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之境界]楚雨初歇》画沉黄昏寒霜落

9、九、告白

　　少年的打扮非常平凡。
　　白色的短袖衬衫，深色的长裤，长相也并不出挑，一眼望过去，他给陌生的路人能留下的印象平淡如水。
　　他怎么看都是难以从人群中找出来的没有明显特征的普通人，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高中生而已。
　　但是今天的他，给人的感觉稍微有些变了。
　　“呀，你来了。”少年站在原地，竟像是在等着她一样，微笑着向她打了招呼。
　　藤乃发觉他的嘴角好像肿了起来。她张了张嘴，没办法说出话来。
　　他……在等她？为什么……与此同时，她总觉得白纯身周的气氛有些不对。
　　她因为一时的胆怯，并没有接话，白纯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不祥的预感在心底盘踞，她望着白纯脸上的表情，感到有些害怕。
　　白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明明没有表情，但藤乃觉得他的神色微妙地扭曲了。
　　遭受什么刺激就会爆发，稍微碰触的话下一刻就会坏掉。直觉让她噤声，但她心中仍充满矛盾与愧疚。
　　明明确实发生了什么事，但因为无能为力、无法改变现实，所以只能强迫自己披上伪装，装作若无其事，从欺骗自己开始，欺瞒周遭、欺瞒世界，仿佛这样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痛苦的事情、无能为力的事情有那么多，他似乎一件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这样就不会得到同情、不会被侧目，自然也不会得到任何来自外部的帮助，说到底，他只是将自己隔绝起来了。
　　最糟的是——他由自己开始欺骗，然而自最初时起他便没能够骗过他自己。
　　现实是无比令他厌恶的，他不想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但压倒性的暴力强行将他从幻想和自我麻醉中拖回现实。
　　他快要撑不住了。
　　白纯里绪注视着那道光，除此以外什么都无所谓——
　　但此刻，已经不行了。
　　只是看着，他已经不能靠这个撑下去了。
　　她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切，并且感到了恐惧。
　　并不是单纯地害怕白纯里绪精神崩溃或是怎样，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快要撑不住了。
　　就连他也，撑不住了的话……
　　啊……
　　她感到自己连思维都颤抖起来，思绪还未来得及飘远便被拉回现实，面前的少年脸上仍是极度的平静，平静得几近扭曲，然后，藤乃看见他的嘴角慢慢地弯了起来。
　　他并没有想笑，只是单纯地，刻意地挤出了笑容，其意义，自然是为了给面前唯一的观众看了。
　　藤乃沉默地注视着他，白纯眼中没有半分开心的神色，她眼中也没有。
　　白纯与她对视，察觉到自己的笑容在藤乃的面前没有意义之后，终于收起了他的笑容。他用梦呓般的轻声说了一句话：“已经不行了……”
　　这是连藤乃都察觉到了的事实，她紧张地望着白纯，心中满是恐慌和无助。
　　十分突然地，她想起了之前的那一天，白纯说过的话。
　　在一起从两仪小姐家附近往车站走的时候——
　　说起了朋友的话题，然后说到了黑桐干也。
　　白纯里绪对黑桐干也有着很高的评价，毫无疑问，他很喜欢黑桐。当时她在想着别的事情，但有些话，确实在不经意间进入了她的记忆。
　　——我之前一直都以为，只有孤独的人才会被黑桐那样的人吸引。
　　——我没有什么朋友呢，所以，只有黑桐……
　　——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可以把烦恼着的一切都告诉他呢。但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这样做也只会给朋友增添烦恼而已。
　　藤乃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变得困难了起来。
　　除了黑桐，他几乎没有朋友。
　　一直独自一人遭受着残酷的对待。
　　关于被欺凌和施加暴力的事情，他根本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因为太过在意为数不多的朋友，不想给黑桐添麻烦，所以根本没有说出来过。
　　他嘴角的伤看起来很新，有可能是昨天的，也可能是今天的。
　　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白纯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好，她不知道一个人的精神动摇到这种程度的时候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啊，不只是精神。
　　就连白纯在□□上受到的伤害，她都无能为力。
　　“我决定了……”
　　她能做的，只有眼睁睁看着白纯接着往下说吗？
　　不，说不定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的，被伤害的话就应该寻求帮助才对。家人，学校，报警……一定能有什么办法的，为什么……
　　但是，难道他就什么都没有试着去做吗？她想到了这一点，因一时的悚然说不出任何话来。
　　身体在颤抖着，她感觉几乎要窒息，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一定要去做些什么，但是，我……
　　她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在真空之中，周围有一层看不见的膜将她与外界隔绝，她向来都只是透过这层透明的东西去观察外界，却几乎从未试着将手伸去外面。
　　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了，但是，我又该怎么做呢？
　　“我要向两仪告白。”说这句话的时候，白纯脸上一片空白。
　　他的脸上没有要向心爱的女孩子告白之前的紧张或是羞涩。不仅如此，暗恋了两仪式这么久，他终于要迈出实质性的一步了，藤乃却连一分一毫的兴奋都没能在他身上看到。
　　这句话非常惊人，但藤乃只惊讶了一瞬，在被吓到心跳慢了半拍之后，她望着白纯，非常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在她看来，与其说是要去告白，他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是在说要去自杀。
　　而且，就算她抱有私心，此刻她也并不害怕白纯真的去告白。
　　在这个时点去做这种事情，结局已经是注定的了——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甚至没有怎么说过话的对象突然冒出来向自己告白，是没有可能不拒绝的吧。
　　可以说是情敌的人告白遭拒，对她来说明明不是什么坏事，但此刻，她自心底担忧起白纯来。
　　没有可能成功的，这一点她非常明白，白纯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藤乃知道他一定会被拒绝，但是，被拒绝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她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害怕。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做，这样只会伤害自己。
　　我也想要这样做，我也爱着她，我也想试着向她说出自己的心意，但是，不可能成功的，这种爱本来便是无望传达的，绝对不要这样做。
　　她有很多不该说的话想对面前可称得上是友人的少年说，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哽在喉咙之中。她惊恐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不安与恐慌自心底一点一点升起，令她几乎不能动弹。而白纯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只是对她露出了一个无力的笑容，然后便转过身，向着前方走去。
　　蝉鸣声不绝于耳，浅上藤乃却在盛夏的街道上不由自主地发抖。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在那个笑容中看到了绝望。她望着少年的背影，张口想要叫住他，却想不到任何立场或是理由来劝阻他。
　　是否需要再考虑一下呢？她最终也只能问出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
　　而白纯已经对此做出了无声的回应。
　　无需言语，不知是他觉得藤乃能够明白，还是根本没有想要藤乃明白呢。总之，最终，藤乃只能从他的行为中读出刺骨的寒意，她有不祥的预感，但她无法出声，无法做出行动，只得在烈日的炙烤之下因背后的恶寒发抖。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熟识的人慢慢从视野中消失，一步一步走到她无法触及的地方。
　　他跑了起来，像是要去全力追逐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一般。

　　——不行。
　　不行。
　　不行。
　　他不能去。
　　不能去。
　　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慌与不安，这还是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为什么，白纯会，不，该说，之后他会……
　　不行。
　　我的……朋友？现在需要帮助。
　　就这样在这里站着是不行的，我、我……
　　必须做些什么，一定要拦住他，他不能这样做，他不能去。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握紧了拳，像是这样就能给自己勇气一样——事实上这样做一点用都没有。但在做完了这种标准流程之后，她便朝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开始是快步行走，但很快她便因心中的焦虑跑了起来。
　　在哪里，会在哪里呢？他会去哪里……啊，要找两仪小姐的话，一定会是在——
　　少女每日的必经之路上。
　　那条——她也曾经走过的路。
　　她奔跑着，用尽全力奔跑着。这对她来说是非常少见的体验，运动并不适合她这样的人，她难以感知到身体的状态，不知是否疲劳、是否受伤，如果出现差错就有可能暴露自己的秘密。她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害怕运动，但是……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那份恐惧完全烟消云散。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阻止他，应该去帮助他。尽管之前她因为怯懦而没有对他施以援手，但从现在开始作为一个朋友倾听他的烦恼，和他一起寻找解决方法，似乎也不晚……！
　　她应该去，应该尽快去。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街道上奔跑着。
　　不知白纯已经走出多远了呢——正如此想着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白纯的身影。
　　——面对面地站在穿着浴衣的少女面前。
　　迟了吗？
　　来不及了吗？
　　她停住了脚步。
　　身体摇摇晃晃的，平衡状态不太好。她停在树荫之下，用手扶着树干，有汗水流进了眼睛，身体好像需要大量的氧气，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到肢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好像下一刻就会无法支撑身体一样。糟糕，是不是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快的速度？即便扶着树干也好像随时会倒下，于是她将大半个身体也靠在了树干上，尽量压下了换气的声音，不想惊扰到不远处的两人。
　　藤乃心中有着近似难过的感情。
　　发生了这种事情，而这种事情不该发生。她只是如此想着，就觉得胸口闷闷的。
　　白纯现在的状况如何，之后又会如何，思考起这些来，她便又觉得有些焦躁，甚至感到痛苦。
　　她好像是第一次产生这么难过的感觉。
　　情敌告白失败明明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呢？
　　因为白纯会受到伤害吗？我与他之间的情谊并没有这么深，只是共享着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的，勉强可以说是朋友的关系而已。
　　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呢？
　　因为……？
　　她听不见不远处的对话。
　　白纯说了些什么。
　　穿着单衣的少女看上去没有动摇，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两仪式带着淡漠的表情，说了些什么。
　　浅上藤乃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止了。
　　她看着白纯的表情渐渐扭曲，而两仪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绕过了拦在她身前的白纯，继续向前走去。
　　结束了。
　　啊，毫不犹豫地、毫不仁慈地——
　　说了理所当然的话吧。
　　几乎不认识的人向自己告白，怎么可能会接受呢。
　　白纯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空白一片，看起来失魂落魄。
　　藤乃几乎不忍心再看他。
　　少女的背影消失在白纯身后。
　　就在藤乃准备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少女的脚步停止了。
　　她转过身来，向着身后看了一眼。
　　藤乃的心跳猛地停了一拍。
　　两仪式没有在看白纯。
　　她径直地，朝着藤乃的方向看了过来。
　　对视的时间大约持续了两秒钟。
　　然后，她像是不感兴趣一般收回了视线，回过身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她在看我。
　　——她看到我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汗水浸湿了身上的衣服。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恐惧，抑或是身体还没有从先前的过量运动中恢复过来。
　　两仪式与白纯里绪都已不知在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色稍暗，她也该回家了。
　　少女终于能够好好地支撑起身体，她慢慢地朝着回家的路走去，只感觉喉咙中有什么哽住了。
　　她不想去深思、不敢去承认。
　　不敢让自己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想阻止白纯。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因为——
　　我和他，大概是同类。
　　她沉默地在街上慢慢走着，眼神比平时更加阴暗幽深。
　　因为——我们只会有同样的结局。
　　只会有同样绝望的结局。
　　她拖着好像只能缓慢行走的身体，突然想起了什么。
　　啊。
　　她好像，看到我了。
　　我做的事情，被她发现了吗？
　　被不相熟的人跟踪、被单方面窥视，肯定会觉得困扰和不适的吧。
　　藤乃深深呼气，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行为，自然是非常的下流和无耻的。

　　但是——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向我看了过来。
　　身体战栗起来。
　　望着她的眼睛，第一次这样直视着她的眼睛，非常美丽的黑色的眼睛。
　　意识飘飘然，她感受到了某种直击灵魂的亢奋感。

　　然后她回到了家。
　　回到房间，关上门，沉浸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安静空间中。
　　只有一个人，只有她自己，就在周围变得空旷而寂静的此刻，她终于不得不面对真实的、失去了一切外部伪装的自己。
　　我，终于——
　　少女回想着自运动会起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做了些什么。
　　终于，终于——
　　心口有酸涩的感觉，但与此同时，这感觉又让人感觉非常柔软，使她无端感到难过。
　　她忍不住把脸埋进双手，虽然感到很难过，但好像并没有泪水流出来。
　　终于，变成了可怕的样子。

　　不能再继续了。
　　不能再继续像这样去见她了。
　　不，甚至根本不能说是“见”，我只是一个，单方面窥视着她的人而已。
　　说不定会被报警。
　　也说不定会被她警告。
　　被发现做了这件事，一定会被讨厌的吧，一定会被打上可怕的标签，会被远离，再说，如果被家人发现的话……
　　所以，不可以再做这种事了。
　　那就，不要再做了。
　　从明天开始，做一个正常的、普通的学生，告别跟踪狂，告别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告别——永远都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一切。

　　这一日，他与自己决裂，选择了告白。
　　这一日，她与自己妥协，选择了告别。
　　于她而言，这两者完全没有分别。

作者有话说

　　1995年7月。
她终于下定决心，不能继续自己的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