖着车的麋鹿在前方不安地晃着脑袋,宽大的蹄子拨弄着地上的积雪,试图要找出点口粮。这场雪下了有一会儿了,拖在地上的绳索已被掩埋,随着麋鹿的晃动在雪地上摇曳出一条新的痕迹。

      偶尔有些小风,拂过悄然落下的雪花,让那些洁白如飞絮般掠起,飘过黝黑深邃的峡谷,最后在铅灰色的云层下不知所终。他的身后是重山叠嶂,终年积雪,如同寒神凛然不可侵犯的卫士,夏季的阳光与炽热不能动摇它们分毫。山中住着黑铁的后裔,那是个好战的民族,他们穿着寒光闪闪的铠甲,举着深青色的长矛,站在雄峰之间的狭长裂隙的两岸。开战前要先吹响号角,低沉的呜呜声从一座山头传到另一座山头,好像是巨兽的怒吼,令岩石上覆着的积雪瑟瑟颤抖。那号角并不像平原人所以为的,为了威慑敌方而吹响,而是为了召唤风的精魂。那是黑铁后裔的盟军,透明的精魂随着号角的呼唤乘着白雾造出的战车赶到,当它们经过崖壁时,整齐列队站在上方的黑铁后裔们便一跃而上,朝对岸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其中不可避免的,有些不幸的战士没能落在风精的车上,而是直挺挺地摔入万丈深渊,却没人因此而退缩。那时他坐在离战场较远的低处仰视着上方令人叹为观止的战斗,麋鹿们瑟缩着不肯上前,而他则为远方壮观的战场所目眩神迷。

      黑铁后裔的战场遍布群山之间,为他的行程平添了许多阻碍,使得他到达港口的时间比料想的稍微晚了些。在他的前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冰原人的港口,但令他忧虑的是,原本应该如厚重的灰蓝帆布一般起起伏伏的海面此刻却铺满了带着裂隙的冰层。冰原人们穿着海豹皮制成的大衣,呼喝着用冰镐和绳索起开冰面。透过晶莹的冰层,可以看到下方有个一动不动的黑黢黢的身影,那是龙鲸,冰原人们纵横大海的原因所在。这种生物拥有一个宽阔扁平的大脑袋,在海中穿行的时候会露出一部分在空气中,冰原人们就把船舱架在上面,又在两侧的鳍后绑上巨大的帆。和南方人所以为的不同,龙鲸身上的帆并不是用来产生推力的,而是指示方向。受过训练的龙鲸能够准确捕捉到帆的受力所代表的讯息,在温暖而阳光充沛的夏季,这些柔顺且聪明的生物对于冰原人的指挥从不抗拒。

      冬天却是另一回事了。当第一股寒流来袭,龙鲸们便会纷纷聚集到峡湾深处,怪石嶙峋之地,喷吐带有寒冰之力的白雾。龙鲸的吐息会冻结海水,也将它们自己冰封在其中,以保护自己在冬眠的时候不被天敌袭击。一旦冰封完成,即使凿开冰层也很难唤醒深眠之中的龙鲸,因此冬季的冰原人往往是不出海的。只是这次的冬季比人们预计的来得更早,原本计划着最后出海一次,捞足了度过漫长冬季的食物后再回来的冰原人们被弄得措手不及,此刻只好趁着龙鲸刚开始吐息,赶紧唤醒这些已经变得懒洋洋的家伙们。一名顶着红鼻头的冰原人找到了他,对于耽误了他的旅行表示歉意,并保证龙鲸一定会如约出海,还送了他一袋子烈酒作为补偿。冰原人民风淳朴,重信守约,他相信这些海上的老手会想到办法,并没有多指责些什么。

      冰原人的酒据说是采集火山上的赤炼草酿造的。这种植物生命极为短暂,当地人经常会在不经意的某一天发现,火山口附近黑烟密布,而山脊上则红彤彤的一片,那便是赤炼草。而到了第二天,这些鲜艳如地下血脉的植物便会纷纷枯萎,即使后生的或者长命的赤炼草,也会在随后的火山爆发中被熔岩所吞噬。冰原人用草籽来酿酒,有毒的叶子则碾碎了涂在武器上,投入到他们和海豹人永恒的斗争之中。居住在大陆上的人喝酒前总是喜欢先嗅一嗅,让木桶和阳光的味道醺醉了鼻子,再细细品尝甘甜和青涩。而冰原人的酒却不是这样喝的,装酒的袋子只有一个窄窄的口,用塞子塞住,如果拔开了塞子放着,那些如同北地人一样奔放豪迈的酒很快就跑了个精光,必须趁着它们偷溜之前,赶紧灌上一口,再将它们重新关回去。这酒喝起来不像酒,倒像是一团火焰或者炙热的空气,他不敢含着品尝,只得一口吞了下去,那滚烫的一团从食管一直烧到了胃里,突然间又化成无数的小股暖流钻入四肢百骸,从肌肤表面的毛孔渗了出去,浑身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爽。他品咂着舌尖残留着的一点酒的味道,却是甘甜如蜜,让他无法不迷醉。听说最会喝酒的冰原人可以让暖流从头顶散发出去,远远看就好像脑袋着了火一样,他抬起头,却看不清自己的上方是否飘着白雾,想来是没有的。

      由内而外散发的热度让他有些不愿意挪动身子,离出海还要好长一段时间,他终究不打算无所事事地坐在这里等待。从腰间挂着的小包里抽出纸和笔,他斟酌着词句,打算给远在南方的学生写一封信,告知对方自己的行程延误了,或许他们的计划也需要做出适当的调整。然而下笔的时候他却想到,战争并不会因为龙鲸的冬眠而停下自己的脚步,甚至,会加快到来的速度。

      这片大陆上夏季漫长而冬季短暂。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夏天已经持续了八十余年,在有记载的历史上也是不常见的。他出生于上一个夏天的末尾,那是个短夏,只有六十多年,也就意味着与之对应的冬天格外地长。战争随着冬天一起降临到这片大陆上,却因为迟迟不肯回归的夏天而变成了一场令人绝望的流放。人们仿佛被神明遗弃了,困在这片苦寒荒芜的土地上犹做兽斗。战火沿着贯穿大陆的长河燃烧着,居住在各地的人们先后走向战场。男人们告别妻子,老年人拄着拐杖不落其后,等到他长大的时候,连孩子们都要奔赴那血痂暗结的绞肉机,成为遍野伏尸中的一部分。他在那场战争中离开家乡,又随着战争的落幕而迷失方向,只记得夏季终于到来时,遍野金色的麦浪是那般炽烈,耀眼,让他想起极地的光。

      他在南方流浪了许多年,听说过那些穿着丝绸的富商巨贾们如何传闻北地的景象,以炫耀自己的博学多闻。那些充斥着臆测、谎言和华而不实的谣言被人们所津津乐道,他无意去澄清什么,真实往往比吟游诗人夸张的表演更让人难以置信,而他在面对这些时已学会了沉默。

      南方灿烂而和煦的阳光让不少人以为,冰雪覆盖的北地必然为黑暗所笼罩。那是片得不到神明祝福的土地。冰封的大地上种不出庄稼来,北地人不得不依靠厮杀获取食物,血腥、野蛮、黑暗,这是大部分南方人对北地的印象,连他那博览群书的学生也不例外。他还记得那个被学院经典灌满了大脑的孩子曾经信誓旦旦地与他争辩,教廷中心所立于的圣山是大陆上最为光明眷顾的地方,即使在寒冬之时,那里也无乌云遮蔽,太阳的光芒如同金子般洒满每个角落。而他却告诉对方,即使圣山也有白天与黑夜,极北之地在夏季时却是没有夜晚的。那里的人们管夏季叫做白天,管冬季叫做夜晚,白天和夜晚加起来,就是整整一百年。有一种生物叫做蜉蝣,那是种小虫,生命极为短暂,从生到死,也不过是一天,因此它们的生命中没有闲暇,每一刻都要用于成长与族群的延续。北地人便视自己为蜉蝣,他们的生命太过短暂,看得到太阳升起,却未必能见到太阳落下。

      2

      他记得自己与对方谈起北地人的时候,正是一天中的午后。那是少有的放风时间,他被准许在裁判官——通常是他的学生——的陪同下行走于圣城以及周边地区。圣城是一座城中之城,一道不算高的围墙将世俗与神圣分隔开来,墙内是教廷的机构,沿着圣山的缓坡搭建,墙外则是穿着丝绸的商人和套着亚麻的小贩汇聚的热闹都市。在他的眼中,圣山不过是一座小土坡,但却是两条海岸线之间的最高点,尤其是教廷的法令下,方圆几百里内的建筑都不得高于圣山,以至于他走在两三层高的清秀可人的小房子间狭窄而坎坷的石子路上时,回头一看,便能遥遥瞧见圣城高高在上地沐浴于金芒之中。由于临近圣城的缘故,当地的居民也以宣扬信仰为风俗,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被粉刷成雪白或明黄的色泽,窗户下方和门楣上随处可见小天使和鸽子的浮雕。走不了多远就能看见富豪出资修建的小教堂,见多识广地商人们从各地请来最负盛名的艺术家,为他们设计和装饰这些炫耀之意远大于信仰崇拜的建筑。

      其中最为他偏爱的落脚之处是一个圆形广场中央的十字花喷泉,清冽的泉水掩映下是古典装扮的天使在奏乐和起舞,姣好的面容与优美的身姿尤为赏心悦目。这座喷泉的历史比圣城更为悠久,那时的大陆上广为流传的是元素神的信仰,而这组雕像实际上是为了颂扬水神所属的元素精灵们的美和它们对艺术的追求。后来元素神的信仰衰落了,教廷在大陆上站稳了脚跟,便开始抹去异教曾经留下的痕迹。这座喷泉原本应在教廷的法令下毁去,却有个艺术家灵机一动,为水元素精灵添上了翅膀,就将雕像的含义勉强解释成了描绘天堂的美景,这处古典文化的遗存也因此逃过一劫。不过他喜欢这里并非因为他对古典艺术的迷恋,而是因为在喷泉的斜对角有一张长椅,夕阳西下之时,对面的钟楼尖顶会垂下长长的影子,遮住椅子的半边,而另外半边却能始终满溢着阳光的温暖。

      他喜欢那个位子,松木被晒出了清香,坐在上面暖洋洋的,好像一团塞着棉花的被子,很快就吸满了阳光,变得软软的蓬松松的了。南方的日光是柔和的,如同母亲的手温柔地抚上自己的脸颊。他还年轻的时候,母亲常常会以这样的方式抱怨着北地的太阳。那阳光像是锋利的刀,冷而刺目,将每一个北地人的轮廓都削成了冷峻严酷的形象。她会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是多么的瘦,好像从来没过上好日子。有时候她还会怀念似的说起南方微曛的风,女孩子的裙摆轻盈得像羽毛浮在空中,却浑然不觉风从脚边流泻而过。

      他贪恋南方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那一切并不属于自己。放风的日子里,他有时会向戴着红帽子的青年画手们借来颜料,笔和帆布,这么些年下来,原本只是过得去的绘画手艺似乎提升了不少,以至于那些狂热地恋着艺术的青年们很乐意将工具借给他,当然也可能是他的学生深邃的黑袍上与日俱增的镶金纹饰更成为便利的原由。他的笔下有过顶着陶罐的少女,身姿婀娜如瓶罐完美的弧度,轻薄的衣衫因着风缠绕其上,更平添几分柔美与婉转;也有过年迈的老人,倚着坎坷如其皱纹的墙面,光与暗交替在饱经岁月沧桑的沟壑中,白发夹着灰败如冬之号角下埋葬于雪间的枯草。

      然而最常出现在笔下的还是那座喷泉。他的学生曾经困惑过这一成不变的喷泉有着怎样的魔力,才能吸引他日复一日地在帆布上勾勒它的轮廓。怎么会是一成不变呢?熹微之时的天空是华贵的嵌着金边的黑,就像裁判官身上的长袍,肃穆而高贵。云层是那么的低,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房屋依旧笼罩在夜幕的阴影之下,池子里的水如一潭浓墨,又像密不透风的绸子。却在这一片漆黑中,地平线上的阳光如一道离弦的箭,将天与地分成上和下两个世界。雕像的尖端刚好穿过光线疾驰而过的痕迹,人像完美的容貌,在晨光中越发清晰。那是一天的开端。

      上午是明快的,富有生命力的时段。蓝的发紫的天空上有纯白的云,胖乎乎的好像悠闲漫步在牧场上的绵羊,倒映在水面上却成了斑驳抽象的色块。正午的钟声敲响后,在教会学习识字的小孩子们会一股脑地涌出来,喷泉附近的宁静如同落在水面上的阳光,碎成了满池的金黄。欢笑声惊起的鸽子成群飞舞,落下剪纸般的影子。每逢这时候他便会察觉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学生稍稍松了一口气,那孩子比满地的玉米粒更容易惹来鸽子的好感,毕竟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是鸟类的通病。

      傍晚是绚烂的时刻。太阳神驾着马车奔向西边,即使是神武的骏马,在苍穹上驰骋了一天也免不了疲惫。马儿喘着粗气,热腾腾的气流拖曳成了紫罗兰色的霞光,为小镇的房屋蒙上一层粉色的面纱。该怎样形容那种颜色呢?黛蓝中带着粉紫,东边更深沉一些,靛蓝的底色上如丝如缕的是墨色的云,西边却是未散去的明艳。他坐在钟楼影子的旁边,右手是一片海水,左手是一片火焰,他望着天空,却找不到二者之间的分界。

      唯独有一个场景,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所描绘,却从未被他得见。灰白的天空,阴翳如同未亡人的愁容,却意外地澄澈好像溪中的水。地上看不到影子,高耸的钟楼凝滞成了森冷,粉刷好的墙面是寂寂的白,街上没有匆匆而过的行人,没有肌肉贲张的抬着重物的壮汉,没有坐在墙角歇息的游客,连鸽子的羽毛都寻不见一根。喷泉落在池中的水激起了氤氲的雾气,弥漫着遮蔽了街角。好像仲夏的清晨,人们尚未从睡梦中醒来,天却已经大亮了。但他知道不是。这是记忆中北方的喷泉,他们从地下引来滚烫的泉水,在雪峰之间、蓝镜湖畔,在行宫之前、庭园之中,用最纯净的大理石砌成宏伟的石台与精致的雕像,让泉水在其中如缎带般萦绕。山间的空气是雪神女的呼吸,让意志不坚者沉醉,而忘却了人世。那气息拂过泉水时,便散成了洁白的雾。冬青与杉树在两侧肃然而立,椭圆的鹅卵石在地上铺开,他从雾中走过,好像巡视领地的国王。

      年幼时他和母亲住在一起。那是个雍容而端庄的女性,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捧着绘满彩页的书,坐在喷泉旁给他讲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话。这是他识字的方式,只不过那时他顽皮,圈圈绕绕的字符一个都没记住,反而拿指尖蘸了水,在大理石台上画起了小天使和卷叶草。他还记得自己养了条自称很有格调的龙,只有哈巴狗那么大,喜欢窝在宝石堆上而不是埋在金币里呼呼大睡。不,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如今在他的印象中,喷泉旁总是空无一人,白与灰在黯淡的天色下不分彼此,记忆模糊成了一片胡乱涂抹的石灰膏,好像长风卷着霜雪掠过冰河旷野,让人寻不到天与地,只有层次分明的白,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努力从记忆的深井中打捞起支离破碎的倒影,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在南方已经太久了,久得忘记了北方的阳光与风。

      3

      对于南方人而言,北方是个遥远的概念,而这种遥远,并非仅是地理意义上的。由圣城向东,越过无数庄园与城堡,随着漫山遍野的翠绿逐渐稀疏直至不见踪影,人迹罕至之处,是一片终年阴云密布的荒原。这片土地寸草不生,也无河流经过,倘若有人要打一口水井,也只能挖出累累尸骨和锈迹斑斑的盔甲与武器。南方人管这里叫边境,大意是文明世界的尽头,每年都会有无数梦想着财富与荣耀的人来这里寻觅。这些人或者挖掘出什么上古遗物、稀世珍宝,从而一举成名,或者带着大批追随者于此定居,在穷山恶水之间谋得一席生存之地,且自封贵族,以期在领地形成规模后能获得教廷的敕令,受封个边境伯爵之类的真正具有法理效力的传承头衔。

      而北地人则称这荒原为古战场。南方人认为大陆的文明始于神降时代,拥有沟通神明之力的巫师与祭司组成大大小小的宗教团体,占据一方领地,统率着数千乃至上万的居民,那便是社会最初的雏形。但北地人却知道,神降时代之前还有真神时代,那时世界是神魔之间的战场,信奉神明的人类和受魔族蛊惑的人类无休止地交战,天使与恶魔纷纷降临人间。战争持续了几千年,直至三名至高六翼天使中陨落了两名,而魔族最高统帅也不知所踪,双方这才偃旗息鼓。这片古战场,便是令日月失色的最终一战的遗址。上古时期一名最普通的士兵,放在如今也是威震一方的强者,无人知晓最终役究竟陨落了多少令人谈之色变的强大存在,只知道他们死亡刹那所迸发出的战意与决心,至今仍未消散。据说阴雨连绵之时,常有过于深入战场的冒险者在大地上氤氲的雾气中窥见当年战争的一角,心神为之所夺,再被人发现时已经变成了疯子,口中胡乱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语。古战场北起海滨之畔,向东南方延伸,与南部的山脉高地连成一片,成为了南北之间不可逾越的一道天堑。以战场为界,南方,是生者的世界,北地,则是亡者的故乡。

      如今的世界格局,大约是在神降时代末期形成的。当时传承通神能力的神降士家族土崩瓦解,新兴力量接二连三地涌现。先是源于贵族阶层的法师团体兴起,他们以自己的法师塔为中心,划出一圈土地,宣布自己的范围,其他法师便可井水不犯河水地与之平安相处。这些法师将帝国西部的领土切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也就是现如今公国的法理来源。而后是军人阶层在东部集结,划地为王,互相割据。后来这些雄踞一方的军团联合起来组成了个帝国,虽然继承古代帝国的名号,却并非帝制,而是推举最强大的军团首领为诸军团的共有领袖。教廷最初却是来源于下层民众之间口口相传的民间信仰,尊奉上古神战中天堂势力仅存的领袖、六翼大天使长所宣扬的正义与善良,救济贫困,互帮互助。后来在混乱年代这股力量逐渐形成一个严密的组织,并在之后的数次亡灵战争中成为南方诸势力的领导者,乃至于在和平期间也拥有举足轻重的政治影响力,去干涉各个国家的内政。现在南方人所用的光辉历,便是教廷所创,光辉纪元元年正式教廷典籍中所记录的组织成立之年,在圣典中又被称为奠基之年,因为在那一年由天使派下的圣徒在圣山之上放下了第一块石头,并以此为根基建成了后来的圣城。

      鲜有人知的是,神降士政权的消亡源于破坏性的内斗。在那场惨烈的同族相残中,作为失败者的掌握了黑暗、阴影与星辰之力的神降士们向北逃亡,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越过古战场,然而在寻找新的落脚之地时,他们却发现北地除了原先以为的冰原人、海豹人等野蛮民族外,另有一支势力已经扎下了根,那便是藏于冰山之后的亡灵。说来也是因缘巧合,古战场在漫长的夏季间是令人却步的,但到了冬季,弥漫在其上的诡异力量便会陷入沉睡,当年逃亡的神降士们能顺利通过,便是得益于他们恰好在冬季进发。而北方的夜晚,实际上也比白昼更适合人类的居住,何况还是一群视黑暗为盟友的人类。恐怕南方人很难理解,夏季的北方,最可怕的力量不是寒冷和狂风,而是光。不曾到过北方的人,无法想象那是怎样耀眼的光,以至于北方的蛮族有一种死刑,便是将受刑者的双眼用黑布蒙上,关在帐篷内一段时间,再放到冰原上摘下黑布,人的眼睛会因为无法承受那般强烈的光芒而瞬间致盲,此时再将这人流放,任凭多么能干的汉子都无法在冰原上存活。

      在极北之地,有一片巨大的冰架永不融化,被当地人称为冰河平原。在冰河平原以北,有高大巍峨的冰山如真正的山峰般耸立,其势之陡峭,通天彻地,如巨斧落下所致,又如神明降下伟力,刻意将冰山的侧面磨成了自己的穿衣镜。夏季站在冰山之前,天上地下,均是晶莹剔透的冰面,阳光直射其上,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再无其他。然而在冰山之间,有一条羊肠般窄小的峡谷直通内部,若不是在冬季时借着天上色彩缤纷的极光,断然是无法看到的。当年先辈们看到这样易守难攻的地形,便深入其中,却发现冰山环绕之中,有一座雄伟繁荣的亡灵之城,亡者如生前一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这座城市内外共有九道城墙,每一道内城都井然有序地划分出商业区、住宅区与行政学术中心,九道内城之间也有阶级差别,越往深入,亡灵的力量就越强。他年轻时曾去亡灵城求学,在最外一道城内行走,道路两旁可见贩夫走卒四处奔波,商人支着挡光的篷子大声吆喝,街角还能看见变戏法玩杂耍的艺人,倘若不是骷髅架子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他真要以为自己是走在南方沿海的某个城邦之中了。

      他的求学地点是在五道城内的一家古董商店。比起九道城的热闹喧嚣,五道城要冷清不少,顶多在广场附近会有几个音乐家驻足演奏,曲目高雅,令人心神宁静。这倒也不稀奇,蛮族很早以前便发现了亡灵城的存在,但惧于这种未知的力量,不敢深入,顶多在外围做些交易,市侩的亡灵自然懂得顾客至上的道理,故意将九道城打造得接近人间。而内部,却是他们自己生活的地方,也就不用费那些心思了。

      古董店的老板是个喜欢用福尔马林泡澡的骷髅,条件不足的时候也会用软毛刷子打理自己的骨架。每当这时候,那个大约生前就比较啰嗦的亡灵就会开始絮叨自己在古战场上的探险是如何的精彩绝伦。店里的一多半藏品都是这只骷髅不辞辛苦地从古战场上挖回来的,由于生前是真神时代的人,老骷髅在辨识古董上眼光狠辣,但在武力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弱者,连初涉冒险者行列的菜鸟也能拿着一把尖头镐将这个话痨的亡灵敲倒。因此老骷髅最常说到的段子,就是如何在冒险者眼皮底下装死来逃脱被还原成一把骨头的悲惨下场。不可否认的是,这只话桶确实带回了许多有价值的文物,以至于对于想要学习上古文字的他来讲,老骷髅的噪音攻击还是值得忍耐的。不过在这种环境下浸染良久,他也被迫听闻了一些亡灵战争的情况。

      4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猜测,一千年后的史学家们会如何看待百年一次的亡灵战争。双方都宣称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对于北地人来讲,野蛮而贪婪的南方人觊觎他们肥沃而辽阔的土地,才屡屡组成联军入侵。而对于南方人,邪恶的、不可饶恕的亡灵必须得到净化,这无疑是主的意志所指。当持有这两种观点的人遇到一起时,那场面可就有趣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他的学生的场景。

      那是一次不幸的传送失误。他以为他会在南方某个港口城市的不起眼角落现身,然后用口袋里的金币换取一个前往东方的船位。结果当空间乱流消散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圣城至高教堂的大门,门口两位手执长戟的卫兵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半天,才想起将他这个罪大恶极、亵渎神圣而且胆大包天的亡灵法师抓起来——那一串措辞强烈的修饰语是他从自己的审判书上看到的。对于教廷的抓捕,他表现得极为配合,虽然他的顺从让教廷的那群卫兵更加紧张兮兮,但那个时候他真正在心中惦记的,却是教廷的藏书。他非常确定教廷保留了一大批神降时代的手稿与专著,因为一个贫民组成的慈善互助团体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成长为拥有强大武力后盾的严密组织,最大的可能便是神降士家族内斗的另一群失败者假借宗教之名再度复活,重新参与到大陆的霸权争夺之中。不过这批藏品对于如今的教廷而言或许只有历史文物的价值,它们被放在某个镶满了水晶的大厅里供历代教皇欣赏,同时获取某种虚无缥缈的荣耀与自信。而他同样确定,那个大厅离他当时所在的位置只隔了几道墙,如果他贸然出手,试图在已经引起教廷警惕的情况下从圣城中央逃脱,他很怀疑那些脆弱的劣质水晶能不能抵挡住能量碰撞的余波。

      当他尽可能乖顺地坐在教廷分配给他的小房间里等待判决时,外面负责看守他的人,便是上一任教皇西奥多四世的教子、事实上的私生子,也就是后来成为他学生的那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男孩只有16岁,或许还更小,唇角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绒毛还没褪干净,目光却炯炯有神,带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意气风发与坚定不移。那时他的学生还相信着所有的亡灵法师都是见不得光的下水道老鼠,他们窝在阴冷黑暗的北方,隔着难以逾越的边境地偷偷窥探着富足丰饶的南方,低声细语着用最恶毒的念头策划着下一次战争的阴谋。对方也同样相信,这些阴谋只有在暗处时才会造成威胁,一旦被发现,就会如冬天的残雪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迅速地消融。

      他猜自己晒太阳的爱好一定让那个可怜的男孩深深地忧郁了。

      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是一种基础知识掌握不牢固带来的偏见。虽说亡灵会在阳光下被削弱——因此他们每年都要派人去亡灵城维持黑暗天幕的存在,但像他这样的亡灵法师,尽管外貌上对于他的年纪而言有些过分年轻了,终究还是人类的身躯,即使对圣光有些排斥,也是体质问题,就像花粉过敏一样。这些话显然让那个倒霉孩子更加困惑了。因此他并没有继续指出,现在居住在北地的这群人对于南方没有任何想法,几百年下来,他们早已习惯了北方的气候,何况北边最不缺的就是地,更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本质上北方的政权是个纯粹的法师政权,这些人的征途所向,不是尘世的领土,而是至高的真理。从他的角度看,亡灵战争实际上是因为夏天过剩的阳光和雨露让南方的人口变得臃肿,军功分封所形成的内部矛盾向外转移的机制也决定了南方王朝的中央权力需要依靠对外战争来维系,北地人只是奋起反抗罢了。

      公正地说,这是场永不终结的、没有胜负的战争。夏季只是中场休息的时段,几百年来双方之间互有胜负,但没有一次,南方人在战后将旗帜插在了北方的土地上,也从未有过,北方人将据点建在了古战场以南。然而近百年来,随着南方人对古战场的探索的日渐深入,土地争夺的天平开始向生者倾斜,过去往往是南方人积蓄好了力量,以正义和信仰为名对北地开战,而这次他回到北方,却清晰地感觉到内部弥漫着的焦虑氛围——也许从这一次开始,战争不得不由北地人挑起。

      战争,未必是源于征服的渴望。他曾经到过潮湿、贫瘠的西海岸,在大陆最南端的金色热土稍北一些的地方,在龙骨大船上工作的水手之间流传着东方的传说。乘船南下,绕过金色大地,穿过无尽风暴之海,待风平浪静之时,便能看到散落于东方玉海之上的珍珠群岛。这些岛屿分属于不同的势力,其中最为强盛的,是拥有黄金城的中央国度。那里的国王骄横自负,称黄金城为宇宙的中心,珍珠群岛的其他势力都是中央国度的附属国。国外将途径此地的商人与流亡的浪客都视为觊觎黄金城宝贵财富的小偷与强盗,因此商船只能在隔壁的兰芳岛停靠,在那里置购香料与丝绸,有时也会去稍远一些的哈西玛岛出售做工精美的铠甲和兵器。哈西玛人尚武之风浓厚,又对遥远的西方文明充满好奇,商人们往往能用华而不实的铁制品换来大量稀罕的宝物。然而在几十年前,哈西玛岛与中央国度之间却爆发了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最后自然毫无悬念地由强大的中央国度取得了胜利,但哈西玛岛主动挑起战端的原由却是众说纷纭。有些人说是愚蠢的哈西玛人妄图征服庞大的中央国度,也有些人说是因为中央国度插手了哈西玛岛与小黄金岛之间的纷争。小黄金岛陡峭的海岸崖壁下有盛产贵金属的溶洞,岛上的居民特别崇尚中央国度的文化,便仿造中央国度的首都造了座小黄金城。只不过这座城实际上是以砖石和泥土砌成,只是在房顶的瓦片上镀了层金,远远望去好像还真与正品有几分相似。小黄金岛和哈西玛岛历来敌视,或许最初是因为贪婪,到了后来却因为一代代的鲜血而变成了毫无理智的仇恨。这两座岛均在中央国度外围,大约黄金城的国王也有意平衡双方,暗中通过兰芳岛购买了一批军备秘密送给了已经处于灭亡边缘的小黄金岛,一举扭转了局面,让两座岛屿之间的战争陷入胶着。哈西玛岛或许意识到了中央国度不除,自己对小黄金岛的征服永远不可能实现,才有了荒唐的开战举动。

      他还听过另一种说法。其实在对中央国度开战以前,哈西玛人就对战争的结果作出了充分悲观的预测——他们开战,便不是为了胜利。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向中央国度所辖的岛屿发起了冲锋,并且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发挥他们在战术上的优势,以至于在战争的前半段,中央国度可以说是节节败退,损失了外围的一大批小岛,包括兰芳。直到战争后期,哈西玛岛的人力物力资源有限,才被中央国度反攻成功。而当哈西玛人落入注定无法挽回的颓势后,他们又非常果断地投降了。结果便是,中央国度稍稍受挫,但无伤大体,小黄金岛绝处逢生,哈西玛岛虽然承受着战败的屈辱,但实力大体上保存完好,然而兰芳岛上的势力却被彻底清除了。

      对于哈西玛人来讲,大国和小国之间的距离不是静止的,大国会因为其自身的优势越发地将小国甩在后面,这是个难以逆转的过程。中央国度富有万物,蒸蒸日上,哈西玛人再怎么努力发展,也无法追上中央国度,反而要坐视这种差距的拉大。即使不开战,中央国度最终也会因其无可匹敌的强盛而让哈西玛人不得不屈从,对于高傲而自尊的哈西玛人而言,这是不可容忍的。那么不若开战,通过战争遏制中央国度的发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时候的开战,不过是极端的恐惧和恐惧之后的绝望所带来的疯狂。

      当他的学生请求他回到北方继承皇位的时候,眼中也是同样的疯狂,那双深沉漂亮的海蓝色双眸下涌动的是同样压抑的恐惧与绝望。这也正是他之所以答应了对方的原因。

      5

      大约从他记事起,就隐约有这样一种明悟,他将要接替属于他父亲的位置。那是把冰冷的椅子,椅背上青铜铸造的浮雕硌得人生疼,那图案描绘的是天堂与地狱之争,尽管棱角已被磨得光滑,画面上的恶魔依然狞厉。扶手上是龙首的造型,须刺繁多,让人不知如何下手,整个椅子的基座是龙的身躯,长而有力的尾巴环绕着蹲伏的身体,五颗龙头分别在椅子的五个角落。与其说这把椅子是用来坐的,不如说是用来威吓下方匍匐的人们。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把椅子。

      逃亡到北方的这群人在政治上实在没有什么创意。神降士在大陆上建立起的统一的国家一开始是共和的,这种制度带着部落联盟的痕迹,每个部落推举一个长老,长老们谁也不服谁,只能坐在一起商量,谈判,交换筹码。随着众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的逐渐合并,最终掌握了可以左右大局的实权的长老只剩下了几个。他们彼此讨伐,征战不息,曾经有过某个长老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他想改变这种动荡的局面,就逐步收回了长老手上的兵权,换成自己派系的人去掌握。他的行为让长老们感到不安,以恢复共和的名义联起手来针对这个自命皇帝的独裁者发起一场阴谋。皇帝死了,那些得了他的命令拥有军队的人却被帝位诱惑着,没人愿意将权力重新交给一群仗着资历和家族势力的老头子们。他们拥兵自重,割据为王,又这样战火绵延了几十年,他们才接受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将帝国分成六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一个皇帝,对自己的领地拥有绝对的统治权。这个方案换来了几十年的和平,然后又是战争,但结果却是尴尬的,每一个派系里拥有贵族之血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无论哪一方取得了胜利,都找不到一个可以继承胜利果实的人。神降时代也就此终结。

      这群逃亡者沿用了神降士的帝制,也沿用了帝位传承的方法。皇帝将军中最有权势的人收为养子,皇位由养子继承,这样就可以避免军权分配带来的动荡。但是这群乌合之众首先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家族,都掌握着差不多的军事力量,那么谁能够服众、成为北方新帝国的第一任皇帝呢?当时有个名不见经传的星辰术士叫做克里亚苏斯,这个人自感无力参与到帝位之争当中,一直向北,本来打算找一个远离权势纷争的地方隐居,却无意间找到了藏身在冰川之后的亡灵城。获得了亡灵巫术的传承和千万亡灵大军的支持后,克里亚苏斯重返逃亡者的聚居地,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新帝国的首位皇帝。

      亡灵巫术的起源,在北方帝国内部也是个无解之谜。他在南方倒是听过一个有趣的传说。大概是在光辉时代之初,有一位出身高贵的白袍祭司。当时的教廷已经有了后来争权夺利的苗头,但这位白袍祭司并不参与其中,而是四处行走。那时候大陆的局势还比较动荡,神降士家族的覆灭,使得大陆上骤然出现了权力真空,什么佣兵团的头目,颇有名望的冒险者,都纷纷举起大旗,自立为王。到处都在打仗,人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而白袍祭司散尽家财,在各地建立起简陋的小教堂,花重金购来食物救济贫民,还救治战争中受了重伤的人们。祭司在当地招募愿意为教会奉献一生的虔诚者,教授他们神术,让他们主持赈济,又安排得到教会帮助的人在附近安置家业,教他们相信天堂,来重建秩序。这个人实力之高,恐怕连当时的教皇都不敢称自己在神术上比此人造诣更高,也因此,他所走过的地方,并没有流寇和残军敢来袭扰,甚至还要特意避开这片土地。

      然而随着祭司播撒光辉的范围越来越大,一个人再怎么强大,也难以兼顾如此广阔的地方,祭司便将自己挚爱的女人留在了东边,自己继续向西前行。这个女人叫做特丽莎,原来是个战地护士,医术高超,她与祭司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相识,志同道合之下心生爱慕,旁人便也如尊敬祭司一般尊敬特丽莎。相比祭司的高高在上,出身平民的特丽莎更加随和,有一次她耗尽了自己的神力之后,就在附近的一户农家休息,恰好一队骑兵路过劫掠,又怕留下的痕迹被祭司发现,惹来祸端,就放火将村子烧了。特丽莎没能逃过这场劫难,等祭司寻到她时,只剩下烧得发黑的残缺的骨架了。祭司震怒而又悲痛,却无力挽回,尸骸被破坏的太严重,就算他的神术再怎么高明,也无法将爱人复活。痛苦与愤怒让祭司越发质疑起神的意志,为何行善之人却不得善终?为何作恶之人却可享天下之权柄?究竟神的庇佑是留给那些善良虔诚之人,还是为手中沾满鲜血的恶人所拥有?地狱的恶魔窥到了信仰的裂隙,便在祭司耳畔私语诱惑,最终让祭司背叛了光明的信仰,走向了黑暗。恶魔传授祭司一种与神术正好相反的邪道,告诉祭司这样便可复活他的爱人,这便是亡灵巫术第一次出现在人间。

      这个故事被他的学生严厉地斥为异端之说。那时候他从裁判所收缴上来的一批巫术和异教祭祀用品中抽出了一张破破烂烂的羊皮纸,上面就用隐晦的语句抒写了一首歌颂这段凄美爱情的十四行诗。当他正沉浸在诗歌的意境中时,他的学生毫不客气地将羊皮纸夺去,丢到火中烧掉了。大体上教廷也主张亡灵巫术是恶魔用来诱惑世人才散播到人间的邪术,但要说第一名亡灵法师是教廷中人,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容忍的。何况教廷的典籍中从未记载过这样一个强大的祭司,类似的圣徒传说倒是不少,在他的学生看来,这个故事只不过是别有用心者编织的拙劣谎言而已。

      或许是裁判所拷问那个倒霉诗人的声音太过不堪入耳,他将这个话题继续了下去。这样一桩丑闻,倘若真的发生了,教廷自然要想方设法将其抹除,怎么会在典籍中记录下来呢?这点上他的学生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只好强调故事中有许多细节是不符合常理的。比如特丽莎虽然不得善终,但死后灵魂必然为天堂所接纳,祭司并不需要为此伤心难过。对此,他则推断特丽莎实际上是自杀的,那些骑兵很可能侮辱了她,之后放火其实是为了掩盖这段真相。对于自杀的人而言,天堂无路,地狱无门,只能化作怨魂在世上游荡。祭司无法复活她也是这个原因,躯体的破坏只能给复活术增加一定的阻碍,就算尸体全部化灰,按照传说中描述的祭司的力量,也有办法将其复活。但灵魂不在天堂就是另一回事了,神术就算再强大也无法找到徘徊人间的灵魂,只有亡灵巫术才行。

      这场唇枪舌战除了让他可怜的学生纯洁的世界观又崩塌了一小角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个故事显然是经过后人添油加醋各种改编所形成的,在很多地方迎合了听众的审美情趣。但这样的传说虽然屡遭教廷禁绝,却依然在大陆上隐秘的流传,这当然不是亡灵法师兴风作浪的结果,而是故事的起源,往往以其他的形式作为民族的共同记忆传承了下来。至于故事的原型是什么,当年的真相又是如何,却已经不可考据了。

      6

      对真相最有发言权毫无疑问便是克里亚苏斯本人,然而这位皇帝所讲述的故事却太过离奇,以至于无人相信。金色热土上流传着先知的传说,曾经凶悍好斗的德拉奇人会为了一小片绿洲而血流成河,但有一天一个自称先知的人宣布自己秉承至高神的旨意,要德拉奇人放下武器,关爱同胞,但那些拥有骑兵上千的大统领们依旧征伐不休。先知用了十年的时间将这些大统领们一一降伏,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势力,并开始向金色热土北部的蛮牛山脉进发,试图越过山脉的屏障抵达海风徐徐的长草漫野的翠绿之地。这些德拉奇人一度令大陆南方的人感到头疼,他们难以沟通,又怀着虔诚的信仰,只要先知一声令下就能悍不畏死地作战,如果不是先知的传承发生了混乱,或许大陆的格局已经被改写。南方人对德拉奇人的轻慢与误解让他们对先知的传说多加嘲笑,在他们看来,那不过是个拙劣的神棍,却将愚蠢的德拉奇人骗得团团转。北方人当中也有持同样观点的人,当克里亚苏斯说出亡灵巫术的传承后,就有人用德拉奇的先知来讽刺还未获得北方流亡者承认的克里亚苏斯。

      当时那位星辰术士是这样说的:我驭使亡者的权柄,是至高天使讳安蒂斯者所授。

      三位至高天使的传说为大陆上的人所共知。只是因为年代久远,许多细节已经残缺不全。教廷所侍奉的,便是记载中神魔之战后唯一没有陨落的正义天使提瑞尔。虽然北地人对于提瑞尔究竟有没有托梦给第一任教皇、命其人创建教会以传播天堂的光辉,通常是持否定意见,但北地人同样相信提瑞尔的存在,只不过至高天使会一直沉睡,直到下一次神魔之战的到来。而克里亚苏斯的这个说法却和过去人们对至高天使的认识相去甚远。

      根据克里亚苏斯所述,除了提瑞尔以外的两名至高天使在战争结束之时并未陨落,而是在黑暗年代,也就是通常认为的神魔之战以后、如今这一代人类文明发端之前的无信史时期,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阴谋而远离天堂、不知所踪。神魔之战实际上是以天堂与人类相对地狱取得了优势微弱的胜利而告终的,但战后三位天使在如何处理人类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象征着怜悯与宽容的蓝翼天使伊拉里斯率先出走,下落不明。于是提瑞尔便着手建立圣灵殿,要让拥有坚强意志的英雄们在死后能够进入其中,配享无尽荣光,还要让一心向善的人们在死后能够化作天使,永远生活在天堂,无需为凡世俗尘所苦。执掌最终秩序的中立天使安蒂斯却看出,提瑞尔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收集人间强大的灵魂,组成一支军队以用于下一次战争,而他对无休止的战乱已经厌倦。因此他来到人间,修改死后转生的秩序,让既不愿意前往天堂,又不想坠入地狱的人们可以选择留在人间。然而精神不灭是天地间自古存在的规则,物质的永恒变化同样如此,成为死后滞留人间的这些人们虽然获得了无尽的存在时间,却不能阻止身体的腐化朽烂,这样的存在,后来便被称作亡灵。

      对于中立天使的拆台,提瑞尔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正义天使趁安蒂斯修改规则后处于虚弱之机,率大军围剿草创的亡灵城,中立天使既要应对天堂大军的进攻,又要小心保护脆弱的亡灵,难以兼顾,最终安蒂斯陨落在亡灵城,而提瑞尔也遭到重创,不得不选择沉睡疗伤,无法再插手人间之事,因此之后的神降士们也只能沟通低位阶的天使。虽然中立天使已经陨落,但由于世间的秩序已被更改,他自己的精魂也得以存留人间。这个精魂以虚体的方式居于亡灵城正中的通天高塔之上,自号亡灵君主。他用残存的力量升起冰山,将亡灵城围在其中,不让尘世之人得以举兵进入,只留一条小道供旅者和朝圣之人行走,又在天上架起黑幕,不给天堂可趁之机。最后他将进攻中陨落的光之天使们复活成了死亡天使,用以守护这座城市。克里亚苏斯的到来带给亡灵君主以南方教廷崛起的消息,那精魂便将亡灵君主之位传给对方,同时将一部分死亡天使交给克里亚苏斯驱策,又传授其亡灵巫术,以换取一道契约,即克里亚苏斯必须保证信奉提瑞尔的人不能越过古战场,更不能发现亡灵城的所在之处,而后便与亡灵城的秩序之力融为一体。每逢冬季,古战场和冰山的天然防守能力会降到最低,为了履行契约,克里亚苏斯以及他的继任者必须发动战争,将跃跃欲试的南方人赶回他们应该在的地方。这便是百年亡灵战争的由来。

      尽管没人相信这套说辞,但克里亚苏斯所展现出的力量却让北方的流亡者们不得不屈服,将其奉为皇帝。不过因为亡灵巫术这个变量的存在,帝国的继承制度也不太符合最初人们的原意。原因无它,克里亚苏斯本质上是个权力欲非常强的人,他想在皇帝这个位置上永远地坐下去,因此他将自己转化成了巫妖。但是帝国的人不同意,要求他逊位,克里亚苏斯不得不妥协,因为他真正想统治的是帝国里的这些人,在亡灵城固然他也拥有无上权柄,但终究只是中立天使的代言人。然而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克里亚苏斯玩了点小花招,他没有选择一个在军中最有威望的将领,而是选了马克西米努斯,一个名不见经传而且性格软弱的人,然后毫不犹豫地退位。这样一来谁都看得出马克西米努斯压根只是克里亚苏斯摆在台面上的傀儡,真正掌握大权发号施令的,其实还是躲在行宫里号称退休的老皇帝。

      马克西米努斯虽然并不为双方所放在心上,但他的儿子,康斯坦丁,却是个厉害的人物。马克西米努斯并没有修习亡灵巫术,只有正常人不到百年的寿命,当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克里亚苏斯又跳了出来,将一个叫做弗拉维弗斯的小人物指派给马克西米努斯作为养子,以继承皇位。这样的举动自然遭到了流亡者传统势力的反对,这个时候康斯坦丁就站了出来,以“黑魔法复兴”为名义,将传统势力聚集起来,对刚刚登上皇位的弗拉维弗斯发动复辟战争,理由是北方帝国自古以来便是黑魔法的研习者为了抵抗南方势力的迫害所建立起的自治政权,不应该由亡灵派系的人占据帝位。

      虽然别人都不把克里亚苏斯讲的那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当真,康斯坦丁却对其表现出了足够的重视,这也让他找到了克里亚苏斯的弱点——对于既不信奉提瑞尔、又对亡灵城没有侵犯之意的人来讲,死亡天使其实根本没有杀伤力。这些神智尽失的无头天使顶多保护好亡灵君主的继承人不被杀害,对于争夺领地却是毫无助益的。很快康斯坦丁便取得了绝大多数帝国领土的实际控制权,克里亚苏斯也只能承认其为帝国的新皇帝,勉为其难地以军区首领的身份甘受康斯坦丁的指挥。

      很大程度上,康斯坦丁对于至高天使的传说只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但他却相信,在他的父亲、准确说来应该是养父、克里亚苏斯人生中的某个阶段,确实感受过第一任亡灵君主的意志,而且那位亡灵君主所拥有的力量,恐怕是超出所有人想象的。

      7

      那一年第五次亡灵战争已经走过了三十多个年头,他没有办法继续坐在后方安全的地方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康斯坦丁的继承者里希尼斯是个没有什么统治能力的家伙,黑君王本来想将皇帝之位传给他的长子克里斯,并由此确立嫡系继承的制度,以永久地将统治权归于黑魔法的研习者一派。当时黑君王权柄煊赫一时,连克里亚苏斯都无法阻止他改制,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就在克里斯已经在父亲的安排下统领一方之时,宫廷内却爆出了一幢惊天丑闻。具体真相已经不得而知了,大概就是雄心勃勃的黑君王在古战场附近建设据点以准备反攻南方光辉庇佑之地时,他的第二任妻子,年轻貌美的菲欧娜找到了他。不知道那女人说了些什么,康斯坦丁立刻带着精锐部队回到帝国首都,将他的长子拖出来不由分说地斩了。这样一件事自然令所有人震惊、难以置信,于是康斯坦丁的母亲,已经老得皱成橘子皮的女巫海伦娜向她的儿子发出质疑。这母子二人在皇宫内对峙了半天,结果康斯坦丁出走,跑到深山老林里面隐居起来,不见外人,而海伦娜则自我放逐到东方荒芜之地。据传说那一天菲欧娜在浴池里溺毙,收拾尸体的人怀疑她有了身孕。

      这样一件事情留下了两个隐患,黑君王到底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隐居之前还指定了个继承人,就是当时远离政治的里希尼斯。这个人选指派的很有深意,帝国内向来派系林立,本来以克里亚苏斯为首的亡灵派系和以康斯坦丁以及他的长子克里斯为首的黑魔法派系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上,但黑魔法派系的领导层骤然撤出,就打破了这种平衡。暂时处于上风的黑魔法派系短时间内找不到一个可以服众的人,而亡灵派系的人又对帝位虎视眈眈。里希尼斯并不属于这两个派系,而是一个十分边缘的势力、阴影派系中的放逐者,换句话说,里希尼斯压根不是个法师,而是个剑客。黑君王玩了这一手,就把长期处于中立但实力不弱的阴影派系给扯了进来。另外两派既无法反手之际将阴影派系灭掉,又不可能将里希尼斯当成傀儡任意驱使,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去拉拢阴影派系。原本接近分崩离析的帝国终于勉勉强强地凝聚在了一起,但这样的权力结构是不稳定的,下一个百年的冬天来的又早,结果就导致了亡灵战争爆发之时,帝国内部还在内讧,更糟糕的是,这场内讧直到战争末期里希尼斯战死沙场才算告终。

      另一个隐患则在海伦娜身上。女巫这样的存在,实在是不应该乱跑。因为女巫是命运女神的侍女,命运女神终日坐在纺纱轮前编织着命运的轨迹,站在旁边服侍的女巫便能看到未来的某些迹象。但女巫应该是沉默的,不能扰乱命运的行进,而海伦娜跑了出去,她的行为就很容易受到更高意志的干涉,连她自己也无法堪透,更别提阻止了。总之就是在海伦娜离开帝国十多年的时候,她在东方的一处古战场上挖出了点了不得的东西,惹来了教廷的追杀。她只好往回跑,寻求帝国的庇护,但那样东西又引起了东方游牧部落的关注,最后就导致了教廷和游牧部落放下成见组成了联盟,携手向帝国进攻。腹背受敌,还平添了一个未曾想到的敌手,帝国当时处境堪忧,如果不是长达四十年的冬季在后期极大地削弱了敌人的力量,或许当时帝国就会被游牧部落的铁蹄踏平。

      这个引来三方关注的宝物,叫做伊拉里斯的凝视,具体和蓝翼天使有什么关系不得而知,但海伦娜说它应该是这个名字,女巫的话自然没人敢质疑。而这个宝物有什么用途,帝国的人也不是很了解,因为海伦娜回到帝国后没多久,东方防线就宣告崩溃,教廷势力里的一个叫做萨沃伊的人将伊拉里斯的凝视给窃走了。不过教廷没有声张,而是宣传宝物依然留在帝国手中,哄骗游牧部落继续进攻。萨沃伊带着宝物潜回南方,战后才公开这则消息,那时候他已经跑到了西海岸,游牧部落也只能干瞪眼。之后萨沃伊就代表教廷跟金色热土上的先知后裔签了个协议,在蛮牛山脉的最高峰龙牙山顶上建一个神庙,把伊拉里斯的凝视供在那里,由教廷的人看守,以换取金色热土上的军队不得越过蛮牛山脉。先知后裔答应了,因为宝物的作用非常明显,在繁茂丰饶之地尚且看不出来,到了蛮牛山脉,仅仅是谈判的那几天时间,山脚下荒凉的戈壁上就开始冒出青草,空气也湿润了不少。只要伊拉里斯的凝视一直存放在那里,数百年来引得金色热土上的人们自相残杀的最重要的因素,水的稀缺,也就不复存在了。

      彻底解决了金色热土上的威胁,萨沃伊在教廷里的声望也是水涨船高。不过萨沃伊本人是个武者,寿命不长,他的政治威望所带来的好处自己并没有享受到多少,而是全部留给了他的儿子,西奥多,也就是后来的教皇西奥多四世。萨沃伊原来是欧洛斯王朝边陲一个小小的伯爵领的领主,经过这件事后,教廷将因为伊拉里斯的凝视而建立起的教区封给了萨沃伊管理,这人的头衔也就随之升到了公爵。因为地理位置便利的缘故,萨沃伊私下还与先知后裔有着不少的贸易协定,短短几年内,萨沃伊便从一个乡下领主成为了富甲一方的人,连带着训练出了一批属于自己的彪悍骑兵。这支骑兵,后来便成为西奥多将家族势力发展到圣城附近的主要力量。

      这些都是后话了。他参战的那一年,帝国正因为双线作战而疲于应付。他的父亲克里亚苏斯向来主张他应该专注于个人实力的提高,而无需参与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才需要拼得头破血流的战事。但前线频频传来的失利消息让他倍感煎熬,无法继续遵从父亲的旨意。事实上他很难说的清自己对父亲的感觉,曾经的亡灵君主,昔日帝国人无不敬畏的皇帝,如今只是把干瘪空洞的骨头架子,在黑铁打造的王座上落着灰,直到蜘蛛网结了厚厚一层,才吱嘎作响地动弹下身子。童年的记忆中关于父亲的一部分是缺失的,一直等到他长大后四处求师学艺,才从别人看待自己的畏惧却又带些同情的异样眼光中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命运或许和懦弱至死的马克西米努斯没有什么区别,更为不幸的是,自己即使能够继承帝位,也是百年以后的事情,纵使有皇帝的荣耀,又能享受多久呢?然而那时候的自己,年轻,冲动,又看不清未来的方向,时常被情感所左右,仅仅是因为学业上的长期停滞不前所带来的沮丧和对同胞以及祖国未来的担忧就让他忘记了父亲的威严与不容置疑。这一切的一切,是他在不知天高地厚地爬上了行宫后方的山顶,来到了父亲常年居住的行宫门前,才想起的。然而这时,他已经无法允许自己退缩不前。

      青铜的大门在低沉浑厚的风声中缓缓打开,他的面前,是一条艰难的试炼之路。

      8

      他来的时候正是子夜时分,大殿的穹顶以纯净的水晶制成,站在厅中就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夜色,莹润的满月散发着迷人的银色光芒,如同泄地的水银一般铺满了整个厅堂。地板不知是什么材质,走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跫音,那声音绕着大殿的十二道螺旋立柱走过一圈,才会回到自己的耳畔。他站在门口,深邃的黑色地面与大殿尽头的阴影连成一片,如同立于茫茫宇宙之间,尘世的一切喧嚣都离自己远去,只剩下寒冷的孤寂。举目四望,只有星星点点闪烁的银辉,那是嵌在地板上的钻石,凝视半晌,他勉强辨认出一些自己熟悉的星座。那里是熔炉星座,主星应该是一颗黯淡的红星,说是黯淡,也只是他们这些陆地人的错觉,那主星远在不知多少光年以外,其光芒却能被他们得见,不知近了看该有多么明亮。稍远一些的,则是哑铃星座,炽亮的蓝白双星永恒旋转。当白星旋转到朝向熔炉星座时,星辰术士可以借助手中的星盘调动星力,将红星与白星相连,所产生的浩瀚磅礴的星力会穿过无尽的虚空,在星际间划出一道岩浆般赤红的轨迹,用比光更快的速度抵达陆地,其剩余的能量,大约足够点燃一根蜡烛。

      通常来讲,星盘越大,能调集的星力也就越庞大。在南方的那段时间,他嫌弃教廷发给他的火镰实在难用,就自己找材料做了个简易的星盘,用来点灯倒是可以,入夜了寒气重,想燃起壁炉,还是得找人去取火。然而那简陋粗糙的道具,可不能与地上这恢弘的星盘相比,他不禁暗自计算起如果发动整个星盘,大约能调集多少星力,产生怎样的效果,结论是,如果教廷敢把完全防御的圣城搬到山脚下,恐怕也会在第一轮攻击下灰飞烟灭。显然这是他的父亲最后保命用的撒手锏,也难怪从权力斗争中败退后,这位昔日皇帝便将自己关在这殿堂之内,一步都不肯迈出。

      想到这里时他不禁有些怜悯,与哀伤。曾经雄踞山顶的巨龙,终究要让位给新兴的少壮,从而失去奔向太阳的光辉,狼群魁梧而强大的王,最终下场无非是被逐离了群落,踽踽独行在荒郊僻岭,人世间呼风唤雨的皇帝,到了晚年也只能独居在深宫中,惴惴不安地恐惧着新皇的权柄。他和他的父亲并不相似,如果可以选择,他或许会在法师塔内孤老终死,权力、荣耀,对他而言如同掠过的晚风,或许曾经在他的鬓角留下了些许凉意,却不过是人生中不值得一提的微小之事,转瞬间便忘却了。因此他也不能理解,父亲明明对亡灵城的生活不屑一顾,为何却要将自己转化为不死生物,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贪恋数百年的荣华?

      然而当他走到父亲面前时,他却意识到,他错了。那具结满了蛛网的枯骨倚在王座上,依然带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帝王之势,好像那种威仪与意志,洞穿了生与死的界限。他的父亲沉默着,如同过去的上百个日日夜夜,而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之前打好的腹稿早已化为乌有。因此他便坐了下来,在台阶之下,就这样仰望着父亲。

      夜晚短暂,月白的天空取代满天的星光之后,大殿呈现出了饱经时光雕琢的沧桑质感。那好像是种幻觉,随着流云落下的阴影在立柱与镜面般的地板上拂过,有些东西失落了,还有更多依旧沉淀在时间长河的最深处,任凭岁月的冲刷兀自巍然不动。他渐渐爱上了这里,仿佛坐在天与天之间沉思着,明明还有重力却有种轻盈的感觉,好像灵魂插上了翅膀,累赘的□□已经被抛弃。总坐在书桌前计算和阅读,心灵或许也会和书架上许久未动过的厚重书籍般蒙上一层尘埃,然而在这里,他感到自己的心境如同那池水一样澄澈的地面一般,纤尘不染,万物不滞。是否父亲仅仅是因为爱着这样的感觉,才在雪峰之上、最纯净的天空之下,建起这样一座大殿,检阅着日月星辰来来往往,仿佛驾着马车在宇宙中巡视的皇帝。

      他知道不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他听见父亲开了口。那声音嘶哑难听,如同漏风的蛇皮袋,又好像是拿着骨质的小锉刀在龟甲上剔着什么,他看见那把骨架没有哪怕一块骨头移动分毫,却是不知道父亲究竟如何发声的。话语的大部分内容,他都听不懂,里面夹着在活人的世界中失落已久的古代语,他知道父亲并不是在对他说话,那更接近自言自语,某种神经质的絮叨,像是焦躁的人在踱着步子,有时又像是对着某个他看不见的人怒吼着,那愤怒让整个大殿都颤抖起来,随即又变成绝望的哀求,带着不甘心的悔恨。然而他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谦卑的低语,又在不断地重复中变成了某种狂热的口号。

      那句话是这样的:陛下的意志,高于一切。

      克里亚苏斯虽然暂时向新继任的皇帝低头了,但绝不代表这位曾经拥有着无上权威的皇帝会服从另一个人的指挥。不,哪怕是黑君王都得不到这样的卑躬屈膝。他知道只有一种可能,这是一场只存在于意识之中的毫无退路的战争,那个无人相信的传说是真的,能让父亲如此对待的,只有将亡灵巫术传给生者的亡灵君主。然而那个在父亲的说法中,已经与亡灵城的秩序融为一体的曾经的天使之精魂,恐怕并没有安分守己地在冰山环绕中沉睡,而是借助亡灵巫术找到了某种重返世间的通路。

      他突然理解了地上这经天纬地的星盘究竟是用于防范怎样的敌人了。

      许多年以后,他遇到了另一个据说在神魔之战中陨落的凡人不可企及的存在,才了解到父亲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可笑的徒劳。那种在无可匹敌的强大力量下战栗、瑟缩,却又因着内心的尊严,强行站起反抗的意志,却又让他肃然起敬。他和父亲之间那道他曾以为永远不可打破的隔阂,竟然如春季到来时的冬雪,就那么消散了。那时他远在南方,隔着千山万水遥望父亲居住的那座山顶,视野内是一片空茫,可他却仿佛感觉到,从未与他亲近过的父亲就站在他的身后,以从未有过的慈爱与严厉,为他撑起了一道意志的墙。

      然而当时的他,对于这样的概念还是懵懵懂懂,只是骇然感受到某种至高的、凡人无可阻挡的力量在这个世界的上方坚定不移地运转着,那是命运女神的纺纱车,依着节奏沉稳而有力地转动着,命运的丝线将一个人破碎而残缺的一生串联起来,又将无数人的未来编织在一起,绘成命运的图卷。他仿佛是那初冬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最终无可避免地落在下方尚未冻结的河面上,任凭湍急的水流将自己裹挟,浩浩荡荡地奔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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