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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相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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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度奇怪的照片,一看就是从隐蔽处偷拍的产物。
美丽的少女的背影。
衣袖中露出白皙的手腕和纤细的手指,步态端庄而美丽。
除此之外,还有少女和少年一同走在校园中的照片、一同在天台上吃午餐的照片、一同在街上走着的照片。
除了那一张背影之外,所有照片都有一个共同点——有某个少年一同入镜。那张单人的背影照片反而像是不小心混进去的一样。
这就是那个厚厚的信封的所有内容:一叠已经冲洗出来的彩色照片。
藤乃当然能理解白纯为什么会给她这个:他认为藤乃很久没有见到黑桐,需要照片补充黑桐能量。而他一直跟踪偷拍的都是式小姐,能做的大概只是把有黑桐出镜的照片挑出来。
虽然知道他是一片好心,但如果她真的喜欢黑桐学长,看见这么多有式小姐和他在一起的照片绝对只会有反效果吧。而且,把偷拍的照片当做……怎么说呢,礼物?送给别人?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所以说他的逻辑究竟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白纯明明是男生,却好像比她还要热衷于恋爱问题。
已经翻到最后一张照片,在看清楚相片的构图时,藤乃慢慢地停下了将照片放回信封的动作。
“……”
夕阳西下。
戴着眼镜的少年的侧脸沐浴在金红色的余晖之下,露出有些恍惚的表情望着前方。
远处,照片的一角,有着毫不起眼的少女的背影。
随便想象一下都能得出结论,这大概是少年心怀青春期萌发的懵懂恋情,在分别之际望着心上人远去的场面。
而一个敬业的跟踪狂,无论怎么想都该将镜头对准式小姐吧。
……啊。
所以,没有猜错。
他当时有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是带着与我一样的心情拍下这张相片的吗?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慢慢将照片整理好,放回信封之中。
在事先约好的时间来到约定好的地点,白纯果然已经在等着了。
他平时的话并不多,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但唯有在提起某个人的时候,他的眼中才会出现奇特的神采。也唯有此刻,话语接连不断,仿佛永远都说不完。第一次见到黑桐时的事情,与他开始相熟时的事情,听到别人说他的事情,他和两仪在一起时的事情……
他似乎不会感到口干舌燥,在说起黑桐的时候,他丝毫感受不到疲惫。
是的,就是这样——要我说式小姐的事情的话,大概我也会是差不多的样子吧。
正是因为她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正是因为白纯的表现实在太过眼熟,她才会意识到什么。
这样并不正常。
没错——并不正常。男性迷恋上男性,女性迷恋上女性,究竟哪里正常了?
但即便自己心底都在不断质疑着,她依旧无法控制住自己,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不该想的人,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幻想与本不该接触的人有所联系。
我喜欢她。
之前也许还会有些犹豫,但现在她已经能轻易地这样认为,如果是需要说出口的场合,她也应该可以毫不犹豫地、平静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才对。
荒唐至极。
在那日之前,她绝对不会相信自己会喜欢上只和自己说过两次话的女孩子,甚至会做出跟踪她这种恐怖的事情。
但如今,这种荒唐无稽的事情已经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思慕着她这件事,令她难过、苦闷、痛苦而快乐。
为什么她要做这种事情呢,只是觉得他应该有所自觉,还是只是想要将与自己相似之人也拉入痛苦的深渊之中呢?理由已经无所谓了,她已经决定要这样做了,所以她望着对面少年的眼睛,慢慢地问了:“白纯学长,喜欢黑桐学长吗?”
“……”白纯的表情明显地陷入了空白。片刻之后,他脸上覆上了薄薄的一层假笑:“当然,他是很好的人,是我珍视的朋友。”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在问:喜欢一个温和的学弟是很正常的事情,这样又如何呢?但他的表现过于刻意、过于直接,刚才片刻的不知所措已经暴露了他的动摇,略显浮夸的演技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她明明可以在这里停下,假装自己只是随口问了一个没有特殊含义的问题,只是在问白纯是否喜欢作为后辈、作为朋友的黑桐。但她没有,她平静地望着白纯,静静望着对方的眼睛。
对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怎么了?”他的声音稍微低了一些,藤乃听得出他声音深处的颤抖。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动摇与恐惧,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和他之间似乎有了奇怪的默契:二人都知道现在他们正在谈论的和即将谈论的究竟是什么,也知道话题向下推进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要再说了。他的眼神中似乎有着这样的意愿。
但她还是说了:“像是喜欢式小姐一样的喜欢?”
白纯的瞳孔在听到“式小姐”的时候狠狠缩了起来,他再度被阴郁的气氛包围。
“我是说……”她像是察觉不到自己刺激到了对方一样,直视着白纯的眼睛,问:“类似恋爱的那种喜欢?”
周围的人还在轻声细语,服务生还在来来往往,唯有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白纯看起来就像一座雕像,没有生气,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他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藤乃很难猜到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一直不说话,她也保持沉默,一直等着他。
啊,如果是我的话……她试着想象如果自己被问起是否喜欢式小姐,她想,虽然与不熟的人坦白这种事情会令她感到有些为难,但如果对方是值得信赖的人的话,她大概会承认吧。
这很奇怪。
明明是同性,明明都是女性,这注定了即使她们之间的关系再亲近,也只能成为亲密的朋友。
但她喜欢式小姐。
虽然成为朋友也很好,但她已经有所自觉,即便和两仪式真正成为可称之为好友的关系——
我也决不会满足。
她在向自己确认了这一点的时候平静而冷漠。她早已意识到,她的愿望、她的梦想荒谬而又遥不可及,但非常奇怪的是,现在她已经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喜欢她,我爱着她,我想……
在其他人看来,或者说,以社会大众的角度来观察我自己的话,我一定是奇怪的人吧。
但是,我喜欢她,这是多么自然而美好的事情啊——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她,只要想着她就会感到愉快与幸福,看到镜子的时候才发现嘴角已经弯了起来。
不会有结果。
被大家知道了的话,大概会被排斥与嘲笑吧。
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又多了一个,她终于有了两个秘密。但这一个与之前令她饱受困扰的那一个却又不同,在会令她在对未来的发展感到伤脑筋的同时又使她感到飘飘然。
愿望不可能实现,所以即便她只是悄悄地观察、偷偷地思慕,最终也一定会有不得不结束的那一日吧。她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有可能只是未来的、非常偶然的某一日,只是想想就令她感到大脑一片混乱,整个人都感到晕眩。她确定自己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当那一日终于来临,她恐怕就会陷入绝望与疯狂吧。
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放弃。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真的存在无法强迫自己去做的事情。
她抬眼望着白纯。
这当然是非常痛苦的事情。
接受会非常痛苦,放弃也会非常痛苦。
恋情无法实现这件事令人难过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一样,几乎无法呼吸。但与这份窒息的感觉相伴而来的,是爱着所爱之人的陶醉感。
她好不容易才感受到喜欢着某一个人的感觉,感受着像是周围的普通人的感觉,与四周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陌生人拥有了同样的机能,产生了正常的人类会有的情感。既然如此,既然快乐一定要与痛苦作伴,而她又一向几乎感受不到痛苦,那就选择短暂的快乐好了。即便快乐不知能持续到何时,但她能够断定,放弃的痛苦一定会终生缠绕她。
但是对于他而言,又是否如此呢?她只是模糊地觉得,无论是要承认并接受,或是否定并放弃,他总是要做出选择的,既然如此,那当然是越早越好吧。
白纯里绪盯着桌面。
耳边有什么嗡嗡作响,心脏跳得很快,他似乎能感受到血液的温度在逐渐升高。
女中学生问了奇怪的问题。
荒谬、奇怪、幼稚。
你在耍我吗?他觉得他应该这样反问过去,但他清楚对方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甚至可以说在日常交流中沉闷、无聊到令人吃惊的程度。
这样的人朋友应该比我还少。他在她面前甚至有了这样谜一样的自信。
不过因为是女孩子,所以说不定。
她没有在开玩笑,说话时的神态如他之前所见,非常平静,面无表情,只有眼神非常认真,看起来简直像是机器。
但科幻小说和电影中的机器人可不会问出这么惹人厌的问题。
恋爱。
黑桐。
这两个词扯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把两仪或者面前这个喜欢黑桐的外校中学生的名字和它们连在一起。但面前这个喜欢黑桐的女生却异想天开地想将他的名字连上去。
这怎么可能呢?他想。
黑桐当然是很好的人,喜欢他当然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他才会帮忙让面前的女生和黑桐结识,当然,他有着小小的私心——如果她和黑桐成为情侣,那么两仪……
但目前,“两仪”这个词已经对他毫无意义。
或者说,他在极力避免再接触到这个名字,但他又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去回想那日的场景。愤怒与悔恨将他逼得几乎要发疯了。
他应该还是爱着两仪的吧,他想。但在想起两仪的时候,她和黑桐并肩走在一起的画面便会浮现眼前,令他感觉脑海刺痛。
既然如此,你又在问什么?
——黑桐。
他确实说了很多黑桐的事情。
黑桐。
他是很好的人。
他能够完全地理解我、包容我,所以——
不,如果说是恋爱,怎么说也是不可能的。
应当一边说她在开玩笑,一边否认。
但是,为什么他没能这样做呢?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伸出手去拿咖啡杯,拿起杯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哐当”。
深色的液体顷刻间蔓延整桌,他呆呆地看着桌子,服务生慌忙跑来帮忙处理狼藉惨状,他却扭头看向了窗外。
时间已经是傍晚,他突然想起了某张前几日被他亲手放入信封的相片。
他将偷拍用的镜头对准了少女逐渐远去的背影,却在不经意间将视线投向了仍站在原地的少年。
少年用温柔的表情目送少女渐渐远去。
他的身上已然染上残阳余晖,天空的颜色沉在他眼底,细碎的金红光芒奇迹般显得极为柔和。
镜头在不知不觉中随视线一同偏移。
夕阳,黄昏,以及,黑桐。
他未曾想过,还会有如此和谐的场面。
恍惚之际,手指按下了快门。
“喀嚓”一声轻响,在无人出声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少年听到了这细微的声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他原本应该立刻躲起来或是逃走,少年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的话,大概也会以为自己听错了吧。但不知为何,他选择了走上前去。
没有遮掩自己手中的相机,也没有隐藏形迹,他笑着向少年打招呼,轻松地称呼他的名字,随性地交谈起来。
大概也只有在与黑桐交谈的时候,他才会显得像是一个正常人吧——像这样笑着主动与他人搭话,像这样毫不压抑而快乐地闲谈,在他身上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不必压抑自己,不必隐藏秘密,只有在与少年说话的时候,他才像是真正的自己。
交谈很快结束,当然,像这样的偶遇之后的闲聊当然不会持续太久。我对他而言不过是相熟的学长罢了,普通的相熟,普通的关系,我所能从他那里得到的,不过是在与他交谈的短暂时间内,心灵所获得的片刻安宁。
仅此而已。
他向少年挥手道别,少年脸上带着温厚的笑容转过身,背对着他离开了。
黑桐一直都是这么好的人。老好人性格又乐于助人,就算是不是很熟的人提出的请求他也会努力帮忙,很少主动去怀疑别人。这样的人,等到进入社会,哪天被人利用欺骗也是丝毫不会令人意外的事情。
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人,好像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包容。
说不定,连我这种人也……
不。
他及时地收住了念头,握紧了手中的相机,走向了回程的路。
不行的,因为,他终究是——属于两仪的。
所以——
“不。”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才说出这个字。
“是错误。”他低着头,轻声说道。
错误?
藤乃望着他,细细品味着这个词。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如果他想要否认她的猜想,大可以在她刚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便坚决地给出否认的回答,不必看上去很难过似地沉默这么久,然后失手打翻杯子。
是错误。
她也曾这样想过。
不该喜欢她,不该爱上她。
为什么呢?
因为这份感情不会有结果,不可能有我所期望的结局。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并不亲近,今后也不会有更多的交集,我却在妄想着将高洁美丽的月亮据为己有,无论怎么想都荒诞到令人想笑。
没错,不可实现,所以我对她的爱总有一日会被迫终结——
那又如何呢?
“不。”藤乃望着他,轻声道:“不是错误。”
“是错误。”他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地重复。
“为什么?”她问。
“那你又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藤乃望着他,眼神幽暗:“为什么是错误,因为无法实现吗?”她没有理会白纯抛出的新问题,固执地想要继续最初的话题。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只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这样想的话,不是错误。”她很难表述自己心中所想,但白纯望着她,嘴角竟慢慢勾起一个弧度。他再度低下头,轻声说:“不,是错误。”他用空白的表情望着已经被清理干净的桌面,黑桐如果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如果知道了今天他在和女中学生谈论什么,又会怎么想呢?他静静抬眼,说:“是罪孽。”
“不。”她固执地望着他:“这不是什么坏事吧?”
这不是坏事。虽然不能说是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但她以为自己和白纯至今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这不会是错误。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错误的事情呢?
这更不可能是罪孽。因为是同性,所以没有可能与心上人结为连理,这一点她完全能够理解并接受。但如果只是喜欢着一个人就可称之为罪孽的话,这样定义一份感情未免太过残忍。
“你也看到了。”白纯望着她,慢慢道:“两仪的那时候……”从口中说出这个名字已经费了他很大的力气,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是那样的结局。”
藤乃看着他,慢慢理解了他的意思。
“即使再来一次,也不会有改变的吧。”他小声道:“即使……对象换成黑桐。”
“和结局没有关系。”
“你也已经知道结局了。”
“那是将来的事。”音量不自觉地提高,心跳慢慢快了起来,她盯着白纯的眼睛,在一瞬间竟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对谁说话:“我在问的——是现在的事情。”
对,现在的事情。和未来没有关系,和结局没有关系。
——不能有关系。
“……”他盯着她,发出嗤笑声:“你在想什么?这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她开始翻找零钱:“没有。”她已经说完了该说的话,也将零钱放在了桌上,今天的日程结束了:“我该走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拦她,任她一个人离开了。
啊。
他抬头望着咖啡店的天花板,稍微有些迷茫: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