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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过去当不忆(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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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说,魔界是没有光的。我所处的这个地方,也没有。
这处的西南角摆放了满满三书橱的无名黑册子,我只挑当中有趣的故事来读。某年某月某日,哪位魔君劈腿了哪位魔女,又是某年某月某日,哪位魔君又同哪位魔君有了一腿,再是某年某日,哪位魔女纳了八十八房妾室,诸如此类。嚯,八十八房。可也就这样挑着捡着,看了万来年也未看完。如此,我也知道那当中记载的,皆是魔界之史。
我想,这里定是魔界了。
可开初,我从未好奇过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是,一个人在这里。
我踮起脚欲将手中随意翻了几页的黑册子放回书架,刚攀上那并不算高的一层,一抹碧绿的衣角透过空着我手中那本书的空当倏然而逝。
我顿感困滞。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时不时于眼前看到些零星的景象。迷离惝恍,模糊不堪。
时而是大段大段不知名地段的片影,那里有微亮的光与喧嚣的街市;偶尔是一个玄衣男人,身长玉立,不言不语,偶尔与那裙角的主人一同出现,却依旧是不苟言笑的,但那模糊眉眼中的温柔却硬生生使我莫名感到悲不自胜。
多数时间我看到的便是她了,那个绿衣女子,她的裙角,是最纯一不杂的碧色。多少次,她在我的眼前轻盈地一晃而过,矫若惊龙。灭顶的黑暗对于我却全无阻碍,亦无法熄灭我的热情与好奇,视物自如的我飞快地伸出手去抓住她挑逗般的翠色裙角,却是徒劳,只能随她翩翩而退的舞步倾动身子。
纵已失望多次,这次见着了,我仍不死心,想也未想便伸手去抓。喜的是,那裙角竟未同往常一样消散,我受到鼓舞般地再次伸手,急切了些,额头却狠狠撞上坚硬的书柜,几本居高的古籍与一席明灭的灰尘由此被一并带落,不留情面地将坐了个屁股蹲的我砸了个晕头转向。
待眼前金星散去,我呆坐在地上,久久不曾反应过来。
而今我又见到她了,这一晃似有几百年了罢。我寻着那抹裙角向上,这一次她现出的不再只是裙角,她的身段是十分好看的,只是身子略显瘦顇了些。可我怎样瞧,都瞧不清她的面容。
她朝我招了招手,仿若十分欢怿的模样。我捂着脑门咬了咬牙,终是不顾一地散落的书册,起身追了上去。
她乐此不疲地在栋栋书架间来回穿梭,方才我的脚被一本不知哪本奇厚的书册砸到,生疼得很,回头定是要讨个说法的,虽说我不大晓得怎样同一本书讨说法。伤处隐隐作痛,追起来不由吃力。追过五六栋书架,渐渐落下了距离。眼见着她舞动得愈发盈快,如水面上忽闪忽灭的轻沤。我忽而尽了气力,扶着书架歇下脚,也不知从何而来如此的勇气,冲她大声喊道:“喂!你到底是谁?”
见过她这许多次,实则也不过几面而已,但于我来说也是个稀罕事了。然,这乃是我第一次同她说话。我并非一个喜好喃喃自语的人,故而,这也是我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不想效果甚佳,至少比我想象中的好上许多,声音圆润,中气十足,出口的字句也并无什么差错,且熟稔地很。原来说话是如此简单的一个事,看来我日后需多加练习才是。我略有些高兴。
裙角骤然停在那里,随即她便笑将起来,洋洋盈耳。书上说的什么“银铃般的笑声”便是这样的吗?果然很好听,找时间定要听听银铃的声音。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已旋了一个圆,裙裾飘摇,轻声道:“烟萝……烟萝……”
她念第一遍的时候我还没有听清,第二遍就很清楚了,却很疑惑。烟萝是个什么东西,书里头似乎并没有这般记载。我茫然地停在那里,心突然跳地尖了那么一下。难不成,她在唤我?而我的名字,就叫做“烟萝”?
“烟萝,烟萝,我是你的阿娘……”
唔,晓得了。她唤的确实是我。且,她是我的阿娘?
书上说,娘亲都是照顾她的孩儿长大的,若她真的是我的阿娘,那又为什么不伴着我,而让我一个人在此呢?我想质问质问她,可她身上流露出的哀切瞧着极伤人,我不大能理解,张了张口,只得又将其咽了回去。
这,便是我的阿娘吗?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喜是悲,也不知是该上前还是退步。正犹豫间,迟迟没有应答,她伤恸地瞧了我一会儿,忽而不见了。
就这么不见了。
我瞧着她甫才出现的位置,竟说不上来自个儿的情绪。我从未跟他人接触过,也没有谁来教教我,这当情绪之流,该如何体味拿捏。我只是有些莫名的不适。
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且被打断的非常彻底。脚下骤然传来剧烈的震动,我跟着一晃,险些跌倒,第一反应便是紧闭了双眸,认命地待那一本本厚重的书册一股脑砸下来,心里念着无非是晕一晕罢了,再不济晕过去也无可厚非……可我等了半天也未等来这场灾难,睁眼向上一瞧,书架上的各类书册却对这股震天撼地的震动全然无视,令我很是惊异好奇;而脚下,又确确实实是震得厉害,站着这个动作,变得很勉强。我愣了一会儿才自知现下还是蹲下来为妙,手不忘紧紧扣住最下一层书架,心中竟全无恐惧,许是我还未学会这种东西。
地面尚震动着,无何,她又在此刻出现了,脚尖点于被我失手撞落了一地的黑册子上。我的脑袋被震得有些晕,免不得又恍惚一番。
她的脸仍是模糊的,出口的字句却一清二楚,凄凄道:“烟萝,万万不可离开这里,更莫同那个人走,他只会毁了你!”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我皱了皱眉,委实领悟不了话中深意。她眼神凄然,不再言语,碧绿的裙角渐渐淡去,整个身子自下至上一点一点化作齑粉,于空中消融。我瞧见这势头便慌了,急忙伸手去抓她的裙尾,想要留住她,哪怕一瞬也好,可这震动实在激烈,我使了半天的力也没能站起来,只能用尽全力大声喊道:“你还未告诉我,那个人是谁?!”然而我的声音于这轰鸣的震动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瞬间又被吞进了不知何处。
也不晓得她究竟听见了我的话没有,她又消失了,如同她毫无兆头的出现那般,什么痕迹也未留下。也不顾仍震颤着的地面,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感到沮丧极了。
她说那个人会毁了我,倒不如先寻个人来给我。虽说我觉得她八成是诓我,可我又找不见任何一个她诓我的理由,或是我身上有什么值得诓的地方。又或许,是那女子生性顽皮,喜好耍弄人也未可知。可她浑身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气息与伤恫,让我无法不去相信她。
她说的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脚下的地面渐渐恢复平静,鸣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沉重且弥长的“吱嘎——”声,虽不曾听过这声响,心里亦晓得那是大门打开的声音。那门万来年未开过了,难免生梗,从心的这一头划到末端,令躲在若此一隅稀僻的角落里的我,手心里又发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紧接着,是一阵并不是十分稳沉的脚步声。
乖乖,可晓得,我在这黑咕隆咚的地界呆了几万年,听过的无非是翻书、走步发出的那几样声响。今日倒是斩获颇丰,既听了那号称是我娘亲的女子同我说的些话,还听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以及,略有紊乱的呼吸声。那两样声音同女子的不大一样,粗了些重了些,这个闯入者,莫非是个男人?
我往角落里躲了躲,竖着耳朵细细听那人踩着木质楼梯拾阶而上的声响。他走得不慢亦不快,我听着却感到分外折磨,先前分明恐慌抗拒,目下却只盼他快些上来,我可没瞧过活人,想来必定是十分有趣的,连先前女子的忠告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听出,他是踏上这一层了。可不知怎的,他竟在那停顿了许久,也不知是想了些什么,搞得我很是焦迫。又过了许久,那人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才一步一步迈得如临深谷,缓缓地向西南角落处走来。
他愈走愈近,我也愈发心松不定。直至我看清他的样貌。
那是个高大的男子,着秋衫,墨发垂散,生得非常漂亮。我在书上看过许多描写美人美貌的词句,形容男子相貌的,却不大记得了,倒不如说是词穷了。
那人行至我的跟前,我抬头瞧他,他也低头瞧我。继而,他在我跟前蹲了下来。就是蹲着,他较坐在地上的我还是高了些出去。
这便是碧衣女子说的“那个人”了么?倒也无甚稀奇,瞧起来倒像画册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彬彬有礼的样子。无非是好看了些,怎得就能毁了我呢?我不大相信。然,此刻我的心思全然不在那处,而是异常兴奋——这可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啊。想至此,不由自主地便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衣角。
那人愣了一下,继而和缓一笑。这回愣神的人却轮到我了。我未曾见过这屋外的任何事物,不懂得如何比喻这等容貌,心里只能一再叹道,这人可真漂亮啊。书上讲美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美人的笑可至王国覆灭,若我为一代国君,必定也无法不被眼前这位美人的一笑吸引,从而亡国?
趁着我想偏了的空当,他忽然将手伸入袖中,似乎是在掏着什么。我好奇地侧过脑袋去瞧,却见他掏了一颗珠子出来。我也只瞧见那是颗珠子,也不知是什么宝器,竟亮得吓人!我被从未见过的亮光偷袭,如遇洪水猛兽,三魂出窍,连忙将脑袋往身子里埋去。陌生的男子却先我一步,将我下埋的身子捞进了怀中。
我忽地就生出了悔意,谁说长得好看的人就都是好人,书上那些勾人魂魄的狐妖,不就都是好看得要命么?待我反应过这层空当,我才发现,我居然被他抱在怀里,紧紧地。
这是个什么事?他抚摸着我的脑袋,细细地揉着,并着却也将我的脑袋混沌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耳语道:“别怕,别怕。我是缙川,我来救你了。”
缙川,缙川又是谁?我压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更别说曾在哪里见过他。好容易疏理了一下思路,我谨慎地开口:“那个,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轻轻地笑了,道:“怎么会呢,阿萝,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你长大了,变好看了。”
阿萝?烟萝?莫非那女子真的是我的娘亲,那么,他呢?他怎会晓得我的名字?
他放开我,细细地瞧我的眉眼,那眼神温柔无比,我定力尚浅,不由狠狠地看了口吐沫。他许是觉得有趣,又是一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顶,十分熟稔的模样:“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我定定地瞧他,脑袋仍旧迷迷澌澌的,可我确信我并不识他。也只有直视他,道:“不认识。”
他尚放在我头上的手一僵。
“你真的不记得……”他也定定地瞧着我:“缙川了吗?”
我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我想我是负了他的意吧,他眼底的失望使我有些愧疚之情。
尚自责着,猝尔,他再一次将我揉进了怀里,力道比上次大了些,仿佛怕失去什么般,撞得我骨骼发痛。我不敢出声了,只感到莫名的无措。他的怀抱暖得发烫,我的手不自觉地攀上他厚实的肩膀,途经他的脊背时,感到了一抹难以形容的虚弱。
遂有点傻气地问:“你受伤啦?”
他答:“没有。”继而将怀抱紧了紧。
他身上的香气可真好闻。那女子定是骗我的,长得这么好看、身上这么好闻的人,才不会害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