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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销金砥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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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陵侯的想法其实与巫毕一样,而在和项识兵讨论了一夜之后,也达成了共识。项识兵与田单虽不愿被牵扯入皇权之争,但对于目前这种处境更为局促,张泉辖区,若是公主一家出了半点闪失,他二人可是成了铁定的替罪羊了。
谁都想得明白,当今皇上无后。自呈宇十五年皇夫离茂谢世以来,宫里虽前前后后有过几个男侍,但皇上似乎都未有再续皇夫的意思,因而也没有嗣君的打算。
但是,皇上却有两个胞妹和三个兄弟,宁和长公主、云和长公主,顺王、平王以及恭王。两位公主自是从未和过脸,而顺王自前去得了一名公主之后,也颇有些蠢蠢欲动。
这厢暗里争斗,而皇上那边的意思却模糊得紧,态度也一直冷冷淡淡,要说立储的倾向,指不定还是而今的这位血统上稍远的宝庆公主来得多些呢!甫三岁便即亲赐封号,再加恩宠赏赐,都在传递着一种信息。
这种信息,对于方从高原下下来的小公主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因而逃,成了迫切的使命,对方连朝廷的官员都敢射杀,可见必杀的决心与来头之大。项识兵虽是武将,却拥有相当的政治敏感度,稍一思量,便与田单就逃亡入都的路线和顾音商量起来。
然而一切并未来得及真正执行。
第二天天一亮,张泉城中忽然来了一队五百骑的精骑,明幡执帐。先行官至城门下,轻轻一扬手,止住部下,冲着守城小吏扬声道:“本将桑株守将徐寅,奉旨迎公主入都。请开城门!圣旨在此!”他将怀中明黄缎子的圣旨拿在日光下一晃。
守城小吏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自己的头儿明明昨夜才吩咐戒严的。这群边吏听的是将令,于圣旨这玩意儿,只听说过没真见过,这会儿根本没有轻重之分。
好在有个机灵的赶紧跑去通了信,片刻后,顾音、项识兵与田单着了一身官服来迎旨。
给顾音的旨意相当明白,即刻由眼前这位徐将军护送出发,前往天都,务必在中秋之前抵达。而另一道,给项识兵与田单的旨意就相当令人费解了,居然是玄虎符下的调兵令!
玄虎符下,调的兵马是千骑以上的规格,这便是要张泉整一支五千骑的兵马全数出动了。这就意味着有一项与至少两千人马的敌兵交战的任务落到了张泉守将的头上。
项识兵吸了口气,接过圣旨不由问:“徐将军,皇上这旨意是为何?”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敌人是谁?
徐寅板着脸,面无表情地朝他看了眼,拱了拱手,“本将不知。项将军依旨行事即可。”话落,他就将脸朝向顾音,“侯爷请速速准备,千万莫要误了行程。”
顾音心中着实惶恐,怕的途中又出事端,然而眼下有了这道圣旨,只怕是项将军也不会再维护己方。这一急,自然动作过猛,挣裂了伤口,身形就往旁处一捱。
“爹爹受了伤,眼下赶不了路!”蓦地一声娇喝自城门下响起。几人抬头一望,原来小公主正坐着简车过来,撩着那挂车帘子,皇室特有的狭长凤眼中是一抹不自觉的威严。
“芳儿!”马车里还有一个温软的声音,轻轻喝阻了女儿,但此时的女儿显然更关心父亲的伤势,没有理会母亲想来拦住她的手,径自跳下马车,昂着小脸走到徐寅身前。
“你是何人?”
徐寅微愕,即刻行了军礼,“末将桑株守将徐寅,参见公主。”
“免礼。”仪芳板着小脸,不会迂回,就直接道,“徐将军方才说要我们即刻起行,可知昨日我们才遭了伏击,朝廷派来的宣旨官尽皆被杀,爹爹受了重创,这要如何赶路?”
“伏击?宣旨官……”徐寅猛吃了一惊,然而惊异过后,他眉目间又闪过一丝凌厉,“启禀公主,圣上有旨,还请恕罪。”
“大胆!”仪芳猛咬了下唇,“皇上招我们入都是为了抚恤家父,又岂是让尔等押送的!”
此话一出,众人都一个机凌,既惊于小公主的威仪,亦佩于小公主的大胆。
“末将不敢!”然而徐寅却是抿紧了唇,神色肃穆,“末将只是奉旨行事,定要中秋之前将公主一家平安送入天都。”
顾音本静静地看着,想女儿搅一搅局也好,但听到徐寅坚定地说出“平安送入天都”六字之后,他就放了心,舒了口气,他止住还欲再说的女儿,“芳儿,徐将军说得对!爹爹虽负了点伤,但这本是皇上传召,岂可误了时辰!”他望向徐寅,那张沉肃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但不知怎地却能让人放下心来,“如此,就拜托徐将军了!”
看了眼顾音,徐寅抱拳一礼。
项识兵看着仪芳一行换了马车,由徐寅护送着出城,骄阳下,那五百骑兵队列井然,神情肃穆。
田单望了会儿,轻叹了口气,“识兵,你瞧这五百骑怎样?”
“精锐中的精锐。”项识兵目光深沉,“如此阵仗,他会真不知道皮什南伏兵一事?”
远行的车马渐渐被扬起的尘飙掩去行藏,田单忽而一笑,“不是他知道,就是上面一早就料到。”他回过头朝项识兵看了眼,“那辆马车可不简单。”
辐轴都是加固的,车型虽与普通的毫无二致,但那辙印却明显深了些许,车上人未加多,那势必就是车身上了加了厚板,甚至是钢板。
“五千骑,三日内兵围姑墨城……”项识兵目光追着一只盘旋于晴空下的鹞鹰,“皇上到底有何目的呢?”
田单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末了只是低头一笑,“识兵,看来我与张泉的缘分就到这儿了!不知咱俩这辈子还能不能碰上,这一回,老哥哥就敬你一杯酒,算是饯行吧!”
话极突兀,项识兵却并未讶异,只是将追着鹞鹰的眼微微一细,“保重!”
张泉镇的守营里,一声号响,恰似塞外雄鹰嘷鸣,五千如狼似虎的健儿就飞驰向正北的汉腾格里雪山。烈日下,圣洁的雪峰舒展着双臂,像要将那座小城紧紧地保护起来。
校尉宗镇赶马赶得最带劲,片刻之后便追上了项识兵。因平日里最得项识兵喜爱,因而说话间也笑嘻嘻的,“将军,我们这是去赶哪一趟呢?约合姑墨一起打匈奴人吗?”
项识兵冷冷地扫他一眼,全无平日的半点情分,“宗镇,令下你的职责是什么?”
宗镇一愕,继而像是明白了什么,立时一提辔,抱拳道:“是!将军!”
姑墨城北靠天山汉腾格里峰,雪山的融水润泽着这片土地,密集的水网滋养着广阔无垠、郁郁葱葱的肥美农田和绿洲。这处塞外江南驱散了战争的硝烟,经营出一片繁荣。
大街小巷穿行着掮客与小贩,店铺林立,兜售异地的物什。一直隐藏行迹进行苦练的士兵们,甫一进入这处西域繁华场,自然被绚花了眼,即便采买军中粮食,亦是多作流连,不舍离去。
一个小兵挑了一担子甜瓜与甜菜从铺子里出来,便叫一阵轻快飞旋的乐声留住了脚步。新奇的、带着异域风味的音乐让这位汉家儿郎不禁嘴角勾起,入迷地侧耳听着。
忽然头上被猛地拍了一记,小兵回头怒瞪,又马上一缩脖子。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军官样的年轻男子,身侧跟的正是小兵的头儿。头儿脸色阴沉,八月未尽的暑气衬得脸上那道血痕红得几乎映出血来。
“混蛋!是你发呆的时候么!”头儿大声骂了句,飞起一腿就往小兵小腿上踢去。
小兵连痛也不敢叫,飞快地一低头,挑起担子就赶紧走人。
一旁一直没出声的年轻军官冷冷地看着,阴郁的脸色并未有所好转,“克孜尔、莎居那儿没什么动静吧?”
“是,只是皮什南那边的情况一直不明。张泉似乎一直严兵把守,一点消息都没能透出来……”恭谨地回话至此一顿,又补上了一句,“不过,似乎打听到葱岭去了,传回来一个古怪的消息。”
年轻军官侧眉,“葱岭还能有什么消息?”
“高陵府旧府鸡犬不留。”
“嗯?”年轻军官猛地停下脚步,剑眉一收,深思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属下也一直想不明白。”那人抬了抬头,血痕在日光下一闪,狰狞恐怖,“小安将军,是不是要向蒋老问个信了?”
年轻军官抿紧了唇,似乎也有些犹豫,沉吟片刻之后,他一扬手,“不妨!张泉一日不撤防,就意味着我方未被发现……这儿的两千私兵是姨父偷偷养着的,整个碧落除了那一位,还有哪个外人知道!葱岭的事有蹊跷,但与我们无关,谁知道是不是那两个女人犯的浑……”
话音方落,忽然有快马疾驰而来,年轻军官脸色一变,看着马上的斥候翻身而下,喘着气在身前一礼,“报!有几千兵马正往姑墨城驰来,意图不明。”
年轻军官心头一跳,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姑墨城的行军司马一脸土色地赶了过来,那神情简直是快哭出来了,“小安大人啊!这、这可如何是好?方才、方才我手下的已经瞧见了,是张泉前锋营的人马啊!您到底惹了什么事来哇!”
年轻军官眉宇紧锁,“慌什么!他张泉守将突然发兵,定没有旨意,数量又上千,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当叛逆处。你怕什么!有我的人在,还能保不住你!”他将手中的马鞭攥得紧紧的,目光强自镇定,然而心头已然发虚。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他隐隐感觉一些不对劲了。
他呼吸急促地来回踱着步子,踱了三步,猛然抬头冲下属道:“拿着我的印信,马上去龟兹守将郭寿那儿,让他火速来援!”他边说边解下腰间挂着的圆玉坠儿,上头居然是一方印钮。
属下接过立马就飞身上了左近的一匹快马,连着三鞭,急驰而去。
姑墨行军司马伍元被这句话吓得脸色灰败得一如这塞外的沙尘,“小、小安大人,他、他可是张泉的前锋营啊!皇上、皇上一定有旨意……”
“旨意?”年轻军官冷哼一声,“只要没有旨意不就行了!”语罢,他将手重重地搭上行军司马的肩上,阴沉的脸上勾带了一抹寒意,“伍大人,咱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姑墨城里的兵马也有不少吧……”
伍元被他这一搭吓得腿都软了,呆呆地站了会儿,才哆嗦着从怀里摸索出一枚铜鱼符,颤颤地递了出去。
“伍大人果然明白事理。”年轻军官笑了笑,随手接过收在怀里。此时的他已全然镇定下来,未知的凶险正在逼近,但他似乎已经有恃无恐。
夏墨是个喜欢出奇兵的人,而这一回,他接到了一份更诡奇的调兵令。他抹了抹辛苦留了一年的络腮胡,比鹰眼更锐利的灰色眸子紧紧盯着摊在马鞍前的军图,嘴角勾起一抹极为怪异的笑。
“娘的!守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都两年多了,总算今天来了场带劲的!”他笑骂道,端起属下端上的酒碗狠狠灌了口,一抹嘴巴,吼道,“小子们!准备上!跟老子去玩他一票!”说罢,利落地翻身上马,提辔一勒,马嘶鸣着人立而起,极是英武。
校尉见他这副模样,也是嘿嘿一笑,“将军总算找到乐子了!”
“可不是!都快八月中了,过了汛期,那条鸟道该能走了吧!”
那校尉含笑点头,“是,属下已经打探好了,沙图古道五天前水刚退,现在走人已经没事了!也真是巧!今年雨水不足,这天虽热,沙图河水倒没怎么暴涨。”
“这老天爷算得准!”夏墨眯着眼笑,眼神有些深,似是别有所指。
“将军,咱这要打的是谁啊?”校尉将马绳稳稳地勒住,小跑着跟着他。
夏墨笑意一敛,这满脸虬须的脸上便生出几分不怒自威来,“打是谁?自然是那些找死的人!”他语声一顿,“传我将令,火速穿越沙图古道,明日午时未达姑墨城西漠林者斩!”
“是!”校尉得令,立时传令下去。
午时刚过,夏墨已率三千骑兵抵达姑墨城西的漠林。隐迹林中,他瞭望着前方的姑墨城,眉心一锁,“这是哪部的?拣个人去探探!别错打了狗!”
片刻后,斥候就回来了,“报将军,前方是张泉前锋营的人。”
夏墨嘿嘿一笑,“呵!这可热闹了!这老天真他妈能,什么都算到家了!”他一挥手,“得!赚不上这姑墨城,咱就打他的援!接应一把老哥们!”他摊开军图,手里比了比,“传我将令令,往东向龟兹进发,在拉玛岭下埋伏,有人强闯就打扁他!”
林间鸟儿狂躁,铁骑驰过时尘飙满天,像是一股沙暴疾向拉玛岭卷去。夏墨一马当先,边跑兴奋得直笑,“他妈的!这狗日的沙尘!台台尔有克孜尔挡着,嘿!看这回姑墨城里的那只鳖还不给逮住!”
这一次的“姑墨兵变”就像是投入天都这片静湖中的一粒石子,荡出牵连极广的波动。而这波动就在宝庆公主入都的那一刻正式浮上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