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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妖星现世·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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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宇十五年春,惊蛰,天晴无云,蛰伏一冬的万物舒展地醒来,短暂地望望碧瓦似的蓝天,开始生计的奔忙。
桃塘里的桃花初绽芳蕊,清流夹着鲜活的香气,半片青山半片影红地从容淌去。明艳的侍女端着精致的玉盅穿花拂柳地进来,袅袅婷婷就如那树桃花,轻轻绽放。
侍女行到门前,轻轻唤了声:“皇上,药好了。”
“端进来。”外屋里传出谦中冲和的应声,不扬一分,不沉一分,只有谨守分寸的适度。
“是。”侍女一手托盘,一手轻推雕花木门,门几乎没有声音地被推开,那侍女朝着外屋站着的内侍躬了躬身,“入墨公公。”
内侍回过脸来,淡垂的眉角人如其名,就像墨色浓浓地在纸上晕开,那张偏于淡色的面容上便有了提神领气重笔。“嗯,先搁着,等一会儿再送进去。”
话音很轻,却相当清楚,侍女正要应“是”,里屋已传出几声咳嗽与温柔的语声。
“桃花开了,我们说好的,你要在桃花树下为我作画。”女声显得十分的温柔,如同最轻软的棉花焐在胸口。
“咳咳咳,是、是啊。桃花开了么……真快啊……”憋不住的咳声打断了带着美好回忆的话,让一切都显得萧索起来。
微微一阵沉默,女声又起,“离茂。”她轻喊了声,语气消去了绵软,但还残存着淡淡的温柔,只是,让一切都静默下来。
“……嗯。”带着咳声的嘶哑轻应。
“我一直以为你会陪我到一起进皇陵。”淡淡的,像是长久的压抑,一切都不再执着。
咳声一顿,“我也想。”苦笑与叹息杂揉在里边,让人听得微微皱眉。
“可你毕竟没坚持住!”顿了顿,像是无声地笑了下,“所谓圣药也不过如此……”
呼吸骤然急促了些,“圣药?什么圣药?难到是三年前……”
似乎还想继续什么,然而外屋那扇雕着桃花仙子的木门却被推开,那力道带着些急促,因而在静谧中发出一阵“吱嘎”声,入墨抬眼,深浓的眉线微微一聚。
来人带着匆色,草草扫了眼入墨,点了个头。
入墨当即跨入内屋,头也不抬地躬身道:“皇上,识频有要事禀报。”
女皇从榻边抬起眼,手却一直握着榻上躺着的人,眉宇间有些微的疲倦与冷淡,“叫他进来吧。”
“是。”
片刻,识频跨着干脆利落的步子进来,行了礼,简短地道:“皇上,巫策天正卿巫易上了道本子,说是天象异变,有三客星犯太微,守之三十日……”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下意识地往君前瞥了眼。“主与君主有关,皇上是不是……”
女皇听到这里,不耐烦地一挥手,“知道了,下去……”然而赶了一半,她忽然若有所思地将人唤住,“慢着!巫策天正卿?你把她叫来。”
“是。”识频依旧是干脆利落的步子出来,巫策天正卿巫易早已候在门外听宣。
仍旧是片刻的功夫,巫易已跪在御前。
女皇冰冷的眉眼深沉地看了会儿她,“巫易,听说巫族与我妫氏曾在圣地妫水河畔盟誓世世效忠。那么我问你,你是忠于碧落,还是忠于我?”
巫易一呆,一如墨黑的袍子般漆黑的瞳仁闪现莫名,“皇上……”然而她终于是清醒的,“巫易自然是忠于皇上。”
“很好。”女皇将榻上人的手紧了紧,再松开,走到巫易身边,“我还要圣药。限你三天之内配好给我。”
巫易心中一悸,惊愕的目光由女皇身上移到榻前的挣扎着想要下床来的人,苍白的面容几乎有着让人担心的虚弱。命不久矣!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三天,巫易下意识地判断,然而也因为心中的判定而慌了神,“皇上,圣药只能……”
“你不是说忠于我么?”
巫易咬了咬牙,“巫易忠于皇上,可是,圣药可一不可二,每代君主只配一粒。哪怕……哪怕皇上给了别人,也不可能再享有第二颗。”
女皇一僵,既而面现恨意,“这也是老规矩?”
“不是。”巫易迎上怒意,抬头直视女皇,“是不能配第二颗。”
“为什么……算了!”女皇拗着脾气想再追问,然而手上蓦地一凉,转头间,榻上的人已挣扎下地,她眉一皱,“你下来做什么!快躺回去!”
“别、别再费力……咳咳”话讲不完,咳声就起,咳得女皇的眉拧得几乎打结。
“你滚吧!”她冲巫易摆手。
巫易一愣,犹豫了会儿,仍是顶着一股气道:“皇上请恕罪!臣下有要事禀报……”
“我不想听!滚!”
“……三客星犯太微,守三旬不离,臣下卜之,主君死国亡,期在二十年之内!”巫易快速地说道,一口气说完,她的心忽然一拎,面色惨白起来。
“君死国亡?”女皇忽然回过头,带着些玩味,“你胆子那么大,就为这种事?”
巫易咬了咬牙,“臣还接下各地异报,兰郡血雨染衣……”
“主什么?”女皇忽然来了兴致,坐在榻边上笑问。
“主,主君戮、国亡。”巫易的声音有点发抖。
“呵呵,君戮,国亡?”女皇笑了几声,轻轻吐出一句,“真有趣。”
巫易傻傻地看着女皇的轻笑,脑子里一片空白,讷着唇瓣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屋子外忽然有些吵闹,继而内屋的光线忽然变暗,继而有红光刺目。她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
西北方向的天空忽然如泼了血般赤红,红云愈聚愈多,几乎漫过了整个天空,带着妖异得令人心惊的赤色。
发生什么事了!
不过眨眼,那血红的云层正中又出现变化,像是有了一道裂缝,有更强烈的金光从裂缝中透出来,映得血云更显诡怖。巫易已经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心中有一个愈来愈不祥的预感,那、那是……
金光终于撕开了血云,光芒大盛,却不是人们所以为的太阳,而是一颗异常明亮耀眼的星宿,在白日血云间,竟能夺了天地之光,只它一颗在那里夺目。
然而这亦是片刻的功夫,金光盛极而衰,在那金光渐渐消去之时,红云也慢慢褪去,再过一会儿,天地之间像是从未有过任何异变似的清朗无云,只余下目睹的人们惊怖的眼神与噩梦般的心悸。
“这又预示什么?”
女皇居然还能这么镇定地问出这般平和的话?巫易僵硬地转过脸去看她,然而她却注视着榻上躺着的人。那人脸色惨白,双目轻轻闭着,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唇此刻显出一股不属于活人的阴冷之气。
巫易心头一跳,他、他……
女皇轻轻抚过他的紧闭的眉眼,温柔平稳,如常,甚至面色也是一如往日的冷淡中带着稍许温存,她俯低头,在那苍白的唇瓣上一吻,留恋了会儿,才抬起头来,细长的凤目中清冷冷的,像是被烙子烙过,干净平滑,别无情绪。
“巫易,我问你,这预示什么?”
巫易呆呆地,浑身都抖起来,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天、天裂,有、有妖……预、预示妖星现世,当亡、亡……”怎么什么都是国亡!巫易一边说着,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哦。”女皇轻轻地点头,“原来我还不是那颗妖星……”
三月的妫水,雪还未融尽,远山莽原依旧披着零星的银装。只是河水开始解冻,能时不时听见“咔嚓”的破冰声,水开始奔流,带着执拗的碎冰向雪山的尽头延伸。
风稍稍回暖了些,尽管还带着些刺骨,毕竟已经吹开了厚厚的雪,青青碧草开始冒芽,一如女神山上的祭祀,一切都已经开始。
嘉和公主的临盆是这座高原上的大事,早在三月的头一天,已有巫族的人登上将巴茅草严严实实覆盖其下的女神山,开始跳“祈福舞”。渐渐地,这项祈祷变成了方圆几十里百姓们的大活动,男女老少都跟着上山。
初十那天,才两岁的姒凌也被娘抱在怀里慢慢地跟着人群上山。她趴在娘亲的肩膀上,口中啃着一只青稞饼,在寒风中早冻得铁硬,但她依然毫不气馁地用还没长齐的小门牙啃着,圆滚滚的眼珠子不时扫扫周围厚重深远的石雕以及聊得热乎的叔伯姨娘们。
“哎,顾侯爷总算养了孩子了!”
“是呢!前几胎都没保住,这回总该成了!都足月了。”
“可不!巫家人早就派人去看过了,说是个女孩!”
“女孩啊!难怪肚子那么大……还是女孩好!这匈奴时常打进来,要是个男孩长到十五岁就要上前线了!你看小金蛋的哥不是这样么?才十五岁的孩子,刚上了前线就赶上匈奴人,之后就只剩下一件衣服回来,连个尸骨都不全。”
周围一圈人都跟着沉默了会儿,姒凌娘将孩子托了托,另开话题,“等会儿也跟着求求福吧!保佑再不会有匈奴人打过来了!保佑今年的收成也能稍微好一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两岁的孩子,亲昵地关照,“小凌儿,待会儿一定要记得上去摸摸祭司的衣服,知道吗?”
姒凌依旧费力地啃着手中的青稞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上了山顶,几峰石柱高高地矗立着,向是顶起了苍穹。前方已经跪了许多人,都虔诚地磕着头,跪拜着高台上正赤足跳着祈福舞的巫族人。
黑袍乌发,几乎都盖住了赤足,舞姿灵动而带着庄严,饱满的力度与腾挪间的优雅让人忍不住也跟着膜拜下去。
愿“众水之女神”保佑这片土地!使之不再贫瘠,使之不再流离,使之不受战乱,使之安康如静静流淌的妫水!愿妫水带走一切苦痛!愿妫水洗净心中所有悲哀!
姒凌先是老老实实地跪着,但青稞饼实在是太硬了,她委屈地扁扁嘴,将饼子扔在地上,往高台挤过去。
姒凌的娘连忙将饼子拾起,拍干净尘土仍收在衣兜里,然而当抬头再看自己的女儿时,姒凌居然想爬上了祭台,去拉扯正跳着祈福舞的巫族人的黑袍。
众人一惊,都想出声却未出声时,祭台上方的天空忽然金光大盛,像是天上的星宿掉落,使得所有人的眼睛都有一时的刺痛。
众人都愣了,祭司也停下了纯熟的祈福舞,愣愣地看着这道金光。金光闪过一轮,像是掉落在祭台上,将耀眼的光芒一抖,转瞬即逝。
从金光闪至消失,也不过片刻,然而在众人眼里,那几乎就是神迹啊!
愣了半晌,忽然人群中有人失声一呼:“那是妫水女神显灵啊!她显灵了!”喊罢,他倒头就磕起来。
众人被他一叫回了神,也跟着磕头。连姒凌娘也忘了孩子还在祭台之上,只是跟着跪拜,口中默念着祝词。
姒凌咬着手指头站在祭台中央,看看一大片跪伏着的人们,再看看那位身着黑袍的祭司,大大的眼睛里只映出碧蓝的天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扶在石柱上连吸三大口气,才终于开口喊道:“公主生了!生了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祭司与众人一齐吐了口气,既而望望天空,三月的葱岭,天已经是瓦蓝瓦蓝了,清风带走了一切属于方才的神秘炫目,只剩下一片茫然。
方才那道金光,是属于小公主的吗?
《碧落史卷十五·志·天官书》
《易飞候》曰:“天雨血,流染衣,其国亡,君戮。”《星典》曰:“太微中有三客星,天下大乱,守之三十日,君死国亡。”
呈宇十五年乙卯,兰郡雨血半日,流染衣。丙辰中,天裂见金星卒亡,主妖星现世,主兵起国亡。金属西方,祸当从西起。巫策天俱以报,上斋沐而祷,天大旱。上旨彻查西省。
《碧落史卷二十八》:“呈宇十五年三月初十巳时正,嘉和公主得女一,三岁,名之仪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