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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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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被魔界处死的噩耗传来时,颂秦竟全无悼心,甚至全不惧骇,连泪也未落下来一滴,只安安静静地抱着女儿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广瑶瞧她如此不哭不闹,心里更是难受。时已至此,说什么她都断不会听得进去。拭了拭泪,又压了压枯哑的嗓音,尽量平和地与她道:“颂秦,我晓得你心中不好受,可这结局,想必你第一天同汤君在一起时,便料到了。现下我无法劝你,只希望你莫要做傻到不能再傻的事,就算是替汤君、替阿萝好好活下去也好……”
她没有答话。
广瑶心中不祥之感大作。
天条魔律中皆明定着神魔不可相恋,他二人一个是天上的星宿神女,一个是魔道的威武魔王,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地将这段情护了万来年,终是叫人撞破了去。眼下汤君已被魔祖亲手处死,想必由君上罩着,天界尚且不敢明目张胆地动颂秦。可她着实怕颂秦自己不想活了,随汤君而去。
然而三人终日躲在君上寻得的隐秘地界也不是个好法子,六界之大,贪念奇多。颂秦手中区区一千岁的奶娃娃睡相安和,尚不知外界可怖。广瑶也不免打了个寒颤。
颂秦默了许久,忽然开口:“我不会的。”顿了顿,像是证明什么般重复道:“我不会的。”她低下头亲了亲熟睡的女儿柔嫩的面颊,道:“我还有阿萝,我不会丢下她不管的。”
她确实从来没有骗过自己,广瑶却没能松得一口气,心弦紧紧的,难以言喻。
“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颂秦缓缓站了起来,转过来直面广瑶,脸上笑意盈盈的,那笑却不达眼底:“你可愿帮我?”
广瑶觉得有哪里似是不大对劲,说不上来,停了一停,还是问道:“何事?只要我能帮得上,定在所不辞。”
颂秦微低一低头,轻声笑了,抚着女儿的脸颊,道:“就一件事,很容易,你肯定可以做到的。”
广瑶终究心软,点一点头:“好。”
于是颂秦便娇笑道:“还是阿瑶姐姐姐疼我。”
广瑶比她略长百岁。颂秦儿时顽皮莽撞,每当做错了事,都躲到广瑶身后,怯怯唤一声阿瑶姐姐。广瑶自小稳重担当,处事从不出错,如何都干不出碎了瓶子还是拔了仙兽胎毛这种顽劣之事,偏生她梗着脖子领罚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君上心中明镜似的,他教养的七个仙童中统共她两个小丫头,一个沉静一个好动。他面上道几声罢了,暗地里却时常多为秦丫头加些抄写的课业,好让她少四处惹祸。
可不论是替颂秦顶嘴还是抄书,只要颂秦可怜兮兮地求求自己,广瑶便心软了。这时候颂秦往往欢呼一声,蜜饯儿似的说一句“还是阿瑶姐姐姐疼我”,便继续跑出去撒她的野。
念起儿时,广瑶心有触动。却见对面笑着双手递来一把匕首,嘴上道:“那么阿姐,就请把颂秦的心,挖出来罢。”
广瑶恍然以为自己错耳,再抬头已是大惊,转而又是震怒,横空拂袖狠狠打掉了匕首,颤声道:“好啊你,方才才答应过我要好好地活着,现下又耍什么心思?寻死?你可有心!你已为人母,还有个只一千岁的女儿要护着,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她,你可真狠心,竟就这样把她扔下?我广瑶再疼她怜她,终为一个神女,没那滔天的实力,护不得她周全,若让她落入恶人手中,叫我怎安?你可晓得,就算是孟章君上,都保不住她!”
颂秦垂头瞧着那被打掉在地、泛着寒光的匕首,默默地听广瑶谴责,一言不发。广瑶怒不可遏,索性转过身去不再看她。想着她母女二人的处境,又暗自抹泪。
许久,颂秦才抬起头,眼神木然,声音不带一丝起伏地道:“阿姐,且让我再这样唤唤你罢。阿姐,你怎样对我、怎样对阿萝,我都瞧在眼里,没齿难忘。我从没骗过你,也永远都不会骗你。如今说这番话可能引来你骂我傻,可你也晓得,神魔之后乃是天地难敌的角色,没有人不想杀她;而她的血又能起死回生,故而又没有人不想利用她。”她掩了掩女儿的衣领,将声音放轻,道:“阿姐,是我太自私了。我本以为,只要我与阿汤将这个事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就谁都不会有事。谁知还是惹上麻烦了。我不是个称职的娘亲,我做的这一些事,对阿萝来说,太过残忍。可我既生下了她,就舍不下她。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宁愿自己死,都得保她的命。”她抬起眼来,“阿姐,你说,我说的可对?”
广瑶沉默着,无话可说。
颂秦将女儿放至床上,小小的孩子寻着热蹭了蹭她的手指,她微笑着将她仔细用锦被盖好,又立了个仙障将她好好地护在里头,方行至广瑶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广瑶一惊,忙伸手去扶,欲拉她起来,被她挡开了:“阿姐,颂秦求你最后一件事,你就答应颂秦可好?”见广瑶不说话,便扑过去抱着她的大腿不撒手:“阿姐,且答应颂秦罢,就答应颂秦罢……”声声哀厉,似尖刀一下一下地扎在谁的心上,终是挂不住那副冷清的面具了,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那样伤心,瞬间打湿了广瑶的裙摆,哭得好像心肝肺俱都要掏出来了似的。她平日从来玲珑可爱,因夫去儿险,反倒成熟了不少,可少女的活泼心性是根骨里头带的,再怎么磨都磨不掉,这一哭,叫广瑶更是痛上加痛:“阿姐,颂秦给你磕头了,行吗?求求你,救救我儿罢……”
广瑶大恸,抹了把眼角的泪,制住腿上那人的身子,哑声道:“你起来。”
她偏不,叠声道:“不起,颂秦不起。阿姐不答应颂秦,颂秦这辈子都不起来……”
“你起来!”广瑶活了近十万年,还是第一次发怒嘶喊,颂秦哭泣之余也是被吓了一跳,陡然松了手,眼中蓄泪,抬头望她:“若阿姐执意不答应……”她手执匕首直指心尖处,突然笑了:“那我便自己来罢……”
“你起来!你给我起来!”广瑶死死扯住她,嘶声力竭地喊:“我答应你!”
颂秦施了个昏睡诀,将烟萝抱起来,亲了亲她的脸蛋。这是她的女儿,她同太和汤的女儿,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她吻了吻女儿的脑门,继而将自己的脑门凑过去,两人抵在一起,呢喃着对熟睡的女儿说:“阿萝,你真好看,你是娘亲和父君的宝贝。娘亲和父君要去很远的地方去了,不能回来看阿萝。阿萝自己要乖,要好好活着,永远地活着,呆在娘亲为你准备的那个地方,永远都不要出来,好吗?”
她将女儿的眼识同耳识封住,递上匕首,继而闭上了眼睛。
广瑶双手紧握匕首,生怕一个松神,连刀都握不住。匕首顿在半空许久,忽然猛地一扬,刀尖光芒一盛,却又隐去。
颂秦睁开眼睛,小声道:“怎么停了呢?你可是下不去手了?嗯?”她那声“嗯”的尾音微微上翘,那么漂亮的眸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像极了小时候撒娇的模样。
广瑶不免再忆起儿时片段,自出生起便一起玩耍的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修行,一起被封为星宿神女,一起跟着君上云游,然现今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她只得含着泪摇了摇头,紧握着匕首的双手抖如筛糠。
“阿姐,莫要哭了,你再哭,我也要难过了。”颂秦抬手抚上广瑶泪流满面的脸庞,嘴角带笑,道:“不过是剜心做个元界而已,没了心我不也是一样活着么,左右没什么大碍。你且忘了,我身为心月狐神女,总也是染上了些狐狸习性,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就长出九条尾巴了呢。”
广瑶也勉强笑道:“死丫头,都这样紧要的关头了,还有心思逗乐。”颂秦手在她脸上反复摩擦,广瑶心中涩涩,倏然被甫在脸上抚摸的手握紧了双手,狠狠地扎了下去。
将鲜活的心脏制成元界需灌注以主人神力,剩下的,由广瑶来织即可。织就元界的过程盖需个几日的时间。故而颂秦注入神力后,她略忐忑道:“若我花的时间长了些,可莫要怪我,原是我不曾做过这些的。”
颂秦微笑道:“阿姐肯帮我,颂秦已是感激涕零,又如何谈得上催促。只愿元界制成后,阿姐将我儿投入其中,让她一生如此便可。”
广瑶不忍道:“可……于她来说,孤身一人,一生不出元界……”
“无事。”颂秦摆摆手,道:“她的命即此般,出去也必遭夷戮,倒不如让她呆在这个无人之境,孤独一生。”
三日后,广瑶制成元界。待她迫不及待打开房门,等待她的,却什么也没有了。
“颂秦!!!”
其年冬月,乃是天界并魔界共同的大劫。冬月初一,二魔王太和汤因犯魔律处以魔界极刑而死;冬月十五,心月狐神女颂秦自毁元神,灰飞烟灭。其女不知去向。
未经九天雷祖大帝劈出的雷鸣响彻天际,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天界惶恐。