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君》一字眉

1、第1章

　　天地尽头有一处名叫无极冰原的所在，纯白一色，毫无杂质。连绵的群山中央，无极峰巍峨矗立着，拔地而起三万丈，直入云天。
　　连清仰头膜拜了许久，才哆哆嗦嗦地继续往上爬。早先因失足落水而不幸湿透了的衣衫，此刻已经结了冰，随着她的动作，咔嚓咔嚓地往下掉冰凌渣滓。
　　虽然她资历尚浅，但在师父的潜心教导下，法术已经比同龄的小仙精进了许多。只是她一向自认不弱的法术，如今在这酷寒的地域里，却一丁点都使不出来。更悲催的是，她此刻已经被冻得变回了原形，无奈皮毛虽厚，依然挡不住这彻骨的寒冷。
　　她颤颤巍巍的姿势，像极了蓬莱山那个矮矮胖胖的土地公。

　　她并非吃饱了撑的自己找罪受，此番前来，其实是为了报恩。
　　古往今来，最多见、最易引发奸|情、也最难还清的——救命之恩。
　　幼时家门遭劫，爹娘都被人所害，幸得一位仙人出手相救，尚不满周岁的她才幸免于难。那仙人将她交给蓬莱仙人抚养，之后便匆匆离去，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可能在那仙人看来，救她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然而对她来说，却是深重如山、不得不报的救命之恩。
　　所以，她这便来了。
　　只是没想到，师父那随口一说，随手一指，竟是这么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想到这，她立刻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这可是恩公的家，岂能亵渎？！

　　连清有些怀疑这冰原是不是只有冰这一种东西，自她渡过那片仙雾缭绕的海域踏上这冰原起，视线中就只有这冰冰冷冷的颜色。
　　这个地方，至纯，也至寒。
　　过惯了蓬莱岛温温暖暖、安安逸逸的生活，在这种要命的神奇地方竟能坚持这么久，连清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只是恩公住在这里，都不觉得冷吗？
　　她深吸一口气，顿时冰凉入肺腑。一边艰难地活动着腿，一边咕隆了一句：“恩公啊，这是不是你在考验我的诚意啊？看在我长得这么喜庆的份上，能不能给打个折啊？”
　　“我也不贪心，就五五折，你看成不成？”
　　回应她的，是无边无际的静谧。

　　上万级纯冰的台阶从山脚下直线往上，远远望不到尽头。
　　连清慢吞吞地往上爬，慢吞吞地记着数，只是每次数到九百九十九的时候，她就会突然记不起自己数到几了。于是便颤巍巍地再次从头开始。
　　许久之后……
　　她费力地抬起脚迈上一级台阶：“九百九十八……”
　　深吸一口气，又费力地抬起脚：“九百九十九……”
　　她嘿嘿一笑，一边使劲地伸腿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次、我没忘，下一个、是、一……”
　　“千”字已经近在嘴边，她一个激动，脚下一绊就倒下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是头顶上那片同样纯白无暇的天空，看起来比身下这冰要温暖一些，却可望不可即，遥远得令人心生绝望。
　　如同无边无际的冰原一样，无边无际的绝望。
　　绝望到，她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昏过去了。

　　此时若是从高处俯瞰，便能清楚地看见一片白茫茫之中那突兀的一点红。
　　一只雪白的冰原狼慢慢靠近，停在那一团火红的旁边，静静立着。
　　这只小狐狸红得很坚强。
　　这是成墨心里唯一的感觉。
　　作为冰原的守护者，这只小狐狸一靠近他便察觉了。洞里有块巨大的玄镜，他可以从中看到任何地方的景象。
　　这只小狐狸出现在镜中的时候，他的一颗狼心不由得小小激动了一下。毕竟几万年来，这是第一次有客人上门。
　　只是这客人未免也太弱了，连冰原周边最弱的那层结界都破不了，还傻傻地一个劲儿往上撞。被撞一次不算什么，就当她没看出来有结界好了，但是一次又一次往上硬撞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她脑子是第一次的时候被撞坏了吗？不然为什么居然愚蠢到后退几步助跑着往上撞？
　　活该她被弹回去摔进海里。
　　之后看到她浑身湿漉漉地爬出来、站在结界外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儿，成墨一时心软，念了个诀开了结界放她进来。此时却有些后悔了，因为忽然很想知道，他若是没出手，她会怎么办。
　　也许还会憨憨地继续死撞？带着一身冰凌？
　　那样的话，一定很好玩！

　　已经很久没有想笑的感觉了，可一低头看到那小狐狸脸上被冻僵了的诡异笑容，刚刚露出的一点笑意又尽数收回。
　　小狐狸四仰八叉地躺着，露在外面的肚皮白白嫩嫩，狐狸毛看起来软乎乎的，跟自己身上的完全不一样。成墨默默伸出手，哦不，是爪子，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发现手感比想象中更好。
　　那感觉，很像记忆深处娘亲的怀抱。
　　他忍不住动动爪子揉了几下，在忍不住要把脸也凑上去蹭一蹭之前，又默默地收回爪子后退了一步。盯着那块白生生的肚皮静默了一会儿，他咽了咽口水，然后张开了狼嘴……
　　动作极其温柔地把小狐狸衔起来放到背上，凌空一跃飞了上去。

　　连清做了个梦。
　　梦里是小时候的她，老是违逆师父的话，趁大家不注意往师父的禁地里跑。那禁地之所以为禁地，并非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因为那是师父的酒窖，储存着师父从各地搜集来的好酒。
　　蓬莱岛气候湿热，即便是藏在地窖里的东西也容易发霉腐坏。师父为了更好的保存那些好酒，特意趁着冬季从千里之外的酷寒地区运了些冰来打造了一个冰窖，冰墙足足有一丈厚。可即便是这样，冰窖融化的速度还是很快，每年都需要换一次冰。
　　师父嗜酒如命，将酒窖列为禁地，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了已过世的父母的爱好，连清自小就对酒有非常强烈的兴趣，逮着空儿就往师父的酒窖溜，只是十次有九次都被师父察觉，丢进小黑屋里面壁思过。

　　她一共成功过三次。
　　第一次，她偷喝了一口。
　　第二次，她大着胆子偷喝了一罐，然后醉的不省人事，醒来后已经身在小黑屋了。
　　第三次，她溜进去后不小心跌进了门口正前方的冰窟窿里，扯着嗓子叫了半天都没有人来救她。那地方，哪会有人经过！
　　直到最后被冻僵了失去知觉。
　　醒来后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睁眼便看到师父笑眯眯地站在床前，旁边小师弟正拿着梳子虔诚地梳着师父及地的白胡子。
　　“小清儿，冰窟窿的滋味如何？下次还敢乱闯吗？”
　　她哆哆嗦嗦地抖了抖身上的冰渣，对着师父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认错：“师、师父，徒儿、错了，徒儿、再、也不敢了……”
　　师父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提着领子将她扔进了汤池子里。
　　温温暖暖的感觉渐渐蔓延全身，她舒服地哼咛一声，醒了过来。

　　入眼是一片黑暗。
　　连清眨了眨眼皮，转了转眼珠子，确认自己的眼睛没问题，才默默收回了提到嗓子的狐狸心。
　　四周依旧一片冰冷，不过身下的这块地方倒是暖乎乎的，舒服极了。她伸展了一下手脚，然后坐了起来，偏头往周围看了一遭。
　　两点蓝幽幽的诡异亮光赫然出现在眼前，她的一颗狐狸心瞬间又蹦到了嗓子眼，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尽可能地避远了些。
　　见那两点光始终一动不动，她稍稍冷静了一些，缓缓伸出爪子，试探性地往那里摸去。指尖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她吓得一个激灵，嗖地一下收回了爪子。
　　只听一个低低的声音念了个诀，眨眼间，周围便亮如白昼。
　　连清便瞧见了面前虎视眈眈，哦不，是狼视眈眈盯着她的那匹白狼。
　　“你、你是谁？”她颤抖着声音问。
　　那只白狼眼睛眨都不眨：“你又是谁？”平静的声音像周遭的空气一样冰冷。
　　她吞了吞口水，又颤抖着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静如止水：“你为什么来这里？”
　　连清翻了个白眼：“你干嘛学我？”
　　那狼说：“我哪里学你了？”
　　“……”连清要疯了。

　　经过这一来一回几个回合，连清心里的紧张神奇地消了大半，目测这只狼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虽然她的肉的确很好吃，但也许这只狼是吃素的。
　　这么一想，连清的小心脏也不害怕了，声音也不抖了。背后靠着的墙体冰凉刺骨，她往前挪了一挪，离那只狼只有咫尺之远。
　　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连清，来这里找人。你呢？”
　　那只狼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成墨。”
　　他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不过与之前相比，已经温和了许多。连清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胆子愈发大了起来。
　　她往旁边挪了一下腾出些位置来，然后轻轻地在身旁拍了一拍，示意他坐上来。成墨愣了一愣，看看她，又看看她的手，默默坐了过去。
　　她歪着脑袋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也来找人吗？”
　　那嗓音软软糯糯的，听着十分舒服，说话间口中还不断地呼出一团团白气来，被冻得青紫的嘴唇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看起来很是柔软。
　　成墨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缓缓答道：“这是我家。”
　　连清瞬间瞪起了震惊的眼珠子。
　　“……这里，还有别人吗？”她颇急切地问。
　　成墨轻轻摇了摇头：“只有我自己。”
　　连清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又开始颤抖起来，这次却是因为心情太过激动：“三千年前，你可曾到过蓬莱群岛，在一个小岛上，救下了一只小狐狸？”
　　成墨仔细思索了一番，淡淡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连清立刻翻身跃下，“噗通”一声跪在了他身前。
　　“恩公在上，请受连清一拜。”

　　自那日起，连清便在无极峰住了下来。没办法，这是她恩公的要求。
　　当日她表明了自己报恩的心意，恩公却淡定地表示自己一切皆好并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助的，但连清坚持一定要为恩公做点什么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万死不辞，于是恩公沉思许久，淡淡地说：“那要不你给我当丫鬟吧。”
　　连清愣在当场，久久回不过神来。
　　恩公进入角色的速度倒挺快，悠悠地躺下来，吩咐道：“小狐狸，捶背。”
　　连清在心里权衡了一番，最后决定妥协，毕竟“万死不辞”这种海口是自己夸下的，如今再反悔就太丢面子了。更何况救命之恩重如山，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她慢吞吞爬上冰床，对着恩公强健的狼躯默默思考了一会儿，直接爬上去前爪后蹄并用踩了起来。
　　恩公当即喟叹一声：“真舒服~”

　　夜已深。
　　恩公在她的服侍下酣然入睡，她踩到最后自己也累了，便厚着脸皮在里面躺下睡了。半夜的时候，朦朦胧胧之间似乎听到一声钝响，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她没在意，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成墨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瞪了床里面的某只一会儿，满腔的怒气却在看到她恬静安然的睡相之后离奇地偃旗息鼓了。他默默叹了口气，明明看起来这么文静，到底是怎么把他踢下床的？
　　他又爬上去，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占了大半位置的那只往里面推了一推，见她翻了个身继续沉睡才舒了一口气，再次躺下。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连清还是有些忐忑的。昨晚未经允许便上了恩公的床，也不知道恩公会不会生气。
　　好在恩公并没有说什么，似乎默许了她鸠占鹊巢的行为。于是她便大胆地在冰床上给自己划了一块地盘。
　　恩公依旧没有说什么。

　　恩公的狼洞大概是整个冰原最温暖的地方了，尤其是这张足足丈余宽的冰床，虽然也是冰做的，不过其中却流窜着一股类似火焰的东西，红彤彤的一片。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东西，这冰床十分的暖和，十分的舒服。
　　所以几日来，连清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张床。
　　只是从那以后，连清每晚都能听到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声响，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凭空平移了一些，只是那过程很平稳，丝毫不影响她的睡眠，于是她便选择性地遗忘了。

　　连清是一只爱美的小狐狸。
　　修养了几日后，身体逐渐恢复，脸色也越发红润有光泽了。能够活蹦乱跳的第一日，她便又化成了人形，美滋滋地站到玄镜前自我欣赏起来。
　　成墨在外巡视回来，一进洞就看到镜子前站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娇俏女子，一个人咯嘀咯嘀地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便问：“你在做什么？”
　　那女子闻声转头，墨黑柔顺的及腰长发自肩上无声滑落，绯红的脸颊上还带着盈盈笑意，五官精致玲珑，眉眼如画，眼波流转之间魅惑含春，实实在在应了“狐媚”一词。
　　这一刻，成墨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怦然心动”的含义。
　　他甚至听到了来自自己胸腔里的“噗通噗通”的声音，响彻空谷。

　　连清回头看到成墨，盯着他打量了好一会儿，撅了撅嘴：“恩公，你人形是什么样子的啊？”成墨愣了愣，她又歪着脑袋笑嘻嘻地，“可不可以化人形让我瞧瞧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径自走向里面上了冰床趴下来，连清蹬蹬跑过去，在床边蹲下，兴冲冲地说：“诶，你快变人形嘛！披着狼皮有什么好玩的呀！”推推他，“我想看嘛！”
　　成墨把头转了过来，就见小狐狸正巴巴地望着自己，两只眼睛亮晶晶水润润的，神采逼人。他看得一愣，沉吟了一会儿道：“好吧……”
　　小狐狸立刻冲他扬起了笑脸。
　　原本只是有点好奇，但当成墨真的遂了她的意，摇身一变化成了一个翩翩公子时，连清却看呆了。
　　白衣胜雪，黑发如墨，眉目俊朗，身姿飘逸，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好吧，他确实不食人间烟火。
　　他的皮肤极白，近乎透明，在飘飘白衣的映衬下，浑身都透着缥缈的仙气。他的瞳仁倒是又黑又亮，眸光深邃，透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光彩。他的鼻梁挺括，线条柔和，薄唇红润，光泽诱人。
　　连清默默咽下口水。
　　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做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